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頭一酸,他小小年紀,竟如此通透。
謝珏從我手裡拿過藥瓶和紗布。
「我來給您上藥。」
馬車驟然一停!
車外,傳來護衛的怒喝聲與刀劍相擊之音。
我正要開口詢問。
車簾突然被人從外面一刀劃開!
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舉劍向我刺來。
我來不及多想,將珏兒死死按在身下。
預想中的刺痛並未傳來。
只聽「噹啷」一聲,是兵刃被擊落的聲音。
車外傳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急切地喊著:「隱娘!」
溫庭鶴一刀刺穿刺客心臟。
侍衛們合力上前。
將剩下的行兇者當場抓獲。
為首的侍衛查看了刺客的特徵。
拱手稟報:
「大人,這些應是姜家軍的人。」
溫庭鶴將我扶起,驚魂未定地打量我是否受傷。
我這才知,他在府中察覺我晚歸。
心中不安,便立刻帶家丁趕了過來,不想正好遇上。
14
侯府正廳,慎王端坐主位,謝炎立於一旁,面色鐵青。
幾個刺客跪在堂下。
一言不發。
姜溪眉臉上沒有半分懼色。
只道:「夫君,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若真要對付蘇隱娘,怎會蠢到用自家的兵?這不是明擺著把刀柄送到人手上,讓人來栽贓陷害嗎!」
我聽著她的話,只覺得荒謬。
我一個內宅婦人,有什麼本事能調動姜家軍,去陷害姜家的大小姐?
這麼簡單就能想明白的道理。
謝炎會不懂嗎?
可他還是選擇了偏袒。
「此事疑點重重,我會徹查。你先回房吧。」
「珏兒受驚了,先送去護國寺,交由懷遠大師照料幾日,靜靜心。」
我心一揪。
跪在了慎王面前。
求慎王作主,在事情沒查明之前,讓我將珏兒帶回溫府照料。
謝炎卻氣得冷笑。
「溫夫人與我非親非故。」他咬重這幾個字,「憑什麼來照料我兒?」
我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謝珏卻突然下跪,撩起了自己的衣袖和下擺。
細瘦的臂腿間,青紫交疊,傷痕累累。
謝珏朝著慎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求王爺為珏兒做主。」
「嫡母時常虐打珏兒,珏兒不願再留在侯府,求王爺允珏兒去到溫大人府中暫住。」
謝炎的臉,一瞬間沒了血色。
他看著那些傷,聲音都在發抖:
「……這……主母打你?!為何不早說?!」
謝珏抿了抿唇,倔強道:
「父親何曾關心過孩兒?」
「孩兒找過父親一次,父親只說,嫡母管教,天經地義,是孩兒不孝,受罰是應該的。」
15
慎王作主,我終是帶著珏兒回了溫府。
那日的事,到底還是傳了出去。
京城的茶樓酒肆里,一夜之間便有了新的談資。
聽說,那威武將軍的夫人,不僅苛待嫡子,手段狠厲。
還說她善妒成性,曾因謝將軍多看了一個婢女一眼,便將人活活打死,扔出了府。
牆倒眾人推。
就連她當年那點引以為傲的軍功,都被翻了出來。
質疑是偷了旁人的功勞。
當今聖上推崇德治,更看重世家大族中主母的品行。
嫡母心胸如此狹隘,實在是有失身份,為世人所不齒。
外頭的風言風語,我無心理會。
我只慶幸,珏兒終於暫時回到了我身邊。
我為他擦洗身子,指腹划過他身上那些深淺不一的疤痕,心臟一陣陣地抽痛。
若老侯夫人還在,斷不會允許旁人如此作踐她的親孫兒。
只不過兩年前,聽聞老侯夫人病逝。
如今的永安侯府,早已是姜溪眉的天下。
想到珏兒日日活在姜溪眉的磋磨之下,我心裡便難受得緊。
所以謝炎幾次登門。
我都謝絕見客。
午後,謝珏推著鞦韆,小珍珠咯咯笑:
「哥哥,再高一點!再高就能摸到雲朵啦!」
謝珏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笨蛋,雲那麼高,怎麼摸得到?」
我正看得出神,嬤嬤走過來,低聲稟報:
「夫人,謝夫人派人送了拜帖來,想約您一敘。」
16
我看著拜帖,只覺得蹊蹺。
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可帖子裡的措辭,卻又十分懇切。
事關珏兒,我不能一直躲著。
我若想將他長久留在身邊,終究避不開與姜溪眉這一面。
思量再三,我終究應下。
回了信,地點定在人來人往的悅仙樓。
並差人告知了謝炎。
想著眾目睽睽之下。
我再帶上些許侍衛。
她也耍不出什麼花招。
悅仙樓雅間內,姜溪眉早已等候多時。
見我帶著珏兒進來。
她勉強一笑:「妹妹來了。」
「夫人這一聲妹妹,隱娘擔待不起。」
我開門見山:
「我今日來,只為商議珏兒的撫養之事。」
她眼中怒火一閃,卻又強行壓下,臉上擠出一個扭曲的笑。
「妹妹說笑了。你若肯回將軍府,珏兒自然記到你名下。」
她為我斟茶。
「姐姐先敬妹妹一杯,權當賠罪。」
我並未多想,伸手去端那杯茶。
「母親別喝!」
珏兒突然揮袖,茶盞應聲落地!
