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雲澗一把捂住我的嘴:「閉嘴!我重烤就是了!」
說罷,聞雲澗罵罵咧咧又去捉兔子去了。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比他弱小無數倍的存在如此拿捏。
5
仙人就是仙人,學什麼都極快。
次日晚,聞雲澗就沉著臉舉著一隻金黃酥脆的兔子站在我面前。
我頓時眼前一亮,不住吞咽口水:「哇!好香!好厲害!」
「呵。」
聞雲澗便冷笑一聲,背著手離去。
然後不出一個時辰,他又烤了一隻新的給我。
「哇,這個也香,好厲害,但……我快吃不下了。」
「呵。」
又半個時辰後。
「哇……好、好厲害?」
「呵。」
於是不出五天,山裡的兔子都快被聞雲澗烤光了。
我實在吃夠了兔肉,也被關在洞府里關膩了。
何況,我還要去找聶澤方。
他負我的,他欠我的。
都要還。
於是我扯了扯聞雲澗的衣角,仰頭:「仙人,我想出去。」
聞雲澗正在打坐,一個眼神也沒分給我:
「滾。」
我便鬆開他的衣角,「仙人,你答應過陸清仙人會照顧好我,但如果你一直這樣關著我,那一個月後陸清仙人問我時……我大概是說不出一個『好』字的。」
聞雲澗頓時睜開眼,殺意畢露:
「你敢威脅我?」
我看著他那雙森寒的桃花眼,很清楚這股殺意並非玩笑。
我忙換了一副討好的笑臉,奶聲奶氣的聲音也刻意變得甜糯起來:
「仙人,我哪敢威脅你呀,我只是之前聽說,寧白城這兩日有集會……還會有異邦的商人帶一種很特別的衣料,說是用烏鴉的羽毛織成的,對著光看,明明是黑色的,卻能泛出七彩的光暈,可漂亮了。」
而聶澤方和陸楚楚,還在寧白城。
我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聞雲澗的神色。
這些天相處下來,我發現他每天都要換好幾身衣服。
全是不同款式但一律玄色的長袍,料子一等一的好。
果然,提到漂亮衣服,聞雲澗的眼神出現了一絲鬆動。
「麻煩死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
卻到底站起了身,將我夾到腋下。
成了。
……
重回寧白城,正值晌午。
集市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聞雲澗的步子又大又快,一對桃花眼在兩邊的攤位上掃視。
而我被他放在地上自己走,攥著他的衣角,兩條小短腿幾乎要跑斷了才能勉強跟上。
「仙……仙人,你慢點……」
可聞雲澗的注意力已經被一個掛滿了華麗羽扇的攤位吸引了。
我只覺指尖一空,再抬頭時,那片玄色衣角已經匯入了人潮。
我心裡一沉。
倒不是怕聞雲澗丟下我,而是怕那個瘋子找不到我,會以為我是逃跑了。
到時候發起瘋來,天知道他會不會又屠城?
我正有些無措時,餘光卻瞥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卻見不遠處的一家糖葫蘆攤前,陸楚楚正巧笑嫣然地舉著一串糖葫蘆。
她踮起腳尖,親昵地喂到身旁的聶澤方嘴邊。
而聶澤方的側臉依舊俊朗,他微微低下頭,眼神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深情。
兩人旁若無人,你儂我儂,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彼此。
我的「被搶」,對他們似乎毫無影響。
不,或許我的離開,反而更成全了他們的恩愛。
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登對,男才女貌,就像話本里寫的佳偶天成。
而我,那個在大山里與他相依為命,用半顆仙丹換他活命的顧鴨。
就像山裡的野鴨,難登大雅之堂。
我不過是聶澤方修仙路上一塊可以隨時丟棄的墊腳石。
一股涼意從我腳底直竄心頭,比被聞雲澗扔進溪澗時還要冷。
這時。
一隻大手忽然從我頭頂伸出,一把捂住了我的口鼻。
緊跟著另一隻手臂箍住我的腰,將我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仙——」
我剛要驚呼,一塊帶著刺鼻味道的布巾就捂上我的口鼻。
眼前的景象開始天旋地轉,我的身體一軟。
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見聶澤方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
從未回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從昏沉中轉醒。
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正蹲在我面前,解我的衣服驗貨。
見我睜眼,那人販子明顯一愣。
「嘿,這就醒了?真是怪了,這西域來的迷魂香,就是成年壯漢聞了都得睡上一天一夜的。」
但他也沒多想,接著露出一口黃牙。
「小丫頭片子,你乖乖聽話,大爺我就不會傷你,等一會到了『快活林』,我保你以後吃香的喝辣的。」
快活林……
那是寧白城最有名的窯子。
我毫不猶豫,一口咬在男人解我衣領的手上,又一腳踹上他的膝蓋!
