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官也漸漸褪去嬰兒肥,顯露出幾分清麗的輪廓。
而對於這種變化,聞雲澗似乎樂在其中。
他甚至放棄了給自己添置新衣的癖好,轉而投入到給我換裝打扮這件新「愛好」上。
於是此刻,我站在水鏡前。
鏡中映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眼間尚有幾分稚氣,身形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而鏡旁,那個高大的身影正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在兩套衣袍間來回比對。
「爹爹,我已經換了十三套了。」
我無奈道,「我們能出去吃飯了嗎?我餓了。」
「催什麼?餓一會又死不了,酒樓大門又不會長腿跑了。」
聞雲澗說著給了我一個白眼,卻顯然已經習慣「爹爹」這個稱呼。
他將那套鵝黃色的紗裙和另一套水碧色的羅衣都舉到我面前,「而且,我們一會可是要去醉香樓。」
我愣了愣,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醉香樓怎麼了?
寧白城的醉香樓,最出名的招牌菜便是那皮酥肉嫩的烤鴨……
而我,叫顧鴨。
哦。
我抬眸對上聞雲澗笑得賤兮兮的桃花眼:「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
好幼稚。
再說鴨子就是很好吃嘛。
等我終於穿上聞雲澗給我挑的那件水碧色的羅裙,他先是欣賞了一番。
然後自然地俯身,伸出雙臂就要將我抱起來。
這些天聞雲澗帶我出門都習慣性這樣抱我走。
而仙人就是仙人,學什麼都極快。
開始他還會勒疼我,再後來他的懷抱就很舒服了。
然而這次,我輕輕推開了他:
「爹爹,我已經長大了,不用抱。」
聞雲澗的動作就這樣頓在了半空中。
空氣里瀰漫開一種微妙的尷尬。
我甚至從他那張怔愣的臉上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落寞。
他很快收回手,極為冷淡地「哦」了一聲。
但接著,我又伸出手,擠進聞雲澗的掌心:「牽著手走就好啦。」
聞雲澗的身體僵了一瞬。
他垂下眼,視線落到我們交握的手上。
他的手掌很大,骨節分明,只是輕輕一攏,就能將我的手完全包裹進去。
而他的手掌冰涼,我的小手卻是滾燙。
「……隨便你。」
陽光透過山間的薄霧,暖洋洋地灑下來。
我們走在通往寧白城的小徑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被拉得長長。
聞雲澗的步子依舊很大,但我被他牽著,倒也不至於像從前那樣需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我能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笨拙力度,似乎在默默學習如何去「牽」一個人。
「爹爹。」
「嗯?」
「當仙人的話,每天都要做些什麼?」
聞雲澗一怔,大概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能做什麼?修行,無盡的修行,感悟天道,再不然就是四處遊蕩,看看這三界六道有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可惜,看了這些年也就那麼回事,凡人如螻蟻,在短暫的生命里想盡辦法算計他人,無聊透頂。」
「所以,你才總是要去找陸清仙人嗎?」
「找他?」聞雲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誰……誰要找他了?!我那是……我那是怕他一個人待著太悶,好心去陪陪他!」
他的這番辯解連他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聲音越說越小。
「再說了……」他話鋒一轉,「還不是因為他那個人死板又無趣,我不去找他,他能把自己活成一塊石頭。」
想來也是,聞雲澗一向厭惡凡人,不願與凡人有任何往來。
而他口中那個「死板又無趣」的陸清,大概就是他漫長又孤寂的仙生里,唯一的光。
我正想著,抬頭卻見聞雲澗盯著我。
或許是陽光太好,那個眼神居然有些溫柔。
像是寂寞的反義詞。
「爹爹?」
「……囉嗦死了!再多話,一會的烤鴨就沒你的份!」
嗯,果然是陽光太好了。
10
醉香樓的烤鴨名不虛傳,相煎何太急就太急吧。
聞雲澗飲了口茶,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樓下熙攘的街道。
「嗯?那是什麼布料?」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貨郎挑著擔子從街角走過。
擔子上掛著的幾匹布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竟比之前的「鴉羽織」還要瑰麗幾分。
而那貨郎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匯入人潮不見蹤影。
聞雲澗立刻站起身,顯然是動了心。
我揉著肚子,有氣無力地擺手:「爹爹,我撐得走不動了,你自己去吧,我就在這等你回來。」
聞雲澗回頭瞥了我一眼:「哼,沒出息的凡人,吃這麼點東西就走不動了。」
話是這麼說,他也沒再堅持,只丟下一句「等著別亂跑」便身形一閃。
空蕩蕩的包廂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正滿足地眯著眼睛,享受這難得的清靜。
忽然間,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我。
就像有無形的藤蔓般將我的四肢牢牢捆縛。
我驚愕地發現自己的動不了,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個念頭飛快掠過我的腦海。
——中計了?
