我踉蹌著逃出侯府。
回頭望了一眼侯府的燈火。
然後,轉身沒入黑暗,再未回頭。
7
過往種種,如潮水般退去。
心口的痛意卻分外清晰。
「隱娘。」謝炎嘆了口氣,「當年,是我對不住你。」
他頓了頓。
話鋒一轉,開始細數自己的辛苦。
「過去四年,每月初一我都去護國寺,為你點一盞長明燈。」
「如今你平安歸來,可見佛祖庇佑。往事就此揭過。」
「只要你回來,逃奴之罪,我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我怔了瞬。
竟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竟還不知。
我與侯府簽的契書,寫得明明白白。
留種娘子若誕下子嗣,可得賞錢,還能恢復自由身。
若非為了珏兒,我何須在侯府多留一日?
我哪裡算得上侯府的逃奴?
他皺眉看著我,不解我為何發笑。
我斂下所有情緒:
「將軍認錯人了。我夫君姓溫,是朝廷四品大員,並非將軍口中的逃奴。」
我的疏離,點燃了謝炎的怒火。
他嗤笑一聲,質問道:
「溫庭鶴?區區吏部侍郎,給我提鞋都不配!」
「我若真想要你,你以為他敢攔?我堂堂威武將軍,開口跟他要個女人,他只會拱手相讓!」
「溫大人恐怕還不知道吧,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曾是我侯府的一個下人!」
我神色未變。
「我的過去,我夫君早已知曉,他從未嫌棄,不勞將軍費心。」
謝炎一噎。
換上一種痛心疾首的語氣。
「蘇隱娘,你當真鐵石心腸?你忘了珏兒嗎!」
「你這個做娘的,當真忍心,一輩子不見他?」
我放在身側的手,死死攥緊。
「眉兒那邊,我已經說通了。她說了,只要你安分,她不會為難你。」
他的耐心終於告罄,眼中戾氣畢現:「蘇隱娘,你若不肯自己走,休怪我動手,將你綁回將軍府!」
好大的威風。
我終於抬起頭,直視著他。
「這裡是京城,天子腳下。難道將軍以為,憑藉赫赫軍功,便可以無視王法,強搶有夫之婦嗎?」
8
話音剛落,廳外就傳來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
「喲,溫卿家裡好熱鬧,原是謝將軍在此抖威風。」
慎王搖著摺扇,悠悠地走了進來。
我這才回神,記起溫庭鶴出門前交代過,慎王殿下今日會來府中取字畫。
我連忙屈膝行禮。
謝炎臉色一白,也只能收斂了滿身戾氣,躬身抱拳:「臣,參見王爺。」
慎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也是溫庭鶴背後的靠山。
當初,正是他點了溫庭鶴,南下治水。
慎王隨意地抬了抬扇子,示意我平身。
「謝將軍,長本事了。」
「強搶朝廷命官的家眷,怎麼,是覺得你謝家的軍功,大得過王法了?」
謝炎不敢接話,只得悻悻離去。
慎王「啪」一下打開摺扇。
坐到太師椅上,一雙含笑的桃花眼望著我。
「溫夫人,怎麼會和謝將軍扯上干係?」
在慎王面前,我不敢隱瞞。
將過往一五一十地說了。
慎王驚掉下巴,猛地一拍扶手。
「原來令謝炎發狂的女子,竟是你!?」
他繞著我轉了兩圈,扇柄輕敲掌心,眉飛色舞地說道:
「你怕是不知,自從你『病故』後,侯府亂了好一陣。」
「姜氏非說你得的是疫症,當天就燒了。謝炎為此大鬧一場,非要以正妻之禮為你辦喪事。」
「姜氏騙他,說你的骨灰已撒入江中。」
「他便派人去江邊挖了半個月的河泥。」
「還讓你三歲的兒子,日日對著你的牌位磕頭,孩子嚇得夜夜啼哭呢。」
9
慎王殿下的話,怕是誇張了。
謝炎那樣的人,怎會為我瘋魔。
送走慎王后,我整日心神恍惚。
溫庭鶴回來時,我仍倚窗出神。
他自後環住我,下頜輕抵我發頂:
「在想白天的事?」
什麼都瞞不過他。
我遲疑片刻,終是開口:
「我與謝炎之事,可會影響你的前程?」