「啊——!」
人販子頓時吃痛,勃然大怒,「臭婊子!他媽的敢咬我?!」
他一把抓住逃竄的我,抬手就扇了我一個耳光!
「唔!」
我的脖子幾乎被扭斷,耳朵里嗡嗡作響,嘴角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
「不知好歹的小賤人!」
人販子似乎還不解氣,又揪住我的頭髮,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往牆上撞,「看老子今天不把你賣到最低賤的窯子裡去!讓那些臭苦力把你……」
「哦?」
他話未落音,一道高大的陰影就籠罩下來,將我和那人販子完全吞沒。
「你要把誰,賣到窯子裡去?」
就在這時,巷子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完全擋住了。
那人販子還沒反應過來,回頭罵道:「媽的,哪個不長眼的敢擋大爺的財路……」
然後,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含著冰冷笑意,卻比任何刀鋒都更致命的桃花眼。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一股無形而磅礴的威壓便如潮水般席捲了這方寸之地。
人販子臉上的橫肉不自覺地抽搐起來,雙腿發軟,幾乎要當場跪下。
「你……你是誰?」
聞雲澗沒理他。
他的目光越過人販子徑直落在了我身上。
當他的視線觸及我紅腫的臉頰和嘴角的血絲時。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拂過地面的塵土都帶上了刺骨的寒意。
「仙……仙人……」
我喉間帶著血腥味,嗓音沙啞。
「他打我……好疼……」
聞雲澗笑了。
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的,人販子就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咔……咔……」
人販子的雙腳在空中無力地蹬踹,臉因為缺氧而漲成了豬肝色。
而聞雲澗笑著看著他,另一隻手卻慢動作一般,輕輕地掐了個訣。
下一秒,人販子那隻扇過我耳光的手宛若被無數利刃切割,血肉瞬間模糊,白骨從皮肉里刺了出來!
「呃啊啊啊——!!」
這還沒完。
聞雲澗指尖再次微動。
人販子的另一隻手、雙腿、身體……一寸寸的骨頭,都在無聲無息中斷裂、粉碎。
聞雲澗沒有立刻殺了他。
他在折磨他。
用一種緩慢而殘忍的、完完全全不像仙家的手段,將一個凡人碾成齏粉。
我看得呆住了,一時間竟忘了呼吸。
直到血腥氣混雜尿騷味鑽入鼻腔,讓我忍不住乾嘔。
聞雲澗才隨手一甩,將那團爛肉扔到巷子最深處。
然後,他轉過身,朝我走來。
那雙剛剛還充斥著殺意的眼睛在看向我時,所有的風暴都已沉寂,只剩下幽深。
他在我面前蹲下身子。
冰冷的指腹摩挲過我嘴角的血跡。
「怎麼,小鬼,嚇傻了?」
「聽著,這事不許告訴陸清,那死心眼的傢伙要是知道我又虐殺凡人,一定又要數落我,就算那畜生是個人販子,他也會覺得他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爹爹!」
而我已經撲了上去,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聞雲澗的身體頓時僵住了。
「你、你一介凡人,誰是你爹爹……放手!髒死了。」
他的身體比常人冷得多,聲音也很冷,帶著命令的口吻。
可我沒有聽話,反而把臉埋得更深。
我的身體因為之前的掙扎而愈發滾燙,也把所有恐懼和依賴都押在了他身上。
「……嘖,凡人就是麻煩。」
他又低聲咕噥一句,嫌惡之外又有一種新奇的茫然。
僵峙片刻後,聞雲澗終究沒再說什麼,單手托住我的臀,將我整個人托起來。
動作生疏又笨拙,我不得不摟緊他的脖子才沒掉下去。
6
重回人聲鼎沸的集市,聞雲澗的目標依舊明確。
而他終於找到了我說的那件「鴉羽織」。
玄色布料表面流轉著一層宛如虹彩的光暈,低調又奢華到了極點。
聞雲澗很滿意,甚至沒問價錢,「這件我要了,包起來。」
「好嘞!」