那個走得飛快的貨郎,那些出奇精美的布料,都是誘餌。
是調虎離山之計。
念頭剛起,雅間的門便「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逆著光走進來的,正是陸楚楚與聶澤方。
陸楚楚看見我這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臉上綻放出勝利者的得意。
「怎麼,說不出話了?」她嬌笑著,「前幾日在集市上你不是很能說會道嗎?還敢搬出我家老祖來壓我?現在怎麼變成啞巴了?」
陸楚楚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以為有那個男人護著就能高枕無憂了?可惜啊,仙人也是人,也有弱點,他不是最喜歡那些漂亮衣服嗎?我便讓他看個夠。」
而在她身後,聶澤方沉默地站著。
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眸此刻卻被一片濃重的愧疚與決絕所覆蓋。
與此同時,陸楚楚已經從儲物袋裡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三足小鼎。
那小鼎通體赤紅,鼎身刻滿了繁複玄奧的符文,剛一出現,整個包廂的溫度都仿佛升高了幾分。
「這是我陸家的鎮宅之寶,『煉心鼎』。」陸楚楚晃了晃,「它能提煉世間萬物之精華為己用——你體內的那半顆仙丹,也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什麼?
直到這時,聶澤方終於動了。
他走上前來,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我的臉頰。
「顧鴨……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很啞,像是在竭力壓抑著什麼,「但我別無選擇。」
說罷,聶澤方指尖法訣一變,那尊赤紅的「煉心鼎」便懸浮在我的頭頂,緩緩旋轉。
一股灼熱到難以言喻的力量從鼎中傾瀉而下,像燒紅的烙鐵,瞬間刺入我的心口!
痛——
好痛!!
每一寸經脈都在燃燒,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
我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耳口鼻不受控制地溢出鮮血。
我想掙扎,想求救,可喉嚨里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甚至無法昏死過去,被迫承受這活體挖心般的每一絲煎熬。
好痛,好痛,好痛啊!
爹爹……爹爹救我……
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那個名字,可我知道他聽不見。
聞雲澗此刻,或許還正在挑選那些給我的布料。
陸楚楚也被我這副慘狀嚇到了。
她完全沒想到這個法器的效果會如此殘忍。
看著在地上七竅流血、痛苦抽搐的我,陸楚楚慌了,「澤、澤方哥哥……」
她聲音發顫,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打斷,「要不……要不我們還是算了吧?她看起來快要死了……」
「別看!」
聶澤方卻一把抓住了陸楚楚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擋住了她的視線。
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卻又帶著一絲哄誘的蠱惑:「楚楚,你聽我說,我們馬上就要結為道侶了,我的就是你的。」
「你想想,等我融合了她體內完整的丹力,修為必會突飛猛進,到那時,整個修真界還有誰敢小瞧我?還有誰敢不把陸家放在眼裡?」
「我……」陸楚楚遲疑了。
她眼中的恐懼和不忍在聶澤方描繪的美好藍圖下漸漸被動搖。
對未來的期許最終還是戰勝了那點良知。
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轉過身去,不忍再看這血腥殘忍的一幕。
見陸楚楚不再阻攔,聶澤方才重新將目光投向我。
此刻的他,眉眼間的線條又變得柔軟下來。
「對不起,顧鴨。」
他蹲下身,輕輕擦去我臉上的血淚,動作溫柔得仿佛我們還是在深山裡相依為命的少年: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真的有我的苦衷,將來我一定會向你解釋清楚一切。」
「將來,我會補償你的,用我的一生,我發誓。」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我只覺得心臟的位置猛地劇痛。
仿佛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被徹底掏空了。
與此同時,煉心鼎的光芒大盛。
一顆散發著磅礴生命氣息的血紅丹丸就那麼從我的胸口緩緩浮現。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然後,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感覺不到痛了,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我的魂魄像一縷青煙,飄浮在半空中,只能「看著」底下發生的一切。