滾燙的茶水,潑灑在花梨木的桌腿上。
那被茶水浸染的木頭,竟瞬間變得焦黑!
我驚出一身冷汗。
這茶里,竟有毒!
好一招去母留子,屆時姜溪眉再嫁禍給茶樓,便可撇得一乾二淨。
珏兒死死盯著姜溪眉:
「我院內的柳姐姐,就是喝了你的茶死的。」
「只因父親誇過她一句好看。」
「這杯茶,和那杯聞起來味道一模一樣!」
姜溪眉血色盡失,氣到失語:
「你胡說!我殺了你這個小雜種!」
「你們一起去死!」
她計劃敗露,氣急敗壞。
拔出腰間的佩劍,直指著我們母子!
「砰!」
我們身側的屏風被人一腳踹翻!
謝炎面色鐵青,一劍挑開姜溪眉的劍。
暴怒質問道:「毒婦!你要殺誰!?」
17
姜溪眉目眥欲裂,大笑起來。
「我殺她一回,還怕殺她第二回麼!」
謝炎臉色一寸寸變得慘白。
「你說什麼?」
「我說,」姜溪眉笑得癲狂,眼中卻淬著毒,「當初我就該一劍捅死她!下什麼毒酒,平白讓她多活這些年!」
「你給隱娘下過毒酒!?」謝炎的聲音都在發抖,他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女人,厲聲質問:「你為何心胸如此狹隘!我早說過,隱娘不過是侯府買來的留種娘子,根本礙不著你!」
「礙不著我?」姜溪眉淚如雨下,似哭似笑,「謝炎,只要是你的女人,就都該死!」
「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
她忽然用劍尖指向我:
「你問問她,可願將溫庭鶴分一半給別人!」
我拉著珏兒,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姜溪眉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轉回頭,看著謝炎,字字泣血。
「早在邊關,你就在騙我!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瞞著家裡把身子給了你。我在父親面前說盡你的好話,求父親把最精銳的部隊劃到你的麾下!甚至為你孤身去偷敵軍的兵防圖,你以為,你的那些赫赫戰功,是怎麼來的?是我!是我姜溪眉,一點一點為你鋪出來的路!」
她指著我身邊的珏兒,聲音悽厲:「可你呢?早就有女人,有孩子!我日日夜夜看著這個雜種!心裡就不痛快!若不是為了你擋劍傷了身子,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說到底,這雜種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捂住了珏兒的耳朵。
謝炎怒喝:
「這不是你謀害隱娘,虐待我兒的理由!」
「那又如何?」姜溪眉笑得癲狂,「我就要殺光他們,殺光所有礙了我眼的賤人!」
「你——!」
謝炎的理智崩斷。
他揪住她的衣領,將她狠狠摜在牆上!