異邦商人正喜笑顏開地應下,一道嬌蠻的女聲就插了進來——
「等下!這件衣服是本小姐先看上的!」
那聲音耳熟,我從聞雲澗懷裡悄悄探出半個腦袋。
只見來人正是陸楚楚。
而她身後跟著的,是眉宇間帶著幾分無奈與縱容的聶澤方。
陸楚楚眼裡只有那件漂亮的鴉羽衣,她頤指氣使地對商人說:「把他趕走,這件衣服我要了,出多少靈石都行,這是本小姐買來送給澤方哥哥的禮物!」
聶澤方看著她,眼神複雜,卻沒有出言阻止。
聞雲澗聞言,撫摸衣料的手指一頓。
見他還拿著不放,陸楚楚頓時柳眉倒豎,幾步上前就想去搶:「你聾了嗎?本小姐說這件是我的了!」
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衣角,聞雲澗終於側過身,瞥了她一眼。
僅僅是一眼,陸楚楚伸出的手就像被冰凍住一般,僵在了半空中。
聶澤方這時才動了,他皺著眉擋在陸楚楚身前,一隻手按上劍柄。
也直到這時,他才從正面看清了聞雲澗和……
我。
「顧……顧鴨?」
聶澤方少年時與我相依相伴,他當然認得我小時候的樣子。
然而在對上聞雲澗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時,聶澤方手背上青筋暴起,又緩緩鬆開。
僅僅三息後。
「噗通」一聲。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聶澤方毫無徵兆地撩起衣服下擺,雙膝砸在了青石板上。
他跪下了。
這一跪突兀又決絕,像是平地驚雷,將周遭所有視線都引來。
「前輩。」
聶澤方垂下頭,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晚輩不知顧鴨是何處冒犯了您,但所有過錯,晚輩願一人承擔,只求……只求前輩大發慈悲,解了她身上的術法,讓她……恢復原樣。」
他的姿態低到了塵埃里。
圍觀者中立刻響起了竊竊私語。
「天吶,這位公子是誰啊?竟為了一個女娃當眾下跪?」
「你不知道?他可是前日救了陸家小姐的聶公子,年紀輕輕就是金丹修士呢!」
「男兒膝下有黃金,修士更是傲骨嶙峋,看來傳聞是真的,聶公子真是重情重義之人。」
陸楚楚難以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聶澤方。
「澤方哥哥,你快起來!」她想拉他,卻被聶澤方用眼神制止了。
「哦?」聞雲澗則微微挑眉,「變回來?」
「變回來做什麼?好被你風風光光地納為賤妾,再給你這位相好磕頭敬茶嗎?」
他頓了頓,「那還真是……天大的『榮幸』啊。」
聶澤方的身體猛地一僵。
周圍的議論聲像是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時聲音誠懇又不卑不亢:
「前輩誤會了,顧鴨……她自幼是山中棄嬰,被野狼撫養長大,無父無母,連言語人事都是晚輩一句句教會的。」
「在晚輩心裡,她……她更像是我的妹妹,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給她一個安穩的歸宿,一個家,讓她後半輩子,再也不必受那風雪饑寒之苦。」
「所以求您,放過顧鴨吧。」
說完,聶澤方對著聞雲澗深深地磕下一個頭。
額頭與青石板相撞,發出悶響。
周遭立刻傳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而陸楚楚再也忍不住了,她面露心疼,「夠了!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她紅著眼睛指著我,聲音尖利又委屈:「是我心悅澤方哥哥在先,可他心裡一直念著這個凡婦,不忍她孤苦無依,我才同意破例納她為妾,給她一世安穩!」
「我乃寧白城陸家嫡系千金,身份何其尊貴,而她不過是一個連靈根都沒有的山野村婦!我都不介意與一個凡婦共侍一夫,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非要當正妻,獨占澤方哥哥一人嗎?!」
而寧白城的人誰不知陸家的威名?
據說那陸家老祖幾百年前就已成仙,一直在暗中庇佑著整個陸家,誰敢招惹?