聶澤方沒有立刻去管那顆血丹,而是先將我毫無生氣的身體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
然後,他才伸出另一隻顫抖的手,去拿那顆懸浮在空中的血色仙丹。
他低下頭,呢喃的嘴唇印在了我的額頭上。
接著,聶澤方毫不猶豫將那顆血丹吞入腹中。
另一手結印,帶著我周身泛起一陣劇烈的空間波動。
「澤方哥哥!?」
直到這時,陸楚楚才驚愕地轉身,可她面前,早已空無一人。
11
天地變色。
聶澤方吞下那顆血丹的瞬間,整個寧白城的天空都被濃厚的劫雲籠罩。
一步登仙的天劫,其威勢遠非尋常修士渡劫可比。
而我被聶澤方帶走了。
他將我的身體安置在了一個僻靜遙遠的山洞裡。
洞口被他布下了層層疊疊的結界。
可我青煙一般的魂魄還跟著他,跟著他回到了陸家。
陸家毫無防備,亂作一團。
「天劫……是天劫!誰在此時渡劫?!」
「方、方向好像就在我們府邸上空!」
「快!快去稟報家主!開啟護山大陣!」
但下一秒,數百道滅世天雷撕裂長空,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朝著聶澤方的位置轟然劈下!
「轟隆——!!」
天雷之下,眾生平等。
陸家上下無論是有修為的修士還是手無寸鐵的家僕婢女,都在這天威之下被撕成碎片,化為焦炭。
這已不是渡劫,而是一場單方面的、以天威為刃的屠殺。
聶澤方最終扛過了所有雷劫。
當最後一道天雷散去,他已不再是金丹修士。
磅礴的仙力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涌,仙骨已成,一步登仙。
然後在同一瞬間,聶澤方睜開了眼,那雙瞳孔已經化作純粹的漆黑。
瞬間墮魔。
聶澤方登仙了。
他也在登仙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墜入了魔道。
當陸楚楚狼狽不堪地沖回陸家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人間地獄。
聶澤方正在大開殺戒,陸家早已成了一片血海。
陸楚楚呆滯在原地。
她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宛如修羅的魔神,就是前一刻還對她許下美好未來的澤方哥哥。
陸楚楚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聶澤方!你做什麼?!快停下!」
可是聶澤方沒有停下。
他手起刀落,「這是報應。」
「什、什麼?」陸楚楚瞪大眼睛。
「當年我的族人也是這樣,被一個瘋狂的修士屠戮殆盡。」
「我爹娘把我推出門外,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倒在血泊里……我拚命地跑,可還是被那個畜生追上了。」
「他在山崖邊上追上了我,一劍割斷了我的經脈,把我踹下了萬丈懸崖,他以為我死定了,不是摔死,就是活活凍死。」
「可他沒想到,我命不該絕。」
「我在山崖底下等死時,被當時還是個小野人的顧鴨給撿了回去,後來她更是把那半顆仙丹給了我,不僅癒合了我被斬斷的經脈,還讓我踏上了仙途。」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上天是善待我的,它奪走了我的一切,卻把顧鴨送到了我身邊。我當時想,就這樣吧,什麼血海深仇,都忘了吧,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老天爺總喜歡和人開玩笑。」
「當我帶著顧鴨走出了大山,我聽到了一個故事。」
「當年屠我滿門的那個兇手,居然得到了所謂仙人的點悟和救贖,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現在人人都在稱頌他,說他是個『活佛』。」
他頓了頓,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陸楚楚。
「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
「兇手得到了救贖,得到了新生,那我的爹娘呢?我的族人呢?他們被殘忍奪去的性命,難道就活該被遺忘嗎?」
「他們的死,就只是為了成就一個劊子手的『回頭是岸』嗎?!」
「我恨。」
「滔天的恨。」
「我後來四處打聽,才知道點化那個兇手讓他放下屠刀,給他新生的人,就是你寧白城陸家高高在上的老祖——」
「陸清。」
「於是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既然你陸清悲天憫人,要救贖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那作為報答,我就讓你陸家的子孫後代,永世不得安寧。」
聶澤方笑了,雙目漆黑。
「然後,等著他來救贖我。」
這就是聶澤方的苦衷。
聽完這一切,陸楚楚的身體晃了晃,最後一絲血色也從她臉上褪去。
一切都是假的。
什麼結為道侶,什麼納妾……全都是在矇騙她!
