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的,你不要後悔就好。」
我仔細望著那張曾無比熟悉的臉,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魏述隨意坐在床榻之上,將長靴一脫,譏諷道:
「姜芃,若你今日能讓本侯滿意。」
「我會考慮,給閔州的那些廢物,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
我強壓下滿腹的委屈和憤怒,只吐出一個字來。
「好。」
滿頭的珠翠被我一件件摘下,隨意丟棄在腳邊。
接著,是緋色的外袍,杏色的裡衣。
魏述的力氣極大,攥著我腕骨的力道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灼熱的呼吸掃過頸側,再一次痛意來襲的時候,我忍不住出聲呢喃:
「小五,你弄疼我了。」
身上之人眼中的情慾頓時散去,猛地抬手扼住我的下頜。
「姜芃,你看清楚了,我是魏述。」
「青州魏述。」
13
我所住的偏院,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牢籠。
這一年多來,給阿父阿母送去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也打聽不到來自閔州的隻言片語。
小桃替我倒了一杯清茶,沒好氣地朝院門口努了努嘴:
「姑娘,那個誰又來了。」
抬頭看去,是魏述那位未來的女君,謝靈蘊。
她總是會趁魏述不注意,時不時地來羞辱我兩句。
大概是因遲遲沒能嫁入侯府,便怕我成了那徒生枝節的變數。
我其實並不討厭她,畢竟除了小桃和魏述,她是我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了。
「我先前一直以為,魏候把你藏在這裡,多少是有些真心的。」
謝靈蘊慢悠悠地踱到我跟前,冷不丁丟下這麼句話。
「你還真是可憐。」
我並未接話,只是平靜地迎上她那帶著幾分憐憫的眼神。
「今日午時的朝市,可有樁天大的熱鬧。」
「我若是你,便是拼了命,也得從這牢籠里掙出去,親眼瞧上一瞧。」
謝靈蘊走了,我卻像失了魂魄似的愣在原地,寒意從腳底一寸寸攀了上來。
「小桃,我要出府。」
14
今日偏院的守備比往日森嚴了許多。
和小桃互換了衣裳,她沖向門口去引開護衛,趁著這片刻的混亂,我從狗洞爬了出來。
跌跌撞撞跑到朝市之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如墜深淵。
斷肢碎骨散落了一地,黏稠的血液浸透了腳下的石板,空氣里到處瀰漫著濃重的腥甜之氣。
竟是車裂之刑!
「好!這些姜氏狗賊,死得好!」
「青州大仇得報——!」有人振臂高呼,接著引得周遭百姓如潮水般應和。
「憑什麼!我阿父未曾殺過一人,憑什麼要這樣對他!」
我癱倒在了地上,除了哭喊,身體沒了半分向前的力氣。
「芃芃……」
有一婦人從階下跪著的人群里沖了出來,將我護在懷中。
看到這張日思夜想的面孔,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阿娘,為什麼啊……」
「芃芃,阿娘多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將來兒孫滿堂,享盡天倫。」
阿娘輕輕撫了撫我的頭,哽咽道:
「可要是實在熬不住了,我和你阿父,就在那條路上等你。」
「到時候,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
說完,阿娘將我狠狠推開,抽出袖中藏著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往自己頸間划去。
我在那一天才知道,人若是悲痛到極致,是發不出任何聲音的。
用盡全力爬到了阿娘身側,伸手捂向她的頸間,可那些滾燙的血珠從指縫裡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怎麼都止不住。
後背不知被誰狠狠踩上了一腳,有人啐道:
「姜氏餘孽,都該死!」
