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第三年,五歲的兒子高燒病重。
我抱著他求遍親友,卻湊不出二十文藥錢。
絕望之際,有貴人來找我買人乳入藥,一次五兩。
我羞憤欲死,卻還是應了。
兒子活了下來,二十年後更是高中進士。
可他回鄉第一件事,就是替他早死的爹休了我,將我趕出家門。
「當年你為錢財賣人乳之事盡人皆知,如此蕩婦實在有辱我林家門楣,你不配做林家婦,更不配做我娘!」
我被萬人唾棄,又冷又餓死在雪夜。
可再睜眼,卻回到了抱著五歲的兒子求醫那天……
1
「嘩啦!」
「早跟你說了,我們家也沒錢!誰家還沒點難處了。」
「你再這樣,我就要去報官了!」
「識相點就趕緊滾!」
木門在我面前重重合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我恍然回神,感覺身上濕漉漉的,還有一股臭味。
懷中傳來哭聲,我低頭一看,因為高燒而燒紅了小臉的孩子軟弱無力地靠在我的懷中,嘴裡不斷喊著「娘親」。
怎麼回事?
我明明記得自己被親手養大的兒子替父休母,從林家趕了出來。
身無分文,又遭眾人唾棄,根本找不到活計。
最終又冷又餓,死在了寒冬臘月的雪地里。
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尖銳的疼痛差點讓我掉了眼淚。
老天讓我回到了二十年前。
兒子林子君五歲高燒病重那年。
我為了給他治病,求遍了所有親友。
可所有人家全都門窗緊閉。
最後我實在走投無路,再一次求到夫君幼弟家中,婆母閉門不出,弟妹更是直接澆了我一盆洗菜水,讓我快滾。
我心如死灰,以為自己就要和兒子一同死在這個冰冷的夜裡。
沒想到有個大戶人家的侍女找到了我。
說他們家大人需要人乳入藥,一次五兩。
鎮子上看病抓藥只需要二十文。
這侍女一次出手,就是家裡一年的開銷。
我自知身體特殊,孩子五歲了,還能產乳。
可我覺得這是一件羞恥之事。
每日起床都要用布條將自己的胸乳緊緊纏住,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如今有人上門買人乳,我自是羞憤欲死。
可為了兒子,我還是答應了。
這樣的交易持續了整整一年,我也得到了足夠多的報酬。
足以將兒子送進私塾讀書,看著他走上科舉之路,最終在二十五歲之時高中進士。
可萬萬沒想到,我為他忙前忙後,掏心掏肺。
最後卻落得一個被親兒子替父休母,趕出家門的下場。
這孩子,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救他會給我招致不幸的後果。
那我就不救了。
林子君不是嫌我不貞,認定他的好奶奶好叔叔才是他的親人嗎?
那就讓他跟著好奶奶好叔叔過吧!
我深吸一口氣,抱著懷裡的兒子,直直衝著大門撞去!
「母親呀!看看您的親孫子吧!」
「他快要不行了呀!」
2
整個村子都是一個姓,前前後後都是一個宗族。
我這麼一鬧,左鄰右舍三姑六婆都睡不好了。
點了燈籠,紛紛探出頭來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著我一個婦道人家半濕了衣服,頭髮散亂。
懷中的兒子已經燒得說不出話,紛紛搖頭暗嘆可憐。
我沒管他們,掐了一把大腿,繼續哭。
「母親呀,兒媳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您不會看著自己親孫子就這麼活活燒成個傻子,對不對?」
一直躲在屋裡的婆婆這回不得不露面了。
礙於其他人都看著,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陳氏,瞧你這話說得,當初老大非要分出去單過,族長都是來過的。」
「分家之後,一切事情都由你們自己負責,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定。」
「如今大孫子病重,老婆子我看著也是心疼,可你才是親娘,你這個親娘都救不了,我一個老婆子又有什麼辦法?」
我抹著眼淚,暗自冷笑。
她沒辦法?我看不見得!
