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別開視線:「日行一善,死後能登極樂。」
我知道他的好心,帶著鼻音說了聲:「謝謝。」
安靜的器材室里,只剩下我小小的抽泣聲。
我想了很久,問他:「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這,為什麼會被關在這?」
「是你的錯嗎?」
我頭埋進膝蓋里,悶悶回道:「我覺得不是。」
「所以就是他們的錯,因為他們的錯,我來問你為什麼在這,會讓你再回憶一遍剛剛難過的事,所以我就不問了。」他的聲音溫和卻在這個煩悶的盛夏,比外面蟬鳴的聲音還要震耳欲聾。
「如果今天沒有班級上體育課,如果沒有人給你開門,你該怎麼辦?」
聞言,我愣了愣,才發現自己不知道怎麼辦,只能祈禱別人來這裡發現我。
「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是最沒用的方式。」
突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識地抖了抖,抬起頭。
他嘴角彎起:「蒔一同學,看我來給你打個樣。」
男生聲音中二,眼裡仿佛盛滿了星河:「我們要永遠相信光!」
那時我懵懵地看著他,心跳漏了半拍,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因為我第一次敢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他,連他臉上的毛孔和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一個想法:他好好看啊。
後來成老師沒有找我的麻煩,反而對我說,這節課不會的就去辦公室問他。
而在星期一的升旗儀式上,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的周時熠在那天一戰成名。
太陽高高掛起,站在台上的少年長身玉立,風將他藍白色的校服吹得鼓起來。
我仰著頭,迎著太陽,微微眯著眼,全神貫注地聽著從麥克風裡傳出來的聲音。
「最後我作為一個學生,更是作為一個人,想發表一下我個人的觀點。對於個別班級,一些人的霸凌行為,說一下。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你有你的喜好,我有我的標準,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能成為你們霸凌別人的藉口。」
「有朵花很好看,但這朵花沒長在我的審美上,我會覺得它可能會長在其他人的審美上,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總會有人覺得這個東西也很美。而有一些人,自己道德素質低下,道德敗壞,容忍不了其他美的東西存在,就要摧毀它。」
「只允許他喜歡的單一形式的存在,就是錯誤本身……」
周時熠的話在學生中掀起一浪又一浪的高潮,教導主任跑上來,在距離他不遠處想衝出去阻止,又發現已經沒什麼用了。
風將男生額前的碎發吹起,露出好看的眉骨。
少年的眼神堅定,帶著怒氣,義憤填膺的聲音通過麥克風,被風吹到各個角落。
我眼睛亮亮地望向台上的男生,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叫囂著。
在這一刻,他就是我世界裡的英雄。
事後周時熠沒有受到懲罰,只是被學校領導象徵性地說了幾句。
我們學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升國旗時,全校師生都在。
這件事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周時熠當天放學回去就實名發了萬能牆:「點名某個歷政生班級,下次你們還敢的話,說出來的就是你們的名字了。」
所以在又一次一群人在後面高聲嘲笑著我的身材和成績,以此為他們的話題時。
我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氣血上頭地往後面走過去,一把掀翻了一個桌子。
那些人很多都比我高,我一點也不怕,大聲地質問他們:「再重複你們說的話。」
有幾個冷笑一聲:「我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你看看你這快要把校服撐破的肥肉,惡不噁心啊?想要穿緊身衣連校服都要選小一碼,你的成績不就是一坨屎嗎?我們哪裡說錯了嗎?大家說對不對啊?」