越來越多的人涌了上來,背後的痛楚也越來越強烈,索性闔了眼。
這樣也好,阿娘就不用等我了。
15
再次睜眼時,頭頂竟又是那道熟悉的床幔。
我失望地嘆了口氣,驚動了一旁的小桃。
她紅腫著雙眼,緊緊地攥住我的手。
「姑娘,您昏睡了整整七日,連醫官都說您熬不過來了。」
我艱難地起身,一塊玉牌順勢從手中滑落。
拾起一看,玉牌上雕刻了一尊栩栩如生的長壽佛。
我疑惑地望向小桃。
她氣沖沖地接了過來,狠狠往地上一擲。
那玉牌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竟還是完好無損。
「定是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落下的,他那日將姑娘送回後,便再沒出現過。」
魏述似乎很怕我尋死,撤走了屋內所有的利器,無論我走到哪,身後總跟著些討厭的尾巴。
一日,我終於忍不住,聲線里還特意夾帶了些許昔日的柔情:
「小五,求你看在我們往日情分上,放過我吧。」
他冷笑,唇間溢出一句誅心刺骨的話來:
「你可是姜氏一族僅剩的活口,若連你都死了,可就沒意思了。」
16
院中的那株梧桐,又落了一輪葉了。
許是怕我傷了根基,魏述命人停了我的避子湯。
他在床笫之間,也變得極為小心謹慎。
但我的月信還是遲了多日。
待府中醫官走遠後,小桃難過地抱住我。
「姑娘,您定是不願意生下這個孩子的,如今可怎麼辦啊?」
我難得鄭重地將她推開,把事先備好的細軟塞進她手裡。
「小桃,這幾日尋個時機,離開這裡吧。」
她抬頭望向我,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姑娘這是說什麼傻話,小桃不會走的。」
「若你繼續留在這裡,終有一日會成為他用來桎梏我的棋子。」
「我們,就別再互相拖累了。」
小桃於我而言,是自小一同在鄉野間長大的家人,我希望她能好好活著。
夜裡睡得迷迷糊糊之時,有一隻大手輕輕覆上了我的小腹。
恍惚中聽到魏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芃芃,再等一等我。」
我甩了甩頭,想必是白日裡思慮過多,才會生了這般荒唐的夢境。
17
聽聞青州君侯三日後大婚,這消息來得真是時候。
謝靈蘊此時正坐在我對面,慢條斯理地品著手中的清茗。
「你若是在這院裡被關傻了,就該去尋個名醫,而不是來尋我。」
我湊近她耳邊壓低了聲線:
「殺了我,於你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你甚至都不需要親自動手。」
「隨便丟給我一瓶毒藥,一把匕首便可。」
謝靈蘊掃了眼我身後立著的數名僕從,眸色微動。
我忙見縫插針:
「若我腹中胎兒出生,於你而言又多了一條禍根,何不趁此機會以絕後患。」
「哈哈哈哈……」謝靈蘊聽完忍不住大笑起來,神情中儘是嘲諷。
「你還真是天真,竟半點不知外頭是何等的腥風血雨。」
她起身捋了捋衣袖,走至我跟前。
「姜芃,你也太小瞧我謝靈蘊了。」
「這偌大的一個侯府,今日會有你姜氏,明日便會有王氏、孫氏。」
「可這女君之位,唯有我青州謝氏,才當得起!」
「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他魏述的這顆涼薄之心。」
「你的生死,又與我何干!」
我怔在原地,看來這最後的希望,也要破滅了。
「不過……」她突然話鋒一轉,若有所思地朝我望來。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直到入夜時分,我才等到了謝靈蘊送來的安胎丸。
她說她很好奇,像魏述這樣的人,心裡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
所以便同我打了個賭。
這瓶安胎丸里,加了許多罕見的大補藥材,但卻與落胎藥藥性相剋。
兩種藥同時服用,會使人氣虛血崩而亡。
若是魏述肯排除眾議,留下這個帶著閔州血脈的孩子。
這瓶藥丸,便是祝福。
反之,則是助我如願的登雲梯。
我毫不猶豫將藥丸盡數服下,藥效果然顯著,今夜竟睡得格外安穩。
18
天剛亮時,魏述帶著一身疲憊推開了房門。
我從床榻上睡眼朦朧地爬起,望著兩手空空的他,失望湧上心頭。