上輩子,我怎麼都想不通,林子君為何認定我賣人乳就是不貞。
直到某天,我親眼看見林子君風風光光把他的好奶奶好叔叔迎進了自己在縣城的大宅子裡,才明白真相。
原來,我這個婆婆總是背著我和林子君念叨,說我那身子就是被人玩壞了,不然為何生了他後五年,還能產人乳?
定是肚子裡總是懷著!
他們還說,倘若當時我真的沒有辦法醫治他。
奶奶二叔也是他的親人,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重病死去?
林子君這個白眼狼就這麼信了他們的鬼話,做出替父休母的荒唐事來。
那這一次我倒要看看,我把兒子給了他們,他們會不會救!
我毫不猶豫放聲大哭,把自己這三年的委屈全部都哭了出來。
「我命苦呀!孩子兩歲時就沒了爹,我一個守寡三年的弱女子,又要撫養孩子,又要維持家裡的生計。」
「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竟然把夫君留給我們母子倆的錢全部都偷走了!」
我這話說得響亮,確保整個村都能聽見。
一時間,旁邊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停了。
連帶著婆婆的臉色,都不算太好看。
誰讓我說的都是真話呢。
這群殺千刀的,逮著我們一家嚯嚯。
我丈夫是老大,從前乾得多吃得少,是整個林家的老黃牛。
和我成親後,丈夫為了讓我過上好日子更加拚命幹活,攢了錢在村子裡另起了三間青瓦房。
那時候,公公已經去世了,婆婆也被我們接到新房子奉養,老房子就留給二弟,也好讓他娶妻生子。
那時候其實已經算是分家了。
可我們沒想到,在我生了林子君後,婆婆竟然幫著二弟來搶我們的新房子,只因為老二要娶媳婦兒,而對方不肯住老房子,一口咬定沒有新房就不嫁。
婆婆從來是個偏心的,就連被我們夫妻二人奉養的時候,也成天想著接濟小兒子,沒少把好東西往老房子搬。
一聽說小兒子沒新房子就娶不上媳婦,直接就鬧開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甚至拿著菜刀懟著自己脖子。
孝字壓在頭上,我丈夫沒有辦法,只能讓了房子。
但也徹底和婆婆老二斷了親,婆婆從此就歸老二奉養。
就這樣,我連月子都沒出,就搬出了自己家,重新住回了村尾的老房子。
雖然沒了房子,但我們夫妻只想著努力幹活,早晚能過上好日子。
卻沒想到,兒子剛滿兩歲,丈夫就積勞成疾,後來落了一次水,人就沒了。
而他留下來的錢,全被婆婆和老二以「辦喪事要花錢」為由給拿走了。
一分都沒給我留。
從前我都忍著讓著,只想努力把兒子撫養長大。
可重活一世,我連兒子都不想要了,還怕他們什麼?!
我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來。
「既然連親祖母都不願意救自己的親孫子,那我不如帶著他死了算了!」
我直直往院子裡那口深井衝去!
3
井自然是沒跳成的。
圍在林府門口看熱鬧的人太多,我這一通話讓老婆子面上下不來。
連忙指使老二攔住我。
再加上吵鬧的動靜太大,把族長都驚動了。
不過這樣也好。
鬧得越大,對我才越有利。
我跪在族長面前,把婆婆和老二夫妻如何冷酷無情,連二十文的抓藥錢都不肯給我的事情,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族長大為震驚。
他萬萬沒想到,我家裡竟然已經窮得揭不開鍋。
為了驗證我話語的真實性,他還特地派人去老房子那兒看了一眼。
果真如我所說的那樣,家裡幾乎看不見什麼米糧。
只有零星幾片爛了的蔬菜葉。
甚至已經多日未曾生火做飯了。
破了的窗一直沒能修,漏雨的屋頂,我連一片瓦都買不起。
族長喃喃道:「真遭賊了?」
「怎麼就到這種地步了?為何不早說?」
這怎麼說?