陸楚楚這話一出,輿論徹底倒向了他們那邊。
「就是啊!陸小姐何等金枝玉葉,能容下一個山野丫頭,已經是天大的慈悲了!」
「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能給聶公子做妾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還挑三揀四……」
「虧我還以為是聶公子薄情,搞了半天是這女娃貪得無厭!」
「那男的也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我看他就是想拆散人家的大好姻緣!」
聞雲澗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表演。
直到那些議論連帶著他也一起辱罵時,他終於低笑了一聲。
「呵……所以說,我最討厭凡人了。」
聞雲澗的聲音很輕,幾乎被人聲淹沒,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一個個都是捕風捉影,隨波逐流的白痴。」
「陸清那傢伙還堅持說什麼『人性本善』……真是蠢死了。」
他喃喃的聲音愈發清晰。
「要不,把他們的舌頭都拔下來吧。」
而我能感受到,聞雲澗周身的氣息更黏稠渾濁。
幾乎要變成一種魔氣。
墮魔。
陸清說過,若聞雲澗再執迷不悟,遲早會徹底墮入魔道。
到那時,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能讓他墮魔,至少不是現在。
千鈞一髮之際,我仰起頭,伸手重重掐了一下聞雲澗的臉。
聞雲澗一愣,那雙即將被魔氣吞噬的桃花眼裡露出全然的錯愕。
他大概從未想過這世上竟有哪個生靈敢如此冒犯他。
聞雲澗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我還保持著掐他臉姿勢的手上。
然後,又緩緩移到了我的嘴唇上,仿佛在思考要不要先把我的舌頭拔下來殺雞儆猴。
我心裡一咯噔,趕緊用另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爹爹……」
我的聲音從掌心裡悶悶傳來:
「陸清仙人和陸家,是什麼關係啊?他們都姓陸啊。」
而「陸清」二字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地澆在了聞雲澗即將燃起的魔火之上。
那濃得化不開的殺意和戾氣停滯了一瞬,隨即倏地漏了氣。
與此同時,陸楚楚也聽見了我的話。
尤其是聽到「陸清」這個名字時,她整個人如遭雷擊。
「你、你……」陸楚楚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敢直呼我陸家老祖的名諱?!」
周圍的議論聲也隨著陸楚楚的失態而轉變了風向。
「陸家老祖?就是那位傳說中千年之前就飛升成仙的陸清仙尊?」
「啊,我也聽說過!傳說那位老祖是千年不遇的修仙奇才,年僅弱冠便已踏入化神之境,不到三百年就已破碎虛空,霞舉飛升了!」
「我天,這可是寧白城最大的傳奇!據說現在這輩的陸家人,連家主都沒親眼見過那位老祖一面呢!這小女娃怎麼會知道?」
跪在地上的聶澤方也抬起頭,那張沾了灰塵的俊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像是他第一次認識我。
這些議論和對陸清的讚嘆與敬畏,不知為何好像戳中了聞雲澗的爽點。
他周身那股瀕臨失控的暴戾氣息徹底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炫耀的得意。
聞雲澗低頭看了我一眼。
「呵。」
他輕笑一聲,順勢將我的身子託了托,讓我在他的手臂上坐得更高了一些。
也讓我能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底下臉色變幻莫測的陸楚楚和聶澤方。
「你問她怎麼知道?」聞雲澗也瞥向陸楚楚,唇角勾起一抹惡劣的弧度,「那我就告訴你,這個你先前『大發慈悲』幫你的好郎君納的妾室,讓她給你磕頭敬茶的顧鴨。」
「她不僅知道你家老祖的名字——還是你家老祖親口認下的女兒。」
「所以按這輩分,她……該是你的什麼人?你又該叫她什麼呢?」
7
而我並不在意陸楚楚。
我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個跪在冰冷石板上的身影。
那個曾與我在深山雪夜裡相擁取暖,許下一生一世諾言的少年。
「我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字一句地糾正他。
「你忘了是誰在那個冬天,把你從雪堆里刨出來的嗎?是誰把最後一小塊乾糧分給你,自己餓得啃樹皮嗎?你忘了那半顆能讓你踏入仙途的仙丹,是從哪裡來的嗎?」