「魏侯明日便要大婚,竟還有空來我這裡。」
閒來無事擾人清夢,實在可恨。
魏述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頭一次沒有理會我的冷嘲熱諷。
「醫官說,早些把藥服下,對身子的損傷便能少些。」
他身後有丫鬟端了托盤進來,靜靜立在了我跟前,托盤上那碗藥汁泛著沉鬱的色澤。
魏述背過身去,脊背繃得筆直,像是仍在斟酌該如何開口。
可再回過頭時,已見我將面前的那碗落胎藥喝了個底朝天。
他眼中的怒火驟然騰起,又一點點沉了下去。
魏述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攥緊了拳,轉身快步離去。
我重新和衣躺下,只覺這人實在可笑。
19
耳邊響起陶瓷碎裂在地上的聲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漂浮在了房中。
魏述此時一隻手正死死扼住謝靈蘊的脖頸,指腹深陷皮肉。
那身大紅喜服襯得他面色詭異,倒比我更像個厲鬼。
「是你!故意把保胎丸給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謝靈蘊神情里絲毫沒有畏懼,冷笑出了聲:
「那你倒是殺了我呀,畢竟你魏述,也就只有殺個女人的本事了。」
魏述猛地鬆了手,像被抽去了全身筋骨,跌坐在了地上。
謝靈蘊理了理凌亂的衣襟,又恢復了青州謝氏獨有的倨傲。
「那碗落胎藥,可是你親自送的。」
「難不成將罪責推到我身上,便能減你幾分罪孽麼?」
「真是可悲。」
說完她便昂首闊步,逕自走出了房門。
還從未見魏述這樣被人奚落過……
我若還活著,定然是要起身撫掌,好好夸一誇她的。
20
懶得再理會身後的狼藉,我朝著門外飄去。
阿父阿娘,芃芃這就來和你們團聚了。
半個時辰後……
我頹敗地坐回偏院屋頂,不知何故,竟似被一道無形屏障困在了魏府。
「沒用的,慢慢熬吧。」
身後陡然響起一句哀怨女聲,我被嚇得全身發軟,從屋頂直直摔了下去。
「真沒出息,都變成鬼了,還能被嚇著。」
那女鬼飄然而下,繞著我左右打量。
「有人以十年陽壽,為你求了一道長生咒。」
「你縱是執意求死,這咒不解,終究入不了輪迴。」
我也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女鬼,是個容貌極其秀麗的年輕女子,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
「這位前輩,可知是何人替我求的咒,又該如何解咒?」
「你日後困在此處的日子還長著呢,自己慢慢看吧。」
21
我坐在院中的梧桐樹上,看著魏述命人將行李一件件挪進院裡。
看樣子,他這是要搬來此處了。
阿蕪姐姐說,要入輪迴,得先碎了那塊載著長生咒的玉牌。
上次被小桃扔了後,竟不知去了哪裡。
我不想變得像阿蕪姐姐那般,要在此處空耗十年,除了名字,什麼都記不起。
所幸還有月余,她便要熬出頭了。
當鬼的日子實在無聊,同阿蕪姐姐無所事事地在府里瞎晃完一圈,月亮便已經高高掛在樹梢了。
回院裡一看,魏述竟躺在地上睡著了。
他腳邊還余了幾個空酒罈在來回滾動,在夜裡顯得格外淒涼。
我剛湊近,猛地被一股力量拽入了他的夢境。
22
眼前的魏述一臉疲憊,牽著個小姑娘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走著。
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手中緊緊攥著個做工精巧的鵰翎毽子,瞧上去甚是嬌憨可愛。
「哥哥,我餓得走不動了。」她可憐兮兮地向魏述撒嬌。
這是他剛入閔州邊界之時,許是戰亂中同隨行人馬走散了。
魏述將小女孩拉向牆邊的一處角落,仔細叮囑:
「阿瑤乖乖在這兒等我,哥哥這就去幫你找好吃的。」
這個叫阿瑤的小女孩點了點頭,靜靜蹲坐在了牆角。
大概等的時間太久,她便拿出毽子開始踢起來。
踢到第三個時候,毽子飛得太高,滾落到了大道上。
阿瑤忙跑著去撿那隻寶貝毽子,險些被路過的馬蹄踢到。
馬背上的壯漢有些惱怒,大喝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