他只是在利用她,利用她進入陸家,利用她掏出煉心鼎,利用她完成這場復仇!
「啊——!!!」
陸楚楚撕心裂肺地尖叫:「騙子……你這個騙子!聶澤方!我咒你生生世世被心魔啃噬,永墮輪迴,不得超生!」
她瘋了一般催動自己的靈力,凝聚成一把冰刃,狠狠刺向聶澤方的心口。
可是如今的聶澤方又豈是她能傷到的?
他甚至沒有躲。
那把冰刃在靠近他周身三尺時,便被無形的魔氣震成了齏粉。
然後,聶澤方抬起眼。
一道血色的劍光閃過。
陸楚楚咒罵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看著一柄長劍從自己的胸口穿出,汩汩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裙擺。
12
當聶澤方屠光陸家滿門,將那柄沾滿鮮血的長劍從陸楚楚心口抽出的那一刻。
天地間所有的喧囂都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也正是在這片死寂之中,一道身影悄然無息地出現。
那人一襲白衣,勝雪,無塵。
是陸清。
他踏著一地狼藉而來,腳下是陸家人的屍骸與血泊。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或驚恐或不甘的死者面容,眼中有悲傷,有嘆息。
但更多的,還只是一種悲憫。
就像神明俯瞰花開花落,洞悉了這場因果循環的宿命,卻並不打算插手干預。
而他的懷裡正抱著什麼。
那是我的身體。
我失去魂魄的、毫無生氣的身體。
與此同時,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
「顧鴨——」
緊隨其後,另一道玄色的身影以撕裂空氣之勢呼嘯而至。
是聞雲澗。
當他看見陸清懷中那具了無生息的身體時,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桃花眼變得一片通紅。
「狗雜種!我殺了你!!」
他怒吼著,周身魔氣翻湧,比已經墮魔的聶澤方還要像個魔頭。
他毫不猶豫地化出一柄巨劍,直直朝著聶澤方當頭劈下,似乎要將他連同這片被玷污的土地一同碾碎。
「住手!」
陸清揮袖一掃,擋下了聞雲澗那一擊。
「聞雲澗,她的魂魄尚在附近,你這一劍下去,是想讓她魂飛魄散嗎?」
巨劍消散,聞雲澗的身影踉蹌地落在地上。
他死死瞪著陸清,「那又怎麼樣?等我先把這雜碎砍成肉泥,我再去幽冥地府把顧鴨的魂魄搶回來!我不管!今天他必須死!」
「我說了,不許輕舉妄動。」陸清的聲音冷了下去,他垂眸看了一眼懷中蒼白的小臉,再抬頭時,眼底的悲憫已經化作了冰冷,「聞雲澗,我對你很失望。」
聞雲澗暴怒的氣焰一滯。
「你……你說什麼?」
「我給了你一個月時間,讓你好好照顧她,可如今呢?離一月之期還有數日,她卻變成了這副模樣。聞雲澗,我不放心再把她交給你了。」
聞雲澗先是愣了片刻,隨即他笑了,充滿了委屈與控訴:
「我是求你,求你別不理我,可你呢?你用她來考驗我!用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當做我們之間關係的賭注!」
「現在她出事了,你倒跑來指責我照顧不周?!陸清,你說我的心是石頭做的,那你的呢?」
聞雲澗向前踏出一步。
「滾你大爺的失望!我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把她還給我!」
陸清被他罵得神情微滯,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但他不願與聞雲澗動手,只是一味地閃躲、格擋。
兩位修為深不可測的仙人,就在這片屍山血海之上纏鬥在了一起。
被忽略在一旁的聶澤方看著這荒誕的一幕,終於忍不住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他鼓著掌,「兩位高高在上的仙人,在這裡狗咬狗。」
聶澤方的目光落在陸清身上:「陸清仙尊,你的善心,你的悲憫,從來都是站在你自己的高度上,從來不曾真正為我們這些螻蟻考慮過一分一毫!」
接著他又轉向聞雲澗:「還有你,你不是最討厭凡人,覺得我們的性命比螻蟻還賤嗎?怎麼,現在這個『小畜生』沒了,你比誰都激動?還口口聲聲說她是你女兒?你配嗎?」
