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一口氣買了十個留種娘子。
只為給即將上戰場的小侯爺留個後。
我拚死生下孩子,卻只能以「乳娘」的名義,喚他「小公子」。
等到謝炎帶著新夫人凱旋。
新夫人嫌我礙眼,於是我「病故」在了那個冬天。
四年光陰,我已另嫁,有了個捧在手心的女兒。
鬧市重逢,謝炎震驚我尚在人世:
「蘇隱娘,你竟沒死!」
我護住女兒,退後半步:
「我與將軍素不相識,您當街攔良家婦,是何道理?」
1
「說謊,你就是蘇隱娘!」
謝炎目眥欲裂,攥得我手腕生疼。
我倒抽冷氣,被迫抬頭。
四年光陰,他眉宇間已刻上風霜痕跡。
可眼底的暴戾絲毫未減。
「娘親——!」
小珍珠拽著我衣角,哇地一聲哭出來。
我用力掙脫謝炎的手。
將女兒抱起,轉身欲走。
謝炎的大掌桎梏住我的肩,吼聲如雷:
「你還想跑?!」
我太熟悉他這股蠻力。
肩骨傳來碎裂般的痛。
我眼前一陣發黑。
僵持不下之際。
一道凌厲的鞭風驟然響起!
「啪——!」
火紅的長鞭卷著風,狠狠抽在謝炎的手臂上。
他吃痛鬆手。
我立刻抱著女兒連退數步。
馬背上的女子一身火紅騎裝。
襯得人膚白貌美,眉眼凌厲。
正是謝炎的妻子,姜溪眉。
「你個殺千刀的玩意兒!老娘還沒死呢!當街就敢跟騷蹄子拉拉扯扯?!」
姜溪眉揚起鞭子,就要抽下來。
「老娘今天就抽死你們這對狗男女——!」
她的話在看清我面容的瞬間,戛然而止。
謝炎趁機抓住鞭尾,用力一扯,將她從馬背上硬生生拽了下來。
眼看二人就要打起來。
我趁亂抱著女兒轉身擠進了身後的人潮,消失在街角。
2
哄睡女兒後,我獨自躺在榻上。
溫庭鶴在吏部當值,素來晚歸。
半夢半醒間,一隻溫熱的大掌覆上我的腰。
輕車熟路地探入我的小衣。
指尖在腰窩不輕不重一掐。
我渾身一顫。
只聽溫庭鶴低沉的聲音:
「想必謝將軍,就是你口中那位早死的夫君?」
我霎時啞然。
今日之事鬧得大,竟已傳到了溫庭鶴耳朵里。
當初我從侯府逃出。
九死一生。
為了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煩,我告訴溫庭鶴,我的夫君早已病故,我是個寡婦。
見我久不作聲,他忽然將我整個人翻了過來,被迫面朝著他。
帳幔落下。
昏暗中,他的眸色深不見底。
像是藏著一片洶湧的海。
「隱娘,你騙了我好久。」溫庭鶴聲音里糅雜著醋意與狠厲,「說,該如何罰你?」
我被他看得心慌,卻偏要嘴硬。
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氣息不穩地挑釁:
「溫大人是想將我送官查辦,還是……就地正法?」
「送官查辦?」他聽了,低笑一聲,「我可捨不得。」
「只好將夫人……就地正法。」
世人皆知,吏部侍郎溫庭鶴風光霽月。
是克己復禮的謙謙君子。
卻無人知曉,君子動了情,也有如此疾風暴雨的一面。
今夜,我是他的犯人。
被迫承受著歡愉。
一次又一次地沉淪。
直到天明。
3
晨光微熹,溫庭鶴慢條斯理地起身,準備上朝。
他替我掖了掖被角。
「時辰尚早,你再睡會兒。」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裡。
意識混沌間,我墜入一場舊夢。
夢見我剛被賣到永安侯府的那年。
和我一同被買進侯府的,還有九個同樣年輕的姑娘。
只因小侯爺謝炎要上戰場。
老侯夫人便想出了這個為謝家留後的法子。
謝炎天生暴躁,力大無窮,下手不知輕重。
我至今都記得第一個被送去侍寢的姑娘。
她哭嚎著被人從內院抬了出來,一條手臂軟軟地垂著,竟是被生生折斷了。
房事未成,謝炎砸了半個院子,吼著要將我們都發賣出去。
姑娘們害怕得牙齒打顫。