我本就出身寒微,對他仕途無半分助益。
如今,卻因我的緣故,讓他平白得罪手握兵權的謝炎。
倘若我真的連累他前程。
那我還不如自請下堂。
他沉默了片刻。
忽然輕笑一聲。
「我有夫人足矣,要前途做什麼?」
我臉上一熱,忍不住轉過身。
嗔道:「說正事呢。」
他勾了勾我鬢邊的碎發。
「陛下聖明,朝中自有法度。謝炎這些年仗著軍功驕橫慣了,聖上早有不滿。」
「何況,你夫君我最近剛辦結了漕運的案子,聖眷正隆,他奈何不了我。」
「實在不行。」溫庭鶴換上一副委屈的表情,「為夫明日就去金鑾殿上哭一狀,告他威武將軍恃強凌弱,光天化日,搶我娘子。」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眼底染上深沉的墨色,笑意漸深。
「現在,還有正事嗎?」
他忽然彎腰,一把將我橫抱起來,大步就往臥房走。
床帳搖晃。
我意識昏沉。
忽然想起與溫庭鶴成婚前的事。
那年,我逃到江南。
正逢溫庭鶴在江南治水,管家招募府中婢女。
要求不高,只需會做一道京中的糕點,糍米糕。
當地無人知曉。
而我恰巧會做。
聽說當時有許多愛慕溫大人的姑娘都想進府。
管家為了避免麻煩,才挑中了我這個又會做糍米糕,又死了男人的「寡婦」。
直到一次,溫庭鶴在江邊勘察,不慎失足落水。
我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躍入。
在冰冷的江水裡,我找到他時,他已嗆水昏沉。
我只得將溫熱的氣息渡入他口中,拼了命才將他拖上岸。
自那之後,我處處避著他。
連送糍米糕,都由他人代勞。
溫庭鶴卻將我堵在書房,眼底是翻湧的暗流:
「你在躲我?」
我慌亂道:「大人是君子,當知禮數。」
他俯身,氣息將我盡數包裹:「你教我,該如何守禮?我每夜閉眼,都是你在我懷裡渡氣的模樣。」
我心亂如麻,只道:「可我是寡婦……」
溫庭鶴目光灼熱:
「那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心悅於你。」
「我只問你,可願與我共度餘生?」
有一種男女之間的吸引。
無關階級,年紀,感情。
是身體先於理智的靠近。
我垂首,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終究是點了點頭。
10
那日後,謝炎不再來溫府。
而是每日申時,親自帶著珏兒,出現在我們府邸對面街角的茶樓。
他就坐在二樓的窗邊,點一壺茶,幾碟糕點。
我但凡登上府中的望月樓。
便能看見他們。
小珍珠日日跟著我,好奇地問:
「娘親,我們又來望月樓看風景嗎?」
我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有些發澀。
「嗯。」
「好沒意思,娘親自己看吧,珍珠去花園抓小鳥了。」
我只能讓嬤嬤看緊她。
獨自一人,留在高樓。
我看謝炎教珏兒執筆,看珏兒因寫不好字而苦著臉,又被謝炎訓斥。
隔著一條街,像隔著一生。
這般無聲的凌遲,日復一日。
直到一件帶著暖意的外衣,輕輕披在了我的身上。
「若想見,便去見吧。」
我怔然回首。
溫庭鶴目光溫柔而堅定。
「我來安排,定保你周全。」
11
溫庭鶴很快求了慎王妃。
安排了一場賞花宴。
邀請了姜溪眉和謝珏。
隔著假山,我看見了珏兒。
他穿著玄色錦袍,跟在姜溪眉身後,眉宇間滿是與年齡不符的陰鬱。
席間,侍女不小心將酒水撒到謝珏身上:
「奴婢該死!前頭暖閣里備有乾淨的衣裳,奴婢這就帶您去換。」
當房門被推開時,我幾乎忘記了呼吸。
侍女悄然退下。
暖閣內只剩我們母子二人。
謝珏抬眸看我,瞬間愣住。
那雙酷似謝炎的眼睛裡,翻湧著震驚、困惑。
「是你!畫里的人!」
「……你沒死!」
我喉頭哽咽,踉蹌上前:「珏兒……娘……」
「住口!」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厲聲打斷。
