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酷似燕崢的清澈眼眸正茫然地望著我,小手無意識地抓撓著我的衣襟。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死水微瀾。
我慢慢低下頭,用臉頰輕輕貼上淮兒溫熱細嫩的額頭,感受著那微弱而真實的呼吸。
「淮兒……」
我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淬毒的寒意。
「你父王……正忙著給外祖父家編織一條漂亮的絞索呢。」
懷中的嬰孩自然聽不懂,只是咿呀了一聲。
我抬起頭,目光掠過那本滿是構陷的帳冊,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角極緩、極慢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殿下,」
我對著空寂的宮殿,輕聲說道,每個字都清晰得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
「既然您已執意要與我孟家……玩這場生死局。」
我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搖籃邊沿,最終落在淮兒柔嫩的臉頰上。
「那臣妾,只好奉陪到底了。」
8
淮兒周歲宴前,楚嘉沅意外小產。
太子持劍闖進昭華殿,劍尖直指我心口。
「毒婦!」
淮兒嚇得大哭。
我迎劍上前。
「殿下不妨刺准些。」
劍尖顫抖著劃破衣襟。
他最終擲劍於地:「孤會讓你生不如死。」
翌日父親被彈劾結黨營私,停職查辦。
深夜,皇后姑姑孟汀蘭一身素雅常服,來到昭華殿。
屏退了所有宮人,親自為我診脈。
她指尖微涼,搭在我的腕上,神情專注而凝重。
自從淮兒降生後,我的身子骨確實不如從前,太醫開的安神補益方子吃了不少,效果卻平平。
姑姑不放心,時常親自過來查看。
「氣血還是虛浮,」
姑姑收回手,眉間帶著憂色。
「心思太重,鬱結難解,再好的藥石也是治標不治本。」
她嘆了口氣,目光溫和地落在我臉上。
「雲舒,你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孟家……還有淮兒……」
「姑姑。」我打斷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我抬眸,直視著她那雙閱盡後宮風雲、此刻卻盛滿關切與憂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侄女……想要『朱顏醉』。」
「朱顏醉」三個字出口的剎那,姑姑搭在脈枕上的手猛地一顫。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
「……決定了?」
她的聲音乾澀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嗯。」
我垂眸,看著自己交疊在錦被上、骨節微微泛白的手指。
「孟家,不能倒。淮兒,更不能有事。」
我並未過多解釋。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窗外,暮色四合,將殿內的光線一寸寸吞噬。
終於,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如同秋葉飄零,輕輕響起。
「好。」
姑姑的聲音低得幾乎被更漏聲淹沒。
「……我替你尋來。」
她站起身,裙裾拂過冰涼的地磚。
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門處那一片漸濃的暮色里。
9
夜色漸深,外書房的窗紙上映出燕崢批閱奏摺的側影,時而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
我端著一盞冰糖雪梨,無聲地走到廊下。
掌事太監李德全悄步上前,低聲道:
「娘娘,小祿子剛進去換了香,說是殿下近日難以安枕,吩咐點的比平日濃些。」
我頷首,目光掠過窗內那抹疲憊的身影。
「他父親那邊……」
「孟大人莊子上的管事已經打點過了,那債主不會再尋麻煩。小祿子感恩戴德。」
我輕輕推開書房門。
燕崢聞聲抬頭,眼底帶著血絲,眉頭下意識蹙起:
「你怎麼來了?」
「聽聞殿下又咳嗽了,臣妾燉了盞梨湯。」
我將白瓷盅輕輕放在案幾一角,目光掃過那尊吐出裊裊青煙的鎏金香爐。
「殿下還是早些歇息吧,政事雖忙,但龍體為重。」
他「嗯」了一聲,目光已落回奏摺,硃筆在一份關於漕運官員調動的公文上劃了一道,那正是父親一位門生的職位。
「有勞太子妃費心。」
我退出書房,在門外略站了站,聽見裡面咳嗽聲又起,比方才更急促了些。
幾日後,去給皇后請安時,恰逢楚嘉沅也在。
她眼下泛青,神色卻強打著精神。
「太子殿下昨夜又幾乎未眠,」
她憂心忡忡地對皇后說。
「太醫開的安神湯藥似乎總不見效,兒媳看著實在心焦。」
皇后嘆道:「崢兒就是太勞心了。你要悉心照料。」
「是。」
楚嘉沅柔順應答,轉而看向我,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與關切。
「姐姐也要多勸勸殿下才是。殿下總說,唯有在妹妹那兒,聞著熟悉的安神香,方能勉強合眼片刻。」
她這話像是關切,又像是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專屬。
我微微垂眸:「妹妹費心了。」
袖中的指尖輕輕掐入掌心。
又過半月,家宴之上。
燕崢明顯清減了許多,臉色在宮燈下透著不健康的蒼白,應對間雖強打精神,卻掩不住眼底的倦怠。
次兄孟雲舟恰好當值,前來回話時,燕崢放下酒杯,聲音不高卻帶著冷意:
「孟統領,你麾下副將王賁,巡防之時飲酒誤事,降職調離禁軍。你御下不嚴,罰俸三月,可有異議?」
次兄猛地抬頭,目光與我有一瞬的交錯,旋即壓下震驚,低頭領旨:
「臣,遵命。」
絲竹聲依舊,宴席上的氣氛卻陡然冷了幾分。
裊裊香煙,依舊日夜不息地縈繞在外書房之中。
11
我回孟府探望。
書房裡,父親坐在太師椅上。
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望著窗外蕭瑟的庭院,沉默良久,才緩緩道:
「樹欲靜而風不止。太子殿下……心性越發酷烈了。」
那語氣里,是洞悉一切後的沉重與無奈。
我站在父親身後,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看著父親鬢角新添的霜色,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徹底湮滅。
