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愛我。
這很好。
畢竟我也不愛他。
大婚夜他掀開蓋頭:
「孟家的⼥⼉,果然只適合供在⾼台上。」
太子登基不到一年,積勞成疾吐血昏迷。」
後來淮兒問我:
「⺟後,您恨父皇嗎?」
「帝王家,不談愛恨,只論輸贏。」
1
我是太子妃,但太⼦不愛我。
這很好。
畢竟我也不愛他。
紅燭⾼燒,映得滿室流⾦。
我端坐在寬⼤的紫檀木拔步床上。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床前。
我抬起眼。
太子燕崢站在面前。
他⾝上同樣是大紅的喜服,襯得那張本就英挺的臉愈發奪⽬,只是此刻毫⽆暖意。
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冰涼,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孟家的女⼉,果然只適合供在⾼台上,當個漂亮擺設。」
他開口,聲⾳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玉盤上,帶著⼀種近乎刻薄的疏離。
「殿下謬讚,請滿飲此杯。」
我的聲⾳平和溫婉,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他剛才說的不過是句尋常客套話。
他盯著我遞過去的酒杯,又抬眼盯著我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
並未接過我的酒,反而⼀撩袍⻆,轉身⼤步走向桌案,抄起整壺溫熱的酒,仰頭便灌。
辛辣的酒液順著他的下頜流淌,洇濕了喜服的前襟,留下深色印記。
「砰」的一聲悶響,空了的酒壺被他隨手摜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高大的身影搖晃了一下,帶著滿身濃重的酒氣。
徑直掀開珠簾,踉蹌著走向殿外,最終消失在通往東宮外書房的幽暗迴廊深處。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外面的夜色,也隔絕了那個名義上是我夫君的男人。
偌大的寢殿,瞬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2
咔嚓。
一聲輕響,一段燒焦的燭芯應聲而落,燭火猛地跳躍了一下,光線似乎更亮了些。
我耐心地、一下一下地剪著紅燭。
燭淚越積越多。
紅燭燃盡,天光將明。
次日清晨,我前往坤寧宮請安。
皇后姑姑看著我的眼神帶著深意。
「太子性情冷峻,你多擔待。」
三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
大紅喜字還未乾透,新一輪的喜慶便又淹沒了東宮。
我站在廊下,看著宮人們捧著各式錦盒、綢緞穿梭往來,喧鬧聲隔著三重庭院依舊清晰可辨。
次日清晨,兩位新側妃準時來到正殿。
沐霓裳一身緋紅騎裝,未施粉黛,率先抱拳行禮,聲音清亮:
「妾身沐霓裳,參見太子妃娘娘!」
我頷首微笑:
「沐側妃請起。」
話音未落,一旁著水碧色宮裝的楚嘉沅已盈盈下拜,聲音柔婉得能滴出水來:
「妾身楚嘉沅,給姐姐請安……」
許是起身急了,她身子輕輕一晃。
就在這時,殿門處傳來腳步聲。
太子燕崢快步走進,竟徑直越過我與沐霓裳,伸手虛扶住楚嘉沅的手臂:
「昨日才……何必行此大禮?」
他話到中間頓了頓,語氣是朝堂上從未有過的溫和。
楚嘉沅抬頭看他,眼角微紅:「禮不可廢,殿下。」
那眼神交纏,不過一瞬,卻已容不下第三人。
燕崢這才轉向我,神色已恢復如常,只頷首道:
「太子妃辛苦了。」
我垂下眼帘,將手中茶盞輕輕放在案上,瓷底碰著紫檀木,發出一聲極輕的脆響。
「殿下言重了。二位妹妹初入東宮,若有何處不慣,只管來與本宮說。」
我的目光從楚嘉沅仍未站穩的身形上掠過。
最終看向一旁颯爽而立、正若有所思打量著太子與楚嘉沅的沐霓裳,微微一笑:
「尤其是沐妹妹,若覺得宮中拘束了,後苑的跑馬場還閒置著。」
「那敢情好,在閨中時我就愛跑馬,多謝太子妃姐姐。」沐霓裳爽利地笑道。
「沅沅身體不好,日後不必向你請安了。」
燕崢見我與沐霓裳言笑,仿佛將他二人當成空氣,不由微慍。
扔下一句話,抱著楚嘉沅走了。
我看得分明,楚嘉沅給我一個暗自得意又挑釁的眼神。
3
晨光微透,我端坐在菱花鏡前,宮女正將最後一支九鳳銜珠步搖插入髮髻。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清亮的女聲:「姐姐可起了?我今兒得了一瓮江南新貢的梅子酒,特地抱來與姐姐嘗嘗!」
珠簾嘩啦一響,沐霓裳抱著酒瓮走進來,緋紅裙擺掃過門檻,帶進一股朝氣。
她將酒瓮往案上一放,笑道:
我接過宮女遞來的茶盞,微微一笑:「你有心了。不過今日還要去給皇后娘娘請安,酒且先收著吧。」
沐霓裳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姐姐真是好性子。昨兒殿下在我那兒嘗了這酒,還說要是有多的,送一壺給那位……」
她忽覺失言,忙掩口笑道。
「瞧我,總是管不住這張嘴。」
我垂眸拂去袖口並不存在的皺褶,唇角弧度分毫未變:「妹妹說笑了。」
從皇后宮中回來時,太子正坐在正殿批閱奏摺。
我示意宮女放下食盒,親自盛出一碗冰糖雪梨:
「殿下連日咳嗽,這是用川貝燉了三個時辰的。」
燕崢並未抬頭,硃筆在奏摺上划過一道:
「有勞太子妃。」
「沐側妃送來的梅子酒,臣妾已經收在庫房。殿下若是要宴客,臣妾隨時命人取來。」
「你安排便是。」
他擱下筆,終於抬眼看向我。
「十五那日宮中夜宴,母后希望你我同席。」
「臣妾明白。」
我接過空碗,指尖與他的有一瞬相觸,兩人同時收回手。
「座位安排和菜單都已擬好,晚些請殿下過目。」
他頷首,已然重新拿起奏摺:「你去忙吧。」
行至殿外,恰遇見楚嘉沅帶著宮女走來。
她停下腳步,規規矩矩行禮:「娘娘金安。」
我虛扶一把:「妹妹不必多禮。」
「殿下昨日落了一件大氅在妾身那裡,」她輕聲解釋。
「今日特地送來。」
我目光掠過她手中墨色大氅,領口銀狐毛在陽光下閃著柔光:
「難為妹妹細心。殿下正在裡頭,妹妹直接進去便是。」
楚嘉沅再次行禮告退。
我轉身時,聽見殿內傳來太子溫沉的聲音:
「外面風大,怎麼親自來了?」
暮色四合時,我開始核對夜宴的菜單。
宮女低聲來報:「殿下今夜宿在棠梨苑了。」
筆尖微頓,一滴墨落在「梅子酒」三字上,慢慢暈開。
「知道了。」
我取過新紙,重新謄寫。
「將庫房那對赤金並蒂蓮燭台找出來,明日一併送去棠梨苑。就說……楚側妃畏黑,換對亮的燭台。」
4
三個月後,東宮夜宴。
太子當眾將御賜的翡翠鐲戴在楚嘉沅腕上。
「沅沅膚白,襯這翠色正好。」
我端坐主位,唇角含笑。
宴至半酣,太子忽將酒盞擲在我面前。
「太子妃不飲,是嫌孤的酒不好?」
酒液濺濕裙裾。我舉杯一飲而盡。
「殿下賞的酒,自是好的。」
他眼神驟冷,拂袖離席。
深夜,我坐在妝檯前卸簪環。
心腹宮女低聲回稟:「殿下又去了棠梨苑。」
銅鏡里映出蒼白的面容。
指尖撫過冰冷的珠翠,我輕聲吩咐:「明日請母親遞牌子進宮。」
翌日母親來時,我帶她逛御花園。
「父親近來可好?」
母親嘆氣:「太子打壓你父親門生,你父親夜不能寐。」
花瓣在掌心揉碎,染出嫣紅的汁液。
「是麼。」
我喃喃道,卻依舊笑著將母親送出了東宮。
半年後,我診出喜脈。
皇后親自來看望,太子卻三日未踏足昭華殿。
第四夜他帶著酒氣而來,指尖輕觸我小腹。
「孟家的血脈,倒是頑強。」
我側身避開:「殿下慎言。」
他突然掐住我下巴:「別以為有了孩子就能動搖沅沅的位置。」
疼痛讓我蹙眉,卻迎上他陰沉的目光:
「臣妾只知道,這是殿下的嫡長子。」
孕中不適,我常去御花園散步。
那日假山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繼續收集孟氏門生罪證。」
太子語氣冰冷。
「登基之日便是孟家滅門之時。」
石階濕滑,我踉蹌扶住欄杆。
胎動驟然劇烈,仿佛腹中孩兒也感知到危機。
5
承平四年秋,桂花香濃得化不開的時節。
東宮正殿昭華殿里瀰漫著另一種緊張的氣息。
穩婆和宮女們急促的腳步聲、壓抑的低語,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懸的網。
劇烈的陣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汗水浸透了中衣和身下的錦褥,黏膩冰冷。
「娘娘,用力!再用力啊!」
穩婆焦急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死死咬著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鏽味。
雙手緊緊抓住身側冰涼的絲緞床褥,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喊衝破喉嚨。
隨之而來的,是驟然降臨的撕裂般的劇痛。
緊接著,便是身體深處某種沉重牽絆被猛然抽離的虛脫感。
「哇——」
一聲嘹亮得驚人的嬰啼,瞬間刺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緊張。
「生了!生了!」
穩婆的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是個健壯的小皇孫!」
疲憊如同沉重的黑幕瞬間籠罩下來,我幾乎要立刻陷入昏睡。
但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啞聲問:
「殿下……殿下呢?」
殿內熱烈的氣氛,隨著我這一問,陡然凝滯了一瞬。
一個年紀稍小的宮女快嘴回道:
「回娘娘,方才……方才棠梨苑那邊有人來回話,說楚側妃院裡的曇花今晚開了,稀罕得很,太子殿下……殿下他過去賞花了。」
穩婆抱著襁褓送到我枕邊。
那小小的、皺巴巴的臉蛋,眼睛還未睜開。
卻似乎感應到母親的氣息,小嘴微微嚅動了一下。
「娘娘大喜!太子殿下得了皇長孫,不知會有多少厚賞下來呢!」另一個嬤嬤喜氣洋洋地湊趣。
我全部的視線和心神,都落在這小小的、與我血脈相連的生命上。
指尖輕輕拂過嬰孩柔嫩得不可思議的臉頰。
「賞賜不必。」
我的聲音依舊沙啞,卻異常清晰平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力量。
「名字,就叫燕淮。」
淮,水名。
取其清平,取其寬廣,取其……源遠流長。
6
燭淚滴落在銅雀燈台上,噼啪一聲輕響。
我正俯身在搖籃邊,輕輕拍著淮兒。
小傢伙吃了奶,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瞧我,軟軟的小手攥著我的食指,咿呀了一聲。
就在此時,殿門「砰」地一聲被猛力踹開,撞在牆上發出駭人的巨響。
夜風裹著寒氣瞬間灌入,吹得帳幔狂舞,燭火劇烈地搖曳起來。
燕崢站在門口,眼底是駭人的猩紅,龍涎香混著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淮兒被驚得小嘴一扁,哇地哭出聲。
我立刻將他緊緊護在懷裡,直起身看向那尊失控的神祇。
「殿下……」
他幾步跨到我面前,絲毫未顧及啼哭的孩子,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
「說!」
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恨意。
「你今日到底對沅沅說了什麼?!」
懷裡的淮兒哭得更厲害,小臉憋得通紅。我忍著腕骨劇痛,竭力讓聲音保持平穩:
「臣妾不知殿下何意。今日宴上,臣妾只對楚側妃說了一句話。」
「哪一句?!」
他猛地逼近,猙獰的面容在晃動的燭光下如同修羅。
我迎著他吃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臣妾見楚側妃不適嘔吐,便上前道賀,說『恭喜妹妹,看來不久東宮便要再添一位小殿下了』。此言有何錯處?」
他像是被這句話刺痛,掐著我的手腕猛地收緊,另一隻手揮起似乎要落下,最終卻狠狠砸在旁邊的搖籃架上。
木架劇烈搖晃,發出吱呀的哀鳴。
「巧言令色!」
他喘息粗重,噴出的氣息帶著酒後的灼熱。
「她若因此事受驚,腹中孩兒有半分差池,孟氏——」
他的聲音陡然淬上冰寒:
「我讓你陪葬!」
燭火猛地一跳,將他眼底的瘋狂與偏執照得亮如白晝。
淮兒在我懷中聲嘶力竭地哭著。
而我抱著這溫軟的小生命,站在一片狼藉的殿宇中央。
只覺得方才滿溢的那點暖意,頃刻間被他一句話,碾得灰飛煙滅。
7
淮兒三個月大時,胎髮濃密烏黑。
按宮規,需剃下胎髮妥善收好。
我屏退了宮人,只留了最心腹的乳母張氏在旁伺候。
張氏手腳麻利,小心翼翼地剃著胎髮。
我抱著淮兒,輕輕拍撫著他,目光溫柔地落在他的小臉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刻意壓低、卻因激動而略顯尖利的爭執聲,打破了殿內的寧謐。
「……殿下明鑑!此事千真萬確!那姓王的縣令,就是孟首輔當年親自點的門生,他在任上貪墨修河款項,證據確鑿。」
「還有那個姓李的知府,包庇鹽梟,草菅人命,他升遷的文書上,可還留著孟首輔的批語……」
「奴才們日夜探查,這些人的罪證,樁樁件件,都在這匣子裡了,只等殿下……只等殿下……」
是太子身邊最得力的貼身內監福安的聲音,充滿了邀功的急切。
緊接著,是太子燕崢那刻意壓低了、卻依舊冷硬如鐵的聲音:
「夠了!聲音放低些!東西放下,管好你的嘴,若走漏半點風聲……」
後面的話聽不真切了。
但那冰冷的威脅意味,隔著厚重的殿門都讓人心底發寒。
爭執聲很快平息下去,腳步聲朝著外書房的方向匆匆遠去。
我抱著淮兒的手臂,瞬間僵硬如石雕。
燭火猛地一跳,將帳冊上那熟悉的孟府印記映得刺眼。
我的指尖正按在一筆「修繕東宮」的款項上,數額巨大,而落印處,赫然是父親的私章——
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印記。
懷裡的淮兒似乎被我突然僵住的手臂硌到,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細弱的哼唧。
我猛地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