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的小孩,滾一邊玩去!」
阿瑤被嚇得哇哇大哭,邊哭邊喊:
「我可是青州侯府的女公子,你敢凶我,我要叫父君打斷你的腿。」
那壯漢一聽,竟興奮地漲紅了臉。
「弟兄們,運氣真好,遇上個青州來的小孽種。」
「殺了她!替咱們戰場上死去的弟兄們報仇!」身後有人振臂高呼。
話音剛落,便有一條繩索套在了阿瑤的脖頸上。
她像一條牲畜一樣,被前方奔馳的烈馬拽在地上拖曳。
小小的身子幾下便沒了動靜,只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路。
好不容易乞來吃食的魏述見狀,發了狂般地朝那條血路追去。
可他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用盡了全力,也追不上那匹四條蹄子的烈馬。
最終,只撿回了阿瑤的一隻鞋子,和那隻鵰翎毽子。
奇怪,我明明都已經變成鬼了,卻還是能嘗到淚水苦澀的滋味。
魏述剛來府上當護衛的那一月,我常去尋他。
某日看見他懷裡揣著的那隻鵰翎毽子,甚覺稀奇,便搶了過來玩耍。
豈料他突然變臉,一把將我推倒在地上,力氣大得驚人。
我喜歡的人,竟然因為一隻破毽子對我大發脾氣。
當時只覺得,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委屈的事情了,爬起來便將那隻毽子踩了個稀爛。
原來我也曾向他心口狠狠剜過一刀。
他是該恨我的,就如我此刻恨他一樣。
只是我還是好奇,這樣恨我的一個人。
何必要用十年陽壽,來換我長生,莫不是中了邪。
23
今日午時的太陽有些毒辣,我和阿蕪姐姐躲在樹蔭下聊天。
「小姜芃,過幾日,我便陪不了你了。」
「姐姐為何被困在此處十年,也是因為有人給你求了長生咒?」
她搖了搖頭。
「我是枉死之人,尋不到因果,便只能被困在此處。」
阿蕪姐姐怔怔地朝迎面走來的魏述看去,眼神中閃過幾絲柔情。
「我總覺得我該認得他,可又不是他。」
十年前的魏述,還只是個孩童。
可見阿蕪姐姐認得的,應當是另一個人。
魏述吩咐下人抬出一隻樟木箱,又喚了丫鬟過來,囑她趁著這日頭正好,把裡頭的物件仔細曬曬。
待仔細看清那些物件,倒叫我愣神了好一會。
他入閔州軍營的那兩年,我親手替他縫製了許多衣物。
大到擋風的外袍,小到貼身的裡衣。
阿娘便是如此為阿父操持的,她說這叫睹物思人。
阿父穿上她做的衣裳,就沒工夫想旁的女子了。
我還甚為貼心地在外袍里縫了些金葉子,他這樣一身傲骨的少年。
可不能因為短了這些身外之物,就被人欺負了去。
原來,這些東西,他還一直留著。
24
今夜,我又入了魏述的夢裡。
這是阿父阿娘倒在血泊里的那日。
我伏在阿娘漸漸冷透的身上,似沒了生息一般。
魏述斥退了傷我的人群,一把將我抱起,急匆匆地去尋醫官。
「我們青州的君侯,竟然要救這個姜氏餘孽。」
有人率先嘶吼,聲音淬著毒。
「他自己的父君,可是死在閔州人的刀下呢!」
「有此君侯,青州危矣!」
「他不配做青州之主!」
身後的怒罵一句接一句地傳來,如亂石般狠狠砸向魏述的脊背,他並未因此停下腳步。
府中的醫官替我細細診了脈,捋著鬍鬚直搖頭。
「她心脈受損過重,且並無求生之欲,藥石難醫啊。」
第一次見魏述眼中浮出慌亂,他指節泛白,死死攥住醫官的衣袍。
「先生!難道真的就毫無辦法嗎?」
醫官卻只是躬身行了個禮,語氣里滿是無奈:
「君侯,莫再為難老朽了,聽天由命吧!」
好,既然這世間無人能治,那便去求天!