聞雲澗聞言微微一怔,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聶澤方,蹙眉眯眼。
托著我的手明顯不悅地用力。
而聶澤方恍然抬頭,像是還沒回神,他對上我的眼睛。
「你都忘了。」
「聶澤方,你只是個白眼狼。」
白眼狼。
聶澤方身體劇烈地一震,垂在身側的雙手死死攥成了拳。
因為這個詞,還是他當初教給我的。
當我帶著省下的吃食去反哺那隻已經很老很老的母狼時。
是聶澤方說,在人的世界,知恩不圖報的人會被稱作「白眼狼」。
可如今,將我養大的是狼,而負我的才是人。
「你一面捨不得我們過往的情分,不想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罵名,一面又眼饞陸家的富貴和修仙資源,捨不得唾手可得的坦蕩仙途,所以你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不是嗎?」
「你說納我為妾是給我一個安穩的家,是看我孤苦可憐,說得真好聽,但這不過是你為了安撫自己那點可憐的愧疚,找來的最冠冕堂皇的藉口罷了。你不是想給我一個歸宿,你只是想把自己從一個背信棄義的輿論里摘出去,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去攀附你的高枝。」
「聶澤方,你從骨子裡就是慕強的,在這深山之外,我於你而言,從一個能教你在野外如何活下去的夥伴,變成了一個只會拖累你前程的累贅。」
「沒錯,人人都慕強,這本沒有錯,可慕強的目的,不是為了心安理得地捨棄弱小,更不是為了理直氣壯地踐踏那些曾經托舉過的恩情。」
這些話並非什麼艱深的大道理。
可從一個外表不過五六歲的娃娃口中奶聲奶氣地說出,就顯得格外諷刺。
而每說一句,聶澤方的臉色就更白一分。
痛苦、掙扎、愧疚,萬般情緒在他眼中交織,最終卻都化作了一片晦暗。
陸楚楚聽得雲里霧裡,但她能感覺到聶澤方的情緒不對,連忙扶住他,急切地辯解:「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什麼仙丹?澤方哥哥能有今日,靠的是他自己的天賦與努力,還有我陸家的鼎力相助!與你一個凡婦有什麼關係?!」
「呵,天賦與努力?」聞雲澗嗤笑一聲,「蠢貨,你真以為憑他那點三腳貓的天賦就能自己突破金丹?你知不知道光憑那半顆仙丹,就足夠買下你們十個陸家?」
「既然沒關係,那就還給我。」我對聶澤方伸出手,「把你吞下去的那半顆仙丹,原原本本地,吐出來,還給我。」
全場一片死寂。
「還你……仙丹?」陸楚楚的臉色從煞白變成了漲紅,「你瘋了吧!就算那真是什麼仙丹,也早融入經脈百骸,怎麼可能吐得出來?你這分明是故意刁難人!」
「我可以讓這變成『可能』。」聞雲澗平靜地打斷她,「他既然能吞下去,當然也能吐出來。無非是廢去一身修為,打回原形罷了。」
打回那個需要和我分食一塊乾糧,在冬夜裡瑟瑟發抖的普通少年。
聶澤方的嘴唇被咬得發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廢去修為?
這四個字,比殺了他還要讓他痛苦。
他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苦難,甚至不惜……不惜捨棄了我,才換來今日的修為。
他怎麼可能放棄?
可是,如果不放棄……
他感受著頭頂那道玩味卻充滿壓迫感的視線,只覺得如芒在背。
他很清楚,眼前這個男人的實力遠在他之上,甚至可能……與陸家的那位老祖有關。
而我看著底下陷入絕境的聶澤方,心裡沒有一絲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蕪。
「聶澤方,我再問你一遍,還不還?」
在所有目光的逼視下,聶澤方終於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他仰頭看向我,眼中沉溺的感情是那樣的複雜。
真摯、痛苦,還夾雜著一絲……仇恨。
是啊,他恨我。
恨我為什麼不留在那座大山。
恨我為什麼不乖乖接受被捨棄的命運。
恨我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將他所有的光鮮和驕傲撕得粉碎。
「顧鴨……」
聶澤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我想還……可是,我不能還。」
他眼中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我……我有我的苦衷。」
「什麼苦衷?」我追問。
「我……」聶澤方又一次語塞,他痛苦地閉上眼,仿佛再說一個字就會徹底崩潰。
緊接著,聶澤方猛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符,用力捏碎!