「你們的喜怒哀樂,你們的恩怨情仇,與這天下蒼生何干?」
「你們兩個,一個無情,一個殘忍。」
「你們根本不配當仙。」
陸清眼中的淡漠與平靜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那是信仰崩塌的細微聲響。
而聞雲澗根本聽不進聶澤方那些誅心之言。
「閉嘴!」他沖向聶澤方,殺意畢露,「你這白眼狼又跟我們有什麼區別?!你忘恩負義,利用了顧鴨又背叛了她,你那點悽慘的身世,難道就能洗脫你犯下的罪行了嗎?!」
這一句反問,讓聶澤方的笑聲戛然而止。
在傷害我這件事上,他無可辯駁,罪無可赦。
聶澤方的眼神黯淡下去,低聲呢喃。
那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又清晰地傳入我虛無的魂魄之中。
「……是我對不起你。」
「若有下輩子……下輩子,我補償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聶澤方周身的魔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凝聚、壓縮。
他的身體開始發光,一股足以毀滅這方天地的恐怖能量正在他體內醞釀。
他要自爆!
他要拉著這兩個仙人,連同這片承載了他仇恨與不甘的土地,一齊同歸於盡!
「瘋子!」聞雲澗怒罵一聲,立刻布下防禦結界。
然而陸清卻比他更快。
在聶澤方自爆的千鈞一髮之際,陸清做出了一個聞雲澗完全沒想到的選擇——
他沒有防禦,也沒有後退,而是抱著我的身體,將自身所有的仙力凝聚成一個護罩,將我的魂魄包裹其中。
他放棄了所有自保的可能,將全部的力量,用來守護一個魂魄分離的凡人。
「陸清!」聞雲澗喝道。
而聶澤方看著這一幕,那雙漆黑的魔瞳里閃過錯愕,隨即又化為更深的自嘲。
「哈哈哈哈……好一個仙人……好一個……救贖……」
他笑著,眼角滑下最後一滴血淚。
下一秒,毀天滅地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13
當我再睜開眼睛時,世界是一片模糊的柔光。
記憶像被一場大雪覆蓋過的原野,乾淨得什麼都不剩下。
而在我眼前,一個用粗布縫製的、丑兮兮的狼形布偶正在輕輕晃動。
它的眼睛是用黑線歪歪扭扭繡上去的,看起來頗為滑稽。
我移開視線,看到了那布偶背後的臉。
那是一張極為俊美的臉,一雙桃花眼正專注地看著我。
「小鴨子,看看這是什麼?」
他晃了晃手裡的布偶,「喜不喜歡?這是爹爹親手給你縫的……咳,叫爹爹,快,叫爹爹一聲。」
我眨了眨眼睛,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一雙手。
那是一雙粉嫩的、小小的、屬於嬰兒的手。
我的大腦被空白充斥,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咿咿呀呀」聲。
然後,我抬起手。
「啪」的一聲。
一記響亮的巴掌結結實實地印在聞雲澗那張臉上。
世界安靜了三秒。
聞雲澗先是愣住了,那雙桃花眼裡滿是全然的錯愕。
他大概設想過一萬種我醒來後的反應——
但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乾脆利落的一巴掌。
可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沒有生氣。
聞雲澗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那隻還在空中揮舞的小手,將它包裹在自己冰涼卻寬大的掌心。
然後俯下身,用鼻尖輕輕蹭了蹭我的手背。
傳來一陣癢意。
「啊,我們小鴨子真聰明,剛醒來就會打人了。」
他說話的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不過你記住,爹爹可以給你打,別人可不行,你現在也算是半個仙了,體質非比尋常,會一巴掌打死的,知道嗎?」
我偏了偏頭,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聞雲澗嘆了口氣,將我抱了起來,動作格外輕柔,生怕弄疼了我。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也好。」