外防內防,家賊難防。
老大留下的那點錢,早就被老婆子搜颳走,拿去補貼她的心肝寶貝小兒子。
我辛苦替人漿洗衣服賺來幾個銅板,她還要時不時上門搜刮,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到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
婆婆眼見自己做的醜事要敗露,連忙上來打哈哈。
「老大命薄,本來就沒攢下多少錢,這不,葬禮一辦,全沒了。」
「族長您也知道,當初老大分家斷親,我們本來是不同意的,可是老大性子倔,一定分,那他們家的事兒,就跟我們無關了。」
「這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是老婆子我不想幫呀!」
呵呵——天底下哪有分家把老大分出去的道理?
根本就是這老太婆要強占我們的房子,把我們逼走的!
可我知道,當年的事現在再提也沒用了。
只能哽咽了一下,嘆息道:「母親說得沒錯,這事兒確實怨不到母親。」
「但我也說了,就二十文錢,只要二十文,我願意打欠條,哪怕有利息,我都忍了。」
「可就是這麼一貫錢,婆婆和弟妹也不願意借給我。」
「難道我那苦命的丈夫就不姓林嗎?我兒子就不姓林嗎?」
「既然大家都不把我們母子當林家人,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說完就繼續往井裡跳。
老二拉了我一次,就在邊上嗑瓜子聽八卦了。
我動作太快,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婆婆慌了,連忙假惺惺地過來拉我。
我一把將五歲兒子推進她的懷裡,一個借力,直直往井裡衝去!
「撲通!」
墜入井中後,冰冷的井水瞬間淹沒了我。
夜晚黑漆漆的,只能聽見落水的聲音。
婆婆頓時慌了,一把推開懷中的孫兒,扒著井邊拚命往裡面瞧。
「救命啊!來人啊!」
「有人跳井了!!」
今夜過後,林家大兒媳因借不到二十文錢,被硬生生逼到跳井的事,怕是要傳遍整個村子了。
4
據說族長安排人打撈了一夜,只撈上來了一件外衣。
喊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婆婆,抱著我的外衣失聲痛哭。
仿佛我是她親女兒那般傷心。
扭頭就哭哭啼啼同族長說。
既然連我的屍首都撈不上來,不如就地做個衣冠冢。
每年給我燒點紙就得了,實在沒必要大操大辦。
族長覺得我多半是被他們逼死的,傳出去有損林家整個宗族的名聲,立馬就答應下來。
這些,都是我通過井底的暗河游上岸後,聽河邊早起洗衣的阿嬸們說的。
我順著河流飄了很久,大抵是離林家村很遠了,才敢上岸。
阿嬸們見水裡忽地冒出一個人來,還以為是夜裡水鬼索命。
拽著衣服就跑了。
我坐在岸邊,將身上衣服一件件擠乾淨水。
呼吸間,水的潮濕揮散不去。
時至今日,我還沒能習慣鳧水的感覺。
一開始,我是怕水且不會水的。
畢竟我那短命的丈夫,就是落水後死的。
從那之後,就連平日裡洗衣,我都不敢來河邊,而是打了水回家洗。
直到上輩子,上了私塾的兒子被鎮里的小孩欺負。
被推下了河。
我護子心切,顧不得這麼多。
一個猛子扎進水裡,連拖帶拽把兒子推上了岸。
自己卻差點死在那條河裡。
事後,又發了七天的燒,吃了好心鄰居給的邊角藥材,勉強保住一命。
一個寡婦,想要在這世間帶著孩子活下去,需要會的東西太多了。
從那時起,我就克服了恐懼,學會了鳧水。
今日這一出,雖是臨時起意,卻已經是我能為自己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我很清楚,只要我活著,就無法擺脫那個白眼狼兒子。
要給自己求一條生路,就只能先死一回。
林家院子裡那口井,是我和死去的丈夫親手挖的,水井下的暗河我也一清二楚。
而我怕水的事情,整個村子盡人皆知。
我往井裡一跳,就算撈不著我的屍體,他們也會認定我是被暗河沖走,死無全屍了。
暗河裡,那一段沒有空氣的水道有些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