「嗡!」
一道白光瞬間將他和旁邊的陸楚楚包裹。
在消失的最後一刻,聶澤方最後看了我一眼。
無聲的口型似乎在說對不起又似乎在說等我。
而待光芒散去,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8
聞雲澗並未帶我去追二人,而是帶我回了洞府。
「說起來,你當年還真是會挑。」
聞雲澗斜倚在狐皮軟榻上,單手支著頭:「那麼多仙丹,你偏偏藏了最厲害的那一顆。」
我心頭一動,「最厲害?它……到底是什麼?」
「那仙丹可不是尋常玩意兒。」聞雲澗的指尖在軟榻的扶手上輕輕敲擊,「它的特殊之處,就在於其丹性本為一體,卻分陰陽,一半為雌,一半為雄,需得陰陽調和,雌雄共濟,才能發揮其真正的效力。」
他瞥了我一眼,「難怪你們倆一人吃了一半後依舊是這般平庸之姿,一個到現在還是個連靈根都沒有的凡人,堵得一塌糊塗,另一個麼……」
「呵,另一個勉強踏入金丹,放在凡人堆里算是個頂尖,可在我等眼中,呵,依舊是平庸得可笑。」
聞雲澗的聲音還在繼續:「我猜,當初定是不巧得很,那個白眼狼吃下的那一半,怕是陰中還勉強混雜著一絲純陽,雌中也帶了那麼點雄性丹力,堪堪算是互補上了,所以才助他伐筋洗髓,實力大增。」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上了幾分恨鐵不成鋼:「而你嘛……你吞下去的那一小半,恐怕是至陽至剛,純雄無雌,這股力量與你一介凡女之軀完全相衝,非但沒半點好處,反而把你自身的經脈堵了個嚴實,成了個絕佳的廢料。」
我聽得嘴巴微張。
原來如此,這才是我始終無法引氣入體,踏上仙途的根源。
所以同樣吃了仙丹,我像一塊被堵死的石頭,而聶澤方卻借著那殘缺的另一半,平步青雲。
「爹爹,既然聶澤方只吃了錯誤的一半,如今就能是金丹期……那若是有人能完完整整地服用一整顆仙丹,又會怎麼樣?」
聽得我這一聲無比自然的「爹爹」。
聞雲澗正欲開口嘲諷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他看著我,那雙總是帶著散漫和不屑的桃花眼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種鄭重。
許久,他才吐出四個字:
「一步登仙。」
我的眼睛因為震驚而瞪得溜圓。
登仙……那是多少修士窮盡一生都遙不可及的終點。
而一顆丹藥,就能讓人一步登天?
「呵,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也好意思叫我『爹爹』?」
聞雲澗唇角重新掛上譏誚,「告訴你吧,那東西叫『半步仙』,是上古一位大能留給陸清的,放眼這三界六道,怕是也僅存那麼一兩顆了。」
「要想煉製此丹,需以混沌之氣為引,采九天鳳凰之精血,再輔以萬年魔尊的心頭血,配上數百種早已絕跡的天材地寶,置於八卦爐中煉上個數十萬年……這種東西,非人力所能輕易復刻。」
我聽得心驚肉跳。
「而且光是服下還不夠,天道可不會讓你這麼輕易就占了便宜,之後還得結結實實地挨上幾百道滅世天雷的考驗,能從雷劫里活下來,那才算是真正成了仙。」
我呆了許久,才消化完這巨大的信息量。
隨即,一個最根本的疑問湧上心頭。
「那……這麼好的仙丹,當年陸清仙人他……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給我了?」
我的問題讓聞雲澗也陷入了沉默。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視線又飄向了遠方,「畢竟……你當時看著是挺可憐的。」
「小小的一團,就那麼趴在雪地里,沒哭也沒鬧,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啃著雪等死……陸清他那個人,看見那場面哪裡還走得動道。」
聞雲澗撇撇嘴,「更何況你這小鬼,膽子也真大,一睜眼看見他,不哭不躲,張嘴就對他喊『娘』。」
他學著我當年的奶音,模仿得不倫不類。
但那個字一出口,他自己的眼神反倒先微微柔和。
「那傢伙看著素心若雪、淡然出塵,其實骨子裡也是個瘋子。」
聞雲澗垂眸,近乎自言自語,「他總覺得凡人都是善的,就算是罪大惡極之輩,也該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哪怕為了這個所謂的『機會』要付出天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更何況,是一個快要餓死的無辜孩童呢?」
他重新抬眸看向我,桃花眼裡是一種我看不懂的悵然。
「所以,花一顆區區『半步仙』救活你,又有什麼問題?」
我聽得完全呆了。
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曾經在我看來只有聞雲澗一個仙不像仙,肆意妄為、草菅人命。
在他眼裡似乎所有凡人都是惡的,全殺了也沒什麼要緊。
而如今看來,那個陸清……
最終,我才憋出一句。
「爹爹,我好像,又長高了。」
9
我的確在長高。
而且還是見風長。
昨夜穿著還算合身的襦裙,今早起來袖口和裙擺就短了一截。
想來應該是聞雲澗給我施加的變小法術開始失效了,我在慢慢恢復。
不過十來天,我的外貌就從垂髫長成總角再到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