「父親。」我上前一步,聲音平靜無波。
「起風了,保重身子要緊。孟家這棵樹,根深著呢。」
我替他攏了攏肩上的薄毯。
「女兒在東宮,一切安好,您不必掛心。」
父親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我。
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平靜,看到更深的地方。
最終,他只是極輕、極重地嘆了口氣。
拍了拍我的手背,什麼也沒再說。
東宮的風,越刮越緊了。
承平十年冬,先帝駕崩。
太子燕崢,在百官三請三辭的勸進聲中,登基為帝,改元「昭元」。
登基大典定在次年開春,萬物復甦之時。
那日,天朗氣清,日光燦金。
巍峨的宮城被無數鮮艷的旗幟裝點,漢白玉鋪就的御道筆直通向奉天門。
兩側是身著各色朝服、肅穆跪拜的文武百官。
鐘鼓齊鳴,聲震九霄。
奉天殿高高的丹陛之上,他身著明黃龍袍,十二章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那曾經清瘦的身形在厚重的帝王冠冕下,顯出被權力撐起的、不容逼視的威嚴。
只細看之下,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被病痛和過度透支掏空的蒼白與虛弱。
他微微仰著頭,接受著腳下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
嘴角噙著一絲志得意滿、俯瞰眾生的笑意。
我穿著繁複厚重的皇后朝服。
鳳冠霞帔,站在他身側略後半步的位置。
赤金點翠的鳳凰銜珠步搖在額前輕輕晃動。
映著日光,在眼前投下細碎晃動的光影。
我的臉上,是母儀天下最完美的端莊溫婉。
唇角含著恰到好處的與有榮焉的微笑,眼神平靜地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頭。
12
當他的目光越過重重人群,落在跪在最前排的楚國公——
楚嘉沅的父親身上時,那笑意明顯加深了。
他甚至微微傾身,親手扶起了這位新晉的國丈。
「國公請起。」
他聲音洪亮,帶著新帝的意氣風發。
楚國公受寵若驚,連連叩謝,老淚縱橫。
我袖中的雙手,在寬大華麗的袖袍遮掩下,早已攥緊成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震耳欲聾的歡呼,在我聽來,如同為一場盛大葬禮提前奏響的哀樂。
昭元元年的萬歲聲猶在耳畔,新帝燕崢便已埋首於養心殿成山的奏摺之後。
燭火常徹夜通明,映著他日益清減的側影。
起初,只是議政時偶爾的停頓。
他會驀地收聲,指尖用力抵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眉心緊蹙,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陛下?」
柳尚書試探著詢問。
燕崢擺擺手,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喘息:
「無妨……繼續說。」
然而,那疲憊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御案旁常年瀰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參湯和各式補藥流水般送入,卻似石沉大海。
變化發生在一次御書房議事時。
他正聽著兵部述職,話音戛然而止。
眾人只見皇帝臉色驟然褪盡血色,一手死死抓住御案邊緣,指節泛白,另一手捂著胸口,額際瞬間布滿細密冷汗。
「陛下!」
「快傳太醫!」
殿內亂作一團。
燕崢卻猛地一抬手,止住眾人的慌亂。
他深吸了幾口氣,那陣劇烈的眩暈似乎勉強壓了下去,但再開口時,聲線已明顯虛浮無力:
「……朕無事。剛才說到何處了?」
台下臣工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自此,那咳嗽便如影隨形。
起初是壓抑的低咳,很快便轉為一聲聲掏心掏肺的嗆咳,常在死寂的深夜裡陡然響起。
他咳得彎下腰,單薄的肩背劇烈顫抖,明黃的龍袍寬大地罩在身上,空蕩蕩地晃著。
案上的絹帕,時常迅速被宮人收走,但那上面刺目的點點猩紅,早已落入無數雙窺探的眼中。
太醫署的方子換了又換,從潤肺到補氣,從溫和到虎狼之藥,卻始終摁不住那衰敗的勢頭。
他的眼窩深深凹陷下去,面頰削薄,曾經銳利逼人的眼眸也漸漸失了神采,只餘下灰敗的倦意。
那身象徵天下至尊的龍袍,如今穿在他身上,竟像掛在一副勉強支撐的殘骸之上。
每一聲咳嗽都令人心驚,唯恐下一刻,那副骨架便會散落塵埃。
13
昭元元年秋末,一個寒意初凝的深夜。
養心殿的燈火亮如白晝,卻驅不散瀰漫其間的沉重死氣。
殿內人影幢幢,空氣里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若有似無的甜腥氣。
幾位當值的太醫跪在龍榻前,個個面無人色,抖如篩糠。
龍榻上,燕崢雙目緊閉,形容枯槁,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突然,他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猛地睜開眼,喉嚨里發出「嗬」的一聲怪響,緊接著。
「噗——」
一大口濃稠、暗紅、近乎發黑的血液噴出。
如同怒放的地獄之花,猛地噴濺在明黃色的錦被上,觸目驚心。
星星點點的血沫甚至濺到了跪得最近、頭髮花白的太醫院院正盧大人的臉上。
「陛下!」
殿內響起一片驚惶欲絕的呼喊。
盧院正渾身劇震,顧不上擦拭臉上的血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榻邊。
手指顫抖著搭上燕崢那枯瘦得只剩一層皮包著骨頭的手腕。
他的指尖剛觸碰到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脈搏。
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嘴唇哆嗦著。
半晌,才發出一個破碎的、帶著極度恐懼的氣音:
「是……是……『朱顏醉』!陛下……陛下是中了『朱顏醉』之毒啊!」
「朱顏醉」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養心殿!