「你不准叫我名字!你不是我娘!」
「我娘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墳頭的草都長高了!」
「你是個騙子!」
我伸向他的手,就那麼頓在了半空中。
他憋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天下哪有不要自己孩兒的母親?!既然不要我,現在又出現做什麼?」
他轉身就要衝出去,慌亂間撞翻了案几上的青瓷香爐。
「當心!」
我怕他被碎瓷傷到,急忙去拉。
他卻猛地將我推開。
我猝不及防,向後摔倒在地。
手掌不偏不倚,重重按在了一片鋒利的碎瓷上。
鮮血頓時蜿蜒而下。
謝珏回頭,瞳孔驟然緊縮。
嘴唇顫了顫,最終什麼話也沒說。
轉身奪門而出。
12
血,還在流。
心比手更疼。
我定定地看著謝珏消失的方向。
腦海里,卻浮現出他還是個奶娃娃時的模樣。
那時,珏兒剛滿月,老侯夫人便要趕我出府。
我抱著那團溫軟的小身子親了又親,才萬般不舍地交給嬤嬤。
沒曾想,不出三日,侯府的人又匆匆尋來。
只因孩子離了我便哭鬧不休,不吃不喝。
一個月大的孩兒,哭得幾乎要斷了氣。
說來也怪,珏兒一到我懷裡。
便立刻止了哭,攥著我的手指,沉沉睡去。
老侯夫人疑心我在奶水裡動了手腳。
將我嚴密監視了一月。
沒發現任何異常,才終於承認是母子連心。
就這樣,我頂著「乳娘」的名義,又在侯府留了三年。
珏兒從小就是個省心的孩子。
不愛生病,好哄極了。
喂飽了就躺在搖籃里,咯咯地笑。
會伸出藕節一樣的小手,要我抱。
我陪著他蹣跚學步,教他牙牙學語。
冬去春來,直到謝炎帶著姜溪眉回來。
……
我踉蹌著追了出去。
宴席已散,姜溪眉站在王府大門口。
神情倨傲地命令道:
「珏兒,侍奉母親登車。」
謝珏慘白著一張臉,掀開衣擺,在馬車前跪了下來。
姜溪眉抬腳,就要往他背上踩。
這是要把我的兒子,當成人凳?!
我腦子一片空白,不假思索衝上前,一把將她撞開。
姜溪眉驚叫著跌坐在地。
我趁機拉起珏兒護在身後,他卻掙了掙,嘴硬道:
「誰要你多事!」
姜溪眉從地上爬起來,看清是我後,眼中頓時迸出毒火:
「好啊,竟是你!」
「你這個賤人,竟主動送上門來!」
她頭上的珠釵歪了,滿眼尖刻的怨毒。
「我今天就打死你!」
她從車夫手裡奪過馬鞭。
揚手就朝我們抽來!
還是珏兒反應快,拉著我就往門內躲。
慎王妃聞聲趕來,厲聲喝止:
「姜夫人這是要在我府上行兇?」
姜溪眉怒火滔天。
「這是我永安侯府的家事!王妃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好一個侯府的家事。」慎王妃氣笑了,「再敢放肆,本王妃便將你綁了,親自送進宮裡,讓陛下來評評理。」
王府侍衛刀光出鞘。
姜溪眉的囂張氣焰,不得不強行壓下去。
她恨恨瞪了我一眼。
「你給我等著。」
「咱們走著瞧!」
13
我決定先帶珏兒回溫府。
馬車裡,珏兒低著頭,執拗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我掌心的傷口,還在絲絲地疼。
血已經浸透了袖口的布料。
我拿出車內的備用藥,準備處理一下。
他忽然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了句。
「對不起。」
我正倒著藥粉的手,頓住了。
他又說了一遍:「剛才……推了你。」
我心尖一酸,立刻搖頭:
「沒關係,我知道珏兒不是故意的。」
他垂著頭,喃喃道:
「方才在暖閣中,是孩兒沒想明白。娘親既然來尋我,必定是惦念著我。嫡母那般性子,想來娘親在侯府時,定是受盡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