「對啊,就是說一些人自己認不清自己,以為人家年級第一是為她出頭,真是長得丑想得美啊。」
「哈哈哈…」
全班有六十個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我的身上。
我拳頭握得發抖,牙齒緊緊咬著,眼睛開始泛澀,害怕和懦弱一下子就把剛剛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給擊退。
「蒔一同學,看我來給你打個樣。」
腦海里突然出現了他的聲音,我死死咬緊牙關,大聲地吼了回去:「我踏馬的才不胖,我這是健康,你們看看你們這猴尖嘴腮的漢奸樣,不知道的以為你們爸媽怕你們吃多了能活過成年,怕你們出去危害社會,想把你們餓死呢。」
「我成績差,你們成績能好到哪裡去,成績好還能和我一個班,有本事去實驗班,有本事考六百分,砸到我臉上啊。」
「你們能嗎,能嗎?」
等我大聲吼完,感覺全身都舒坦了。
那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他們要是敢上來打我,我就先戳他們的眼睛,往死里戳。
他們一個個都忍不住皺著眉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我居然會反抗。
「還有這個什麼破校服,男生女生的款式踏馬的根本都不一樣。」
說完,我狠狠地將另外的桌子掀倒:「怎麼沒你爹我,你們是活不下去嗎?成天要把我的名字掛在你們嘴邊,暗戀我啊,惡不噁心啊,看看你們那醜樣,想引起我的注意啊,真不好意思,只會讓我噁心,你們這些男的女的,我看都噁心,倒胃。」
看著他們這模樣,我心裡舒暢了,周時熠說得對,他們就是欺軟怕硬。
等我轉過身,才看到門口那,數學老師早就已經站在那了。
小老頭見我轉過身,才摸著長長的鬍鬚走上講台。
我有點犯怵,回到座位上,一節課都很忐忑不安。
我怕他會和班主任說,然後班主任就會叫家長。
可是直到放學,什麼都沒有發生。
辦公室的燈亮起。
我退出頁面,起身去了茶水間。
這麼好的周時熠存在我的回憶里,而我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我們是兩條相交的直線。
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那段記憶只有我銘記於心。
我沒辦法向任何證明周時熠於我青春而言的意義。
04
新款手游的宣傳預告早在之前就已經拍好了,這次是要拍周時熠的宣傳海報和官宣代言人身份。
這次的手遊玩法有幾種,就是讓玩家選擇視角。
主角視角、配角視角,以及路人甲視角。
選好視角後就會出現多個角色讓玩家選擇,每個角色都有屬於他們的故事線,從選擇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是這個人,會看到這個角色視角能看到的東西。
這次,玩家不再有上帝視角。
遊戲即將上線的前一個星期,官博在微博上進行了一波預熱,一個小片段的遊戲宣傳視頻很快就上了熱搜第一。
宣傳視頻中,周時熠飾演的是我那條劇情里的男主陸郁野。
飾演所謂路人甲視角桑思的是沈柚,她和周時熠是娛樂圈裡出了名的高材生緋聞情侶。
兩個人都是從北城大學畢業的,只是沈柚出道的時間比周時熠晚點。
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很安靜,我沒有養貓也沒有養狗。
聲音從平板里傳出:「我們認識嗎?」
陸郁野看著散了一地的圖紙,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剛想蹲下身去撿。
不經意間卻發現剛剛撞他的女生呆愣地站在原地,盯著他,眼圈有點泛紅。
「你……」他試探性地開口,「你沒事吧?」
空曠的街道上,回應他的只有樹葉搖晃的聲音。
桑思睫毛顫了顫,心裡湧起一絲悲涼: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了。
陸郁川看著女生眼底忽然的暗淡,心臟的位置忽然一抽,疼得他呼吸一滯。
「我們認識嗎?」
話音落下,天空突然下起了雪,剎那間,仿佛時間被摁下了暫停鍵。
過了許久。
桑思艱難地張了張嘴,忽然笑著搖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們不認識。」
「只是……」她聲音有些哽咽,「你像我認識的一個故人,對不起,剛剛撞到了你。」
說完,桑思立馬蹲下來幫陸郁川撿起地上的圖紙。
結尾是個遠景,桑思轉身往前走,陸郁川走了幾步,停下來轉過身。
如果我們的命運早就被安排,錯過和忘記是我們的宿命,你會找到我嗎?