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停滯了。
所有宮人內侍,連同那些太醫,全都僵在原地。
這種早已在宮禁秘聞中絕跡數十年的宮廷奇毒,竟然重現。
竟然出現在新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身上。
榻上的燕崢,在吐出那口血後,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胸口劇烈起伏著,喉嚨里發出可怕的「咯咯」聲。
他艱難地轉動著渾濁的眼珠,目光在殿內驚恐的人群中茫然地搜尋。
最終,死死地釘在了我的方向。
14
燭火在養心殿內不安地跳動,將我們母子的影子拉長。
我一身素凈常服,牽著剛滿七歲的淮兒,靜靜地站在離龍榻幾步之遙的陰影里。
龍榻上,他喉嚨里發出可怕的、斷續的嗬嗬聲。
他死死瞪著我,眼珠駭人地外凸,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已經染透了胸前明黃的綢緞。
我牽緊淮兒冰冷的小手,緩緩自陰影中走出,停在龍榻邊。
燭光終於照亮我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喉嚨里的響動愈發急促,枯槁的手猛地抬起幾分,似乎想抓住什麼,指向什麼,最終卻無力地摔回錦褥上,只激起一點微塵。
殿內死寂,唯有他艱難倒氣的聲響,和燭芯噼啪的微鳴。
我微微俯下身,聲音放得極輕,卻又清晰地、一字一字地,鑿進他耳中:
「陛下,」
我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放心去吧。」
我手臂收緊,將懷中瑟瑟發抖、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的淮兒更貼近自己。
「您看,」
我的目光從孩子蒼白的小臉,移向燕崢那雙凝固著滔天恨意的眼睛,聲音依舊溫柔。
「我們的淮兒,會長成一個好皇帝的。」
他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徹底癱軟下去。
那雙曾睥睨天下、也曾對我冷若冰霜的眼睛,永遠地定格在了無盡的憤恨與絕望之中,至死,未能闔上。
昭元元年冬月十七,帝崩。
15
喪鐘在昭元元年的凜冬里沉沉撞響,一聲接一聲,碾過覆雪的重檐殿宇。
巨大的白幡垂落,將整座皇城拖入一片窒息的素縞。
七歲的燕淮跪在梓宮前,那身趕製出來的孝服空蕩蕩地裹著他,更顯得他身形單薄。
他小小的脊背繃得筆直,小手在寬大的袖下死死攥著我的衣角,指節發白。
「淮兒,」
我俯身,聲音低得只有他能聽見,斬釘截鐵,壓過周遭一片壓抑的哭聲。
「別怕。」
我目光掃過香煙繚繞、一片悲戚的靈堂,最終落回他寫滿無助的眼睛。
「有母后在。」
先帝梓宮移陵前夜,一場決定國本的御前會議在守喪的偏殿倉促舉行。
炭火燒得旺,卻驅不散瀰漫的寒意。
內閣輔臣、宗室尊長,還有以楚國公為首的新貴權臣分列兩側。
爭論在壓抑的沉默中爆發。
「國賴長君!」
楚國公聲音沉痛,率先發難。
「陛下驟然大行,太子年僅七歲,主少則國疑!如今內憂外患,非幼主所能持也!為江山社稷計,老臣斗膽建言,當請賢明宗親暫攝國政,以安天下之心!」
「國公此言差矣!」
首輔孟閣老——我的父親,鬚髮皆張,厲聲反駁。
「太子乃先帝唯一嫡子,名正言順!祖制煌煌,豈容輕廢?至於監國,自有太后與老臣等竭誠輔佐,何須另請宗親?」
「輔佐?」
一位宗室親王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