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裴雲辭的第七年,他袖中掉出一塊縫有紫藤花的陌生羅帕。
我氣急尋他,卻無意聽到他吐露真言。
「同她躺在一起,我聞見藥味就反胃噁心。」
接著,他聲音柔了幾分。
「而穗穗卻願意討我歡心,尋各類奇香哄我。」
「我納她入府有何不可?」
我忽然啞了喉嚨。
當年我為救他性命嘗盡百草後,便失去嗅覺落下身疾,只能每日飲藥緩痛。
後來,我如他所願寫下和離書。
離開時帶著十萬銀錢,一箱銀寶,三箱金銀首飾,四盒房產田契……
1
我回過神來時,手中羅帕已被我蹂躪得不成樣子。
我與裴雲辭是父母輩時定下的婚約。
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
大抵是命運使然,我們從未有過爭執。
在我二十那年順其自然結為夫妻,如今已有七年。
身邊人一直艷羨我們兩人情意綿綿不絕。
常道裴雲辭除了我,已經愛不上其他人了。
直至今日之前,我也這麼認為。
只因那年臨冬,我陪他上山祈福時,在半山腰遭遇刺殺,兩人連同馬車一起滾下山崖。
再醒來時才發現,我與裴雲辭都被毒蛇咬傷。
他意識混沌,怎麼都喚不醒。
我只好背著他在林中尋找能解毒的草藥,一草一花都不願放過。
扛著噁心暈厥,最後我竟真的尋到解藥。
但我也因此失去嗅覺,落下身疾。
後來我傷心欲絕,裴雲辭將我攬在懷中輕聲安慰:
「我怎會嫌棄你身疾?」
「你是為了救我,而我裴雲辭此生也只會娶你一人。」
此刻,往日一切如夢般破碎。
他嫌棄我滿身藥味沾染他身,怎能忘了我本不該日日受病痛折磨。
「你們大有不知。」
屋內裴雲辭聲音不斷。
「她性格寡淡,躺在榻上像死魚般無趣。」
「穗穗卻能帶我體會別樣的帳中歡好。」
我身形一顫,鼻尖湧上酸澀。
胃中翻江倒海的噁心。
若不是我今日在他舊衣袖中發現這塊羅帕。
我恐怕……此生不會聽到他吐露真言。
2
我渾噩地回到府內,還未緩回情緒,就見婢女們挨個站在門前。
查閱商鋪收支,盤點庫房,管理田宅。
這是我每日都不會變的安排。
再抬起頭,院落已被夕陽籠罩。
我看得出了神,直到婢女提醒。
「夫人,已經到裴官人回府的時辰了,廚房已經開始備菜。」
「就等夫人您了。」
對了。
每日用膳前,我都會到廚房監督,確保在裴雲辭回府後能立馬吃上熱飯。
我嗅覺不敏,更能忍耐煙火熏燎。
我扯出一抹苦笑。
「以後我都不會去監督了。」
話落,屋外婢女通報裴雲辭回府正往此處來。
我下意識起身逃避,險些被裙擺絆倒。
明明他才是那個負心人。
「落欣,我就知道你會在此處。」
裴雲辭快步走進。
「今日我與陳兄被召進宮中一趟,騎馬疲憊,那就在這裡用膳吧。」
婢女俯身退出門外。
我僵著背思索裴雲辭話中真假。
他身上是我昨夜備好的衣裳,胸前隱約能看出褶皺的痕跡,下擺沾著濺起的污泥。
前夜落雨,往皇宮去的路泥濘。
可去那樓中小道上也滿是積水。
思索間,裴雲辭拉著我的手坐下,手背貼在我側臉。
「怎麼魂不守舍,可是府中商鋪出了問題?」
我搖頭,下意識深吸氣。
倘若我嗅覺尚在,肯定會在第一時間聞到他身上陌生的胭脂味。
很快飯菜一一擺上桌,裴雲辭熟練接過我的碗筷,為我備菜。
我垂下視線。