北城的雪在寂靜的夜晚,悄無聲息地降臨。
我和周時熠的交集結束在高二那年的暑假,回來後那間教室已經住進了新生。
高三那年沈柚轉學過來,本來像我這種邊緣人物不應該知道這些,但是她長得太好看了。
和周時熠一樣,聰明又好看。
從我們教室看向對面的教學樓,我站在走廊上,視線微微下移,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周時熠。
有時候也能看到站在他身邊的沈柚。
男女主的故事開始了,我真的成為旁觀他們的路人甲。
遊戲上線後,《路人甲》這條故事線的數據尤其好看。
許多網友在網上@官方:
「求求你了,告訴我怎麼讓陸郁川記起桑思好不好,我都哭死了。」
「第一次從路人甲的時間去看一個故事線里的男女主,如果不是桑思和陸郁川的開始太唯美,我也不會這麼意難平。」
「桑思不能成為路人甲啊,我感覺那個線索找到了,過關了,但又像沒有過關。」
……
和周時熠再見面是在一個音樂劇上,他就坐在我的正前方。
這個音樂劇是高中時他和我說過的:「如果有一天它能再次在中國巡演,他的第一場無論多遠,我都要去。到時候我請你去看。」
這次的巡演在南城,這座埋葬我的記憶的地方,也是見證我的歡喜與絕望的地方。
我眼眶控制不住變得濕潤:周時熠,從南城到北城,我用了五年。
高考那年我只考了五百多分,北城那邊好的學校都是六百起步。
我哀求我的爸媽讓我復讀了一年,那年我考了 660 分,那年北城師範大學最低分數線是 648 分。
我填了北城師範大學,也勾選了服從調劑。
但是我拗不過我的命運,從你的世界裡消失的命運。
在那幾年裡,我像被剝奪了記憶,在有意識時,早就已經是大三了。
那時候的我上了郁城的一所 985 大學。
音樂劇結束,觀眾們魚貫而出。
南城是一座南方城市,近海,不會下雪。
在熱鬧的廣場,有一條街道,路邊有幾家小酒館。
悠悠的歌聲帶著吉他的聲音從街角傳出來。
「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會帶著笑臉
揮手寒暄
…」
我走到一個椅子旁坐下。
一道跨越很久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你好。」
有那麼一刻,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渾身變得僵硬。
「我看過前幾天的採訪,你是不是梵夢公司的劇情策劃?」
他這句話落下,我才想起要呼吸,深深吸了口氣,僵硬地扭過頭。
前幾天公司上傳了策劃團隊的錄像採訪,裡面就有我。
高中時候的周時熠在我的記憶中面容青澀,兩頰還有點肉。
現在的周時熠五官更加立體。
而那雙眼睛此刻帶著點疏離的笑意。
我拚命克制自己的心跳聲,回過神,輕輕點頭:「對。」
他笑著問我,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聽說這條故事線是你寫的,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的設定和劇情。」
「可是我一直沒能通過那關,可以問一下他們的結局會是什麼嗎?」
我呼吸變淺,瞳孔里倒映著他的模樣:「永遠錯過。」
他戴著黑色鴨舌帽,額前的劉海微微遮住了眼睛。
但我還是能看到他眼底閃過一絲遺憾,他輕嘆了一聲:「是嗎?那真的有點遺憾。」
「很高興在這裡遇見你,你也是來看這個音樂劇的嗎?」
「對。」我看著他,「因為……我和一個人有過約定。」
冬天的南城,風就像刀子,吹在臉上很疼。
我眼睛一澀:「我們約定這個音樂劇重新在中國巡演,就一起來看。」
周時熠不是喜歡打聽別人私事的人,看我這般悵然若失的模樣,知道我沒等來那個人。
他抿著唇點點頭,笑著說:「今晚的音樂劇很好看,希望你今晚也能開心,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再見。」
「謝謝,你也是。」心口像被灌進了冷風,我張了張嘴,「那個隱藏關卡,會在第一個玩家解鎖後,公布出來。」
看著他轉身要走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地站起了身:「他們的結局,不會就這樣。」
他停住腳步,黑色的風衣被風吹起。
路上的行人匆匆,我等待著他的轉身和笑容。
隨後,他緩緩轉過身,露出的眼睛輕輕眨了眨:「我猜到了,一個創作者對角色的感情是能通過劇情和人物語言感覺出來的。我感受到你在寫下這些劇情時,你也一定在為他們遺憾,所以我猜你會在隱藏的關卡里給他們一個圓滿的結局。」
風吹下落葉,時隔十年,已經長成大人的那個少年依舊溫柔美好。
「謝謝,很高興能夠在這裡遇到你。」
在我逐漸模糊的視線里,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周時熠,很高興在我迷茫自卑的青春里遇見你。
希望你往後星途璀璨,和你喜歡的女孩子幸福美好。
我無力地抬頭看著頭頂的參天大樹。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是劇情的操控。
我的喜歡終究要湮滅在這個寒冬。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嘴角,鹹鹹的眼淚,又苦苦的。
05
南城有一路班車我很熟悉,時隔多年它還在,線路也沒變。
我們那時候晚自習都要十點半才放學。
我站在車站,上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景色不斷往後倒退。
暖黃色的路燈倒映在車窗上,我看著車窗里自己的臉。
因為模擬考考差,眼淚止不住流的自己隔著時空看向了二十八歲的我。
那天坐在車裡,整個人都陷入自己消極的情緒中。
公交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在我以為車裡沒人的時候,低頭抹著眼淚。
只想這趟公交車開到天荒地老,永遠不要停下。
但是總會有終點,到了終點就要下車。
我垂著頭,輕輕嘆