「發賣出去,也比死在這強。」
「可被賣出去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還不如死在這裡……」
後來,不知是誰給老侯夫人出了個主意,讓小侯爺先挑個順眼的培養感情。
興許能順利些。
滿屋顫抖的女子裡,只有我心如死灰,面無表情。
入府前三天,我那畜生爹偷走了我娘的棺材本。
我從肉鋪搶了刀,追著他砍過三條街。
人人都說我瘋了。
後來,我主動找到人牙子,把自己賣了。
換來的錢,給我娘買了口棺材,讓她入土為安。
耳邊是姑娘們壓抑的啜泣聲。
一道極具壓迫感的視線掃了過來,停在了我身上。
我聽見謝炎極不耐煩的聲音:
「就她了。」
4
那晚,謝炎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
我們相視無言。
誰也沒有動作。
良久,他煩躁地擺了擺手,讓我出去。
老侯夫人就等在門外。
她見我衣衫整齊,眼神瞬間變得怨毒,抬手就是一記耳光。
「沒用的東西!」
她繞過我,疾步走進內室。
抱著謝炎,哭天搶地。
「我的兒啊,要不是你非要上那個刀劍不長眼的戰場。」
「為娘的會給你找留種娘子嗎?你要讓娘有個念想啊。」
為了安撫老侯夫人,謝炎不得不和我「培養感情」。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為我描眉。
上好的騾子黛,被他輕輕一捏,斷成了兩截。
他攥著斷掉的眉筆,又要發火。
我急忙溫聲道:「做個鐵的就好了。」
他愣住,像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溫柔地同他說話。
下午,他真拿來一支鐵制的眉筆,笨拙地為我描眉。
望著銅鏡里,兩條又黑又粗的眉毛。
我們都沒忍住。
噗嗤一聲笑了。
我與謝炎之間的氛圍鬆快了許多。
後面的事便水到渠成。
他橫衝直撞,全無章法,只憑一股蠻力。
我忍著痛,在他耳邊喘息。
「你要輕一點。」
「我喊疼,你就要停。」
「小侯爺,弄傷了我,可就沒人能給你留後了。」
他黢黑的臉,紅得像要滴血。
只胡亂地點頭。
那些夜裡,我感覺自己不像個人,更像一塊被反覆揉搓,即將散架的破布。
他學著儘量溫柔,動作極致輕柔,生怕將我弄碎。
我稍稍蹙眉,他便會猛地停下,緊張地看著我。
出征前的那一晚,謝炎抱著我,鄭重地許下諾言。
「隱娘,待我歸來。」
「無論有無身孕,我必娶你為妻。」
5
謝炎的許諾,我只當是耳旁風。
他身份尊貴,不知留種娘子是何境遇。
運氣好的,誕下子嗣後,能好吃好喝坐完月子。
還能領一百兩銀子再離開主人家,從此兩不相干。
運氣差些的,孩子落地便發配莊子,只得幾兩碎銀。
無論哪種,我都不可能是謝炎的妻。
我到底還是懷孕了。
十月懷胎,我誕下一男嬰。
6
「娘親,懶蟲——!」
小珍珠坐在床邊,用撥浪鼓敲著我的被子。
我笑著將她摟進懷裡,正要起身。
門外,嬤嬤通傳,說有人來找。
想來,應是前幾日說好的城南布莊,送了新樣子來讓我挑。
我讓張嬤嬤將人請到前廳稍坐。
自己則洗漱完畢,換了身素凈的衣裳。
待我走到前廳,卻愣住了。
謝炎一身玄衣,器宇軒昂地站在前廳正中央。
戰場歷練,加上幾年朝野為官。
讓他看著比從前沉穩了些。
他開門見山:「隱娘,你既然沒死,就跟我回將軍府。」
我後退一步,渾身冰冷。
他喉結滾動一下,語氣放軟。
「我給你貴妾的名分,珏兒也歸你養。」
「乖,眉兒她答應我,會和你和平共處,別鬧脾氣了。」
「鬧脾氣?」
我輕聲重複著這三個字。
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當初,謝炎帶著姜溪眉凱旋歸來。