「雲辭,你可有想過納妾一事?」
3
話落,他立馬停住動作,表情不解。
「怎麼又開始亂言?我說過此生只會娶你一人。」
聽到此話,我張了張嘴,仿佛被掐住喉嚨。
許久才道:
「許家又納了位新妾,許夫人鬧了一整日。」
「你若也有心思……」
他突然笑起來,將我的手包在掌心。
「今天就因此事不開心?我怎能和他相比。」
「看來是我最近冷落了你,才讓你自己胡思亂想。」
裴雲辭頓了頓,神情無奈。
「可陛下派我明日去北延平複流民,等我回來陪你去街上玩好嗎?」
「我不在府內時,你們可都要監督著夫人飲藥。」
此話是對婢女所說。
我望著這張愛著的、熟悉的臉,心中萬千縷思緒打成結。
明明不愛我,為何要委屈自己一遍遍哄著我。
愛和不愛將我死死困在這段感情里。
「我手上有裴公子府牌!你們誰敢攔我!」
突然門口一陣喧囂,一位舉著裴雲辭府牌的小廝直直跑進來。
「裴公子,我家……」
他站穩腳步,視線在我身上掃過。
話在嘴邊頓住。
「我家少爺有要事相見,您說過拿此府牌不管多晚都可尋你。」
裴雲辭猛地站起身,語氣焦灼。
「出了何事?」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伸手抓緊他的袖擺。
「這是薛家少爺身邊的人,這麼晚定有要事,我就不陪你用膳了。」
他說著拂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虛虛攥住掌心,已經沒了食慾。
府牌可以調動裴家所有僕從,裴雲辭怎可能將此物交給旁家。
薛家是大戶人家,怎允許養出做事魯莽衝動的僕從。
此人絕不可能是薛家小廝。
我坐上另一駕馬車,一直跟著他們到酒樓。
花些銀子打點,彎彎曲曲拐進更深里的一處院落前。
「裴郎...」
我藏在岩石後,遠遠就瞧見一位女子撲進裴雲辭懷裡。
裴雲辭一手握在她腰間,姿態親密。
「跑慢些,何事讓你著急尋我?」
我腳步一頓,瞬間瞭然。
這就是裴雲辭今日所說之人。
女人面容艷麗,年齡大抵不過二十,一襲石榴色紗裙更襯她眉眼。
而我在成婚後就接管府內事務,擔心筆墨染衣又怕廚火燒裙,整日穿簡便的灰袍舊衣。
已經許久不曾打扮過自己。
「一想到明日我就許久見不到你,我心中便緊緊的痛……」
她勾著裴雲辭的手放在胸前,眼波流轉。
「你聽聽你聽聽。」
接著,兩人相擁撞開屋門。
4
我是被身後隨我來的婢女哄回府的。
春芽自小在我身邊伺候,見此替我憤憤不平。
當晚我在榻上枯坐了多久,她便罵了兩人多久。
「夫人,你莫非就要這樣坐視不管?」
「他家三代為官,成婚時禮金都不足嫁妝的千分之一,若不是你這麼些年費盡心血掌管商鋪,他哪來的銀子養女子。」
「成婚時他可當著所有人的面許諾永不負您的諾言。」
這些事我當然清楚不過。
若我沒有親眼所見,我自是不會相信他會欺騙我。
曾經的裴雲辭究竟是在何時慢慢變了。
幼時父母常年跑五湖四海經營商鋪,鮮少在家陪我。
我身為商賈之女,在外時身旁僕從成群。
可在學堂中我只有裴雲辭相伴,他們認為我無知無志,常給我冷眼。
連帶著與我定下婚約的裴雲辭也被殃及。
我不忍見他如此,便主動遠離他。
他卻義正辭嚴。
「這不是你的錯,是他們心境狹小!」
「你還有我在身邊,不要連我也推開好嗎?」