他低頭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宛如一片落滿了星辰的夜空。
溫柔,又藏著化不開的哀傷。
他開始斷斷續續地給我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他說,在很久之前的一場可怕的大戰里,我的身體被毀掉了,只剩下一縷脆弱的魂魄。
是另一個白衣仙人用盡了他所有的力量,才堪堪將我的魂魄保護周全。
「後來……後來啊。」
「爹爹用九天之上的仙植『還魂草』,為你重新塑了一具身體,又把你放在九重天外的瑤池裡,用我能找到的所有仙藥仙丹日日夜夜浸泡了九九八十一天……你這才終於醒了過來。」
他的敘述很平靜,沒有渲染其中的艱難與兇險。
我盯著他, 眼睛一眨不眨。
聞雲澗似乎讀懂了我的眼神, 他默了片刻, 才緩緩開口:「那個叫聶澤方的……他死了。」
「他將自己的仙元與魔氣一同引爆。」
「灰飛煙滅, 魂飛魄散,從此以後, 這三界六道, 再無輪迴,永世不得超生。」
「他所有的仇,所有的恨, 徹底終結了。」
「至於陸清……」
提到這個名字,聞雲澗的神情變得更加複雜。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說, 陸清為了護住我的魂魄, 放棄了所有防禦,硬生生抗下了那一擊。
他雖然活了下來, 但體內湧入了太多魔氣,加上他一直堅守的道心在那場慘劇中徹底動搖……
「所以, 他……墮魔了。」
聞雲澗說出這三個字時,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墮魔?
我不懂這個詞的含義, 但卻能從聞雲澗壓抑的語氣里感受到那背後沉重的分量。
我微微瞪大了眼睛, 咿呀地發出了詢問的聲音。
聞雲澗看懂了我的疑惑,他繼續解釋著,嘴角卻勾起一抹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的弧度。
他說,陸清雖然墮了魔,身上魔氣繚繞,可他做的事情, 卻比這世上九成九的「仙人」還要正氣凜然。
他依舊四處遊蕩,救死扶傷,點化惡人。
只不過他不再講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而是用一種更直接、更……貼近「人」的方式。
「他會把山匪吊在城門上示眾三天三夜,讓他們嘗盡羞辱, 也會把騙取窮人救命錢的奸商家產散盡, 讓他們去體驗一番饑寒交迫的滋味。」
「久而久之, 凡間那些受過他恩惠的百姓, 都開始稱他為『魔仙』,搞得魔教在凡間的口碑都前所未有的好了起來,那些真正的魔頭都懵了。」
聞雲澗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里卻帶著些許悵然。
「仙界那群老古董呢, 是斷然不敢收留一個墮魔之人的,可魔界那幫傢伙也頭疼得緊。他們完全搞不懂,這個動不動就跑去行俠仗義的傢伙,到底是派來感化他們的間諜,還是來給魔教做品牌宣傳的形象大使。」
那個死板又冷清的陸清,那個唯一能讓他從無盡的仙生中找到一點色彩的人。
終究是忙得更沒時間理他了。
聞雲澗重新將我抱緊了些。
他的動作比最初熟練了太多,溫柔又穩固, 像一個真正的父親。
「等你再長大一些,身體穩定了,我可以帶你去看他。」
「如果……如果那時你還想見我和他的話。」
說完, 他將我高高舉了起來,像是在舉著一件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陽光從洞府的穹頂灑落, 落在我不染塵埃的眼眸中。
「顧鴨。」
他喊著我的名字,聲音裡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期許:
「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仙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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