聽說他們愛得如膠似漆,是在邊關成的親。
姜溪眉是將門獨女,脾氣暴躁,不輸謝炎。
她第一次知道我和珏兒的存在時。
在院子裡哭鬧了一整日,砸了滿地的東西。
姜溪眉尖叫,往院外扔出了一件絞爛的破布。
我認出,那是我為謝炎縫製的中衣。
她崩潰大罵:
「怪不得你那麼珍惜這件衣服,原來是那小賤人縫的!」
「料子都與那野種的衣裳一樣!」
「早在軍營你就在騙我了!」
「謝炎!你愛的究竟是誰!」
謝炎急聲辯解:「自然是你!」
我抱著咿咿呀呀的珏兒,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炎卻突然叫我進去奉茶。
姜溪眉看見我。
抬手就將滾燙的茶盞砸在我的額角。
茶水混著鮮血,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流。
我跪在地上,不敢動。
始終想不明白,明明瞞著她的人是謝炎,為何她要把怒氣撒到我身上?
換句話說,她才是後來者。
我又做錯了什麼?
謝炎拿出一方潔白的帕子。
擦了擦姜溪眉的淚。
始終未看我一眼。
只對她輕聲說:「好了,打也打了,該消氣了吧?」
那日,我被罰跪在院中的雪地上,一跪便是四個時辰。
屋裡先是傳來姜溪眉撕心裂肺的哭聲。
後來,哭聲漸漸停了,隱約有笑語傳出。
是謝炎在哄她。
我扯了扯嘴角,苦笑一聲。
對謝炎,我也曾是期盼過的。
期盼他能平安,期盼他會遵守諾言,回來給我和孩子一個名分。
那份期盼,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直到這個大雪天。
徹底熄滅了。
後來他從屋裡出來,將快要凍僵的我從雪地里拽起。
我站立不穩,順勢扶住他的手臂。
隨即,甩開他的手。
一步一步,踉蹌著往迴廊走。
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幾年不見,都學會給我甩臉色、鬧脾氣了?」
膝蓋的刺痛,讓我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
他又開口,散漫道:
「我已同眉兒說好,珏兒明日就交給她撫養。」
我身形猛地一晃,如遭雷劈。
雖早知這日會來,仍忍不住哀求。
「我跟著一起去照顧珏兒,行嗎?」
「就當是他的乳娘。」
謝炎蹙了蹙眉。
「你跟著去做什麼?」
「我的孩兒,不缺婢女。」
「眉兒是將門獨女,能上馬殺敵。我的長子,需要的是她這樣一位能教他建功立業的母親!」
謝炎聲音洪亮,響徹院內外,人人可聞。
「若非看在珏兒是你所出,你以為憑你,也配留在侯府?」
「若再多說一句,就給我滾去莊子,這輩子都別想再見他。」
他又壓低聲音同我說:
「眉兒在戰場上替我擋劍,傷了身子,此生再難有孕。」
「她既無親子,待珏兒必會視如己出。」
「說到底,眉兒脾氣還是烈了些,我還是喜歡你的溫柔。」
我渾身顫抖,噁心想吐。
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珏兒被帶走那天。
他哭,我也哭。
那日,謝炎奉詔入宮。
姜溪眉命人將我捆了,丟去柴房,命人送來一碗毒酒。
我知道,她始終是容不下我。
可沒想到,來送毒酒的,竟是當初九個留種娘子之中的幾人。
她們解開我手上的繩子,將一小包沉甸甸的碎銀塞進我手裡。
「隱娘,快走。」
當初,我懷孕後,她們本要被再次發賣。
有些要賣去窯子,有些配給鰥夫。
是我以為腹中孩兒祈福的名義,求老夫人留下她們,給條活路。
這份善緣,此刻救了我的命。
幾個婢女趁著夜色幫我撬開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