魏述當真是病急亂投醫了,腳下生風般地往城西白鹿寺趕去。
寺內,那尊鎏金長壽佛垂目而坐,慈悲似要漫過塵埃。
他點了一盞長明燈,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祈願佛祖,願折十年陽壽,換我平安醒來。
那寺中的住持於心不忍,贈了魏述一塊玉牌。
「此玉名為『長生』,便依了你那十年之期,可護你所求之人魂靈不散。」
那日晨間,在得知我醒來的消息後,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顧不得休整,領了八千精兵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宕州。
魏氏宗族並非只有他這一脈,若想坐穩這君侯主位,還得拿出些功績來。
宕州,是依附於青州西側山地的一個部族聚居地。
百姓半農半獵,性子烈如崖邊野棘。
仗著地勢多是陡峭密林的優勢,常與青州臨界處起交惡。
這一仗,魏述打了足足一月才結束。
那時我總以為,在生死邊緣掙扎的那些日夜。
他不露臉,是因為不在乎。
我睜開眼,下意識地想伸出手,撫平他睡夢中微蹙的眉頭。
魏述啊,你別再這般引我入夢了。
我怕我會忍不住,不怪你了……
25
青州連著下了多日的暴雨,侯府內到處都在修葺。
阿蕪姐姐已經消失好幾日了,連句告別都沒有。
我在府里到處閒逛,聽到有丫鬟在檐下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這幾日大雨,夫人院裡竟給沖翻出一具白骨來!」
她們口中的夫人,是魏述的母親,謝長英。
我還從未見過她,便好奇地飄去了主院。
「母親,這具白骨究竟是何人,竟惹得您如此不快。」
謝靈蘊扶著謝長英回房裡坐下,替她輕撫著後背順氣。
她如今已貴為青州女君,和謝長英本就是表親,二人相處起來自是融洽。
「一個不足掛齒的賤人罷了。」
謝長英從鼻腔中冷哼出聲,眉宇間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
「當年為把魏驍推上君侯之位。」
「我白日裡在宗族老臣之間周旋,夜裡還要挑燈替他核計糧草帳簿。」
「不惜為他搬空了整個謝氏一大半的庫房!」
「可他魏驍是如何對我的?」
「竟要帶回一個煙花女子當側室!」
「他魏驍實在欺我太甚!」
謝長英憶及此處,仍是氣得指尖發顫,重重叩在了檀木桌案上。
「後來呢?母親可是允了那女子進門?」謝靈蘊追問。
「後來,我命人將那女子杖斃,埋在了魏驍日日要踩踏的門檻之下。」
「他尋不到人,偏又不敢來質問是不是我做的,便同我這般相看兩厭地過著。」
「阿蘊,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
謝長英握住謝靈蘊的手,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這世上的男子,多是薄情寡義之輩。」
「我們謝家的女子,萬不可生出依附男子的心思。」
「夫君靠不得,兒子也未必靠得住!」
「你記好了,唯有靠自己!」
謝靈蘊鄭重地點了點頭。
魏述的父親,早死在了六年前的兩州大戰中。
他同阿蕪姐姐,生不能相守,死亦不能相見。
這世道真可笑,總愛拿女子作筏子。
讓她們彼此撕扯、相互為難。
幸好阿蕪姐姐走得早。
她什麼都不知道,便不會難過。
26
有鬚髮皆白的老者跪在侯府朱門外,字字如泣血:
「蒼天若要亡我青州,何必等到今日!」
「等這身懷閔州血脈的孽種降世,再承繼這君侯之位!」
「我青州當年被屠戮的半城冤魂,怕是要夜夜在血泊里哭嚎啊!」
說罷,他狠狠撞向侯府厚重的大門。
殷紅的血珠從門楣滾落,宛如一條猩紅的蛇。
竟又身在了魏述的夢中……
書房之中,魏述似乎在和他母親爭吵著什麼。
「魏述,你今日必須交出姜氏,給青州百姓一個交代。」
謝長英語氣中有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連母親也要這般逼我嗎?姜氏未曾傷過一人,她是無辜的。」
桌案上的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謝長英猛地拍案起身。
「無辜?」
「我的女兒不無辜嗎?」
「她可是你親妹妹,至今卻連屍骨都不曾尋回。」
「青州死去的數萬百姓又不無辜嗎?」
「只要她姜芃,身體里還留著姜氏一族的血,就沒資格說無辜兩字!」
魏述聞言,緩緩跪在了滿地碎瓷之上。
「母親,兒子向您保證,永遠不會有閔州血脈的孩子出世。」
「還請您,能留她一命!」
真是個傻子,留住我的命又如何。
我們之間隔著這樣深重的血海深仇, 像橫亘在生死之間的萬丈深淵。
此生都跨不過。
27
說來也巧,我將魏述困在閔州三年,他又將我困在青州三年。
我們本來有六年的時光可以共度, 卻好像做什麼都晚了一步。
「溱與洧, 方渙渙兮。士與女, 方秉蕑兮。」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 殷其盈矣。」
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小調, 是閔州的歌謠。
魏述在前院宴請賓客, 他端坐在主位之上, 眉眼微斂。
庭院中有數名身姿曼妙的女子, 面覆輕紗,舞姿翩躚。
「這首歌謠, 是誰唱的?」
魏述微微傾身,目光掠過庭下眾人。
有一女子緩步向前,卑躬屈膝地行了一禮。
那氣度身姿, 同我竟有五分相似。
「上前來回話。」
女子越走越近, 我卻只覺她分外熟悉。
是小桃!
她離魏述不過兩三步遠, 我瞥見了她長袖中露出的一抹寒光。
「小桃, 別做傻事!你會死的!」
她蓄力往前一衝,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了魏述的胸膛。
我衝出去想擋在他身前,卻什麼也擋不住。
「有刺客,保護君侯!」
小桃被猛地按在地上,卻仍梗著脖頸掙扎。
「魏述狗賊!你害死我家姑娘,這筆血債, 我今日總算替她報了!」
我焦急地查探魏述的傷口,卻只見他將匕首輕輕拔出,帶出一塊破碎掉的玉牌。
難怪我遍尋不到, 他竟一直戴在身上。
幸好他戴在了身上,才擋住了小桃的匕首。
魏述捧著碎玉,自嘲地笑了笑:
「我終究, 連你都留不住了。」
「君侯,這刺客……」一旁的護衛開口詢問。
「放她出府吧。」
28
魏述的腳步像灌了鉛,拖沓著朝偏院挪去。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也沒了。
這塊曾救回她的玉牌, 十年之期還未滿。
他明知此舉荒唐, 卻偏要將這玉牌當成囚籠, 自私地把她的魂靈鎖在身邊。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顫顫巍巍地將碎玉埋在梧桐樹下。
「魏述,我一點也不恨你了。」
明知道他聽不見,我還是想說。
我的身體越來越透明, 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魏述,我才不要你的十年陽壽。」
「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將來兒孫繞膝, 享盡天倫之樂。」
這是我為你祈下的,最真摯的願望。
梧桐葉簌簌落下, 蓋在那方新土上, 像一場無聲的告別。
「魏述,忘了姜芃吧。」
我說出了最後一個願望, 散進了永遠不會回應的風裡。
終於可以去尋阿父阿娘了,我得快些走。
他們等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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