之後他科舉進宮,因我這個商賈未婚妻遭人唾棄。
常有人為拉攏他,將女人送進後院。
他怒氣沖沖,當眾許諾除了我誰也不娶。
後來他也做到了。
成婚幾年都未曾納妾,每日的行蹤也主動同我解釋。
我在家中管理商鋪,他努力仕升,不會再有人瞧不起我們。
因為裴雲辭一直予我唯一的偏愛。
所以在面對他的不忠時,往昔種種都在拉扯著我的神經。
將我困在他愛我的謊言中。
直到窗外照進第一縷晨光,春芽才停了嘴。
裴雲辭一夜未歸,辰時派人傳話他已經動身前往北延。
我心中仍未安生下來。
北延臨近邊疆,流民雜亂無章。
因一口糧食就爭鬥而死的人數不勝數。
我命人買了幾位護衛暗中保護裴雲辭。
又在私心的驅使下,我讓人記錄裴雲辭的行蹤,每兩日寫封信給我。
十日眨眼過去。
這幾日我迫使自己忙於商鋪事務,只有在睡前才敢打開信封想起裴雲辭。
「夫人,裴官人已經過城門了。」
小廝騎馬來報,我站起身吩咐廚房煮麵。
不知所措地理了理裙擺。
今日我特意換上新衣,做了髮飾,染了唇。
想讓裴雲辭憶起從前的我們。
熟悉的馬車慢慢靠近,停在我面前,裴雲辭掀開帘子跳下馬車。
我連忙靠近。
卻見他轉身伸手,牽著一位女子下馬車。
我猛地愣在原地。
是那夜酒樓後院,與裴雲辭相擁的女子。
可今日,她卻穿著灰袍,發間只有一根木釵。
「落欣,此人是我在北延救下的流民。」
5
我不可置信地抬眼盯著裴雲辭。
「什麼?」
「不久前她被父母用一袋糧食賣掉,淪為流民,昨日我要離開時見他遭人脅迫,我便出手相救。」
裴雲辭和我解釋。
「她一弱女子,若我不管不顧將她留在北延,結果不堪設想。」
「落欣,我知你心善看不得女人流落街頭,就擅自將她帶回府了。」
我已經不知該做何表情。
只覺得荒唐。
雖說她身著素淡,可面容乾淨手指細白。
凡有眼之人都能看出她並非流民。
可裴雲辭卻篤定我會因她女性悽慘的身份心軟。
我的善心,不該是他試探我底線的理由……
「姐姐,不……夫人。」
「我名喚何穗,會些女紅手藝,等我能賺到銀子就離開。」
何穗聲音越說越小,仿佛受我壓迫般。
「還請夫人收留民女幾日……」
兩人視線都聚在我身上,我緩緩側身移開位置。
若我拒絕,反倒顯得我心思惡毒了。
「雲辭,既是你的客人,那便你來安排吧。」
我突然心力交瘁,羅帕捂唇重重咳嗽了幾聲。
看著帕上蹭下的唇脂只覺得好笑。
昨夜我就拉著春芽挑選衣裙髮飾,幻想裴雲辭見我時的訝異神情。
他卻送了我個驚喜。
也未曾注意過我的不同。
裴雲辭將人安排在隔壁院落,囑咐我多加照拂。
我望著他一時無言,揮手讓婢女準備用膳。
「落欣,我就知你心地善良不會介懷。」
裴雲辭說著為我布菜。
「今日桌上多了一人,我們府內許久未曾這麼熱鬧了。」
成婚後,我父母便離開京城四處雲遊。
他父母辭去官職回到家鄉,每個月來封信慰問兩人情況。
家中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相聚。
何穗彎著眉眼。
「民女先在此謝過姐姐了。」
我緊緊攥著筷子。
囫圇吞咽著飯菜,掩蓋眼中蓄起的淚。
裴雲辭將人帶回府,是想一次次試探我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