姜溪眉豈肯示弱,反手一肘重擊他肋下。
二人皆是自幼習武。
此刻動起手來,招招狠戾,全無半分夫妻情面。
他們從雅間破窗而出,竟一路廝殺至長街。
直到侍衛拚死阻攔,才將二人分開。
最終,負傷的姜溪眉被強行架上馬車。
18
謝炎也傷得不輕,身上好幾處帶血的傷。
我牽著珏兒,想從後門上馬車離開。
他衣衫凌亂,撐著牆壁,氣息不穩地攔在了我們面前。
「隱娘。」他開口,「是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珏兒。」
他滿是不解:「我原以為眉兒只是性子驕縱些,但性子還是直爽活潑的,不知何時,她竟成了這般狠毒的模樣?」
我懶得聽他辯解,側身避開。
他抓住我的衣角。
「別走。」
我厭惡道。
「讓開。」
「我會與她和離!」他急急地道,「我立刻就和離書!」
「侯府主母的位置,我給你!」
「你若願意,溫家那個女兒,我也可以記在名下,日後,便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
侯府?
主母?
我從未肖想過那麼高的位置。
從前沒有,如今更不想要。
我搖頭:
「四年前,我求的,只是能以乳母的身份,陪著珏兒。」
「你說我身份卑賤,不配。」
「你說,姜溪眉會待他好。」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可他,滿身是傷。」
「你的主母之位,我不稀罕。」
「你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你不配當他的父親。」
我頓了頓,聲音里沒有半分情緒。
「你也負了姜溪眉。她為你瘋魔,為你耗盡一生,你又給過她什麼?」
「謝炎。」我看著他失去血色的臉。
「你不配當丈夫,更不配當一個男人。」
19
休沐日,溫庭鶴教兩個孩子識字。
小珍珠坐不住,寫了兩個字,便嚷嚷著要去抓蝴蝶。
珏兒卻坐得筆直,一筆一划,寫得格外認真。
他看著溫庭鶴,眼裡都是崇拜。
溫庭鶴只疑惑,謝珏也到了開蒙的年紀,為何沒有入私塾。
謝珏有些失落:「父親只讓我練武,嫡母說,男子漢讀那麼多書,難道想當個酸腐書生嗎?」
溫庭鶴笑了笑,問他:「那珏兒,自己想讀書, 還是想練武?」
珏兒想了想,認真地答:「我想讀書。」
夜裡,我們躺在床上。
溫庭鶴忽然開口:「謝珏畢竟是永安侯府的世子, 你心中, 可有長遠打算?」
我身子一僵。
心中那根不安的弦又被撥動。
溫庭鶴終究是介意的。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僵硬, 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他一直和我們住一起,也不是辦法。」
我心一緊。
他繼續道:「不如, 我們尋個由頭, 回江南去。我上書給陛下, 就說世子年幼, 需在外增長見聞, 跟在我身邊歷練幾年。你說,陛下會不會准?」
我愣愣地看著他, 眼中發熱。
「夫君,你待我如此好……」
他勾唇一笑,咬了咬我的耳垂, 指尖挑開我腰間系帶。
「那夫人, 該如何報答?」
20
姜溪眉始終不肯和離, 與謝炎大打出手。
兩人將整個將軍府砸得一片狼藉。
一人斷了肋骨, 一人傷了眼睛的消息,第二日便傳遍了京城。
最終,還是姜老將軍看不下去。
親自上了摺子,求陛下恩准,允二人和離。
陛下准了。
不出半月,北境戰事又起。
謝炎主動請纓, 遠赴邊關。
臨走前,他來了一趟溫府。
見一見珏兒。
他蹲下身,想摸一摸珏兒的頭, 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父子倆相對無言,站了許久。
最終, 他從懷裡摸出一枚傳家玉佩。
塞進珏兒手裡,聲音嘶啞。
「……好好聽你母親和溫大人的話。」
謝炎走時,眼眶是紅的。
一年後。
北境傳來捷報, 蠻人被徹底擊退。
可謝炎沒能回來。
他在一場大戰中, 數箭穿心, 戰死沙場。
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姜溪眉聽聞謝炎的死訊。
一夜之間瘋了。
時常穿著一身嫁衣,在院子裡,痴痴地笑。
三年後, 我們舉家遷回江南。
珏兒長成了翩翩少年郎,學問做得極好,性子也開朗了許多。
小珍珠也總愛跟在他身後,像個小尾巴。
江南的冬日, 難得下起了雪。
溫庭鶴正牽著兩個孩子,在院子裡堆雪人。
笑聲, 傳出很遠。
我坐在窗邊, 手裡正為他們縫製過冬的棉衣。
看著院中那三個身影。
只覺得,前塵往事, 真像一場遙遠的大夢。
一朝夢醒。
爐火溫熱,稚兒含笑,良人安在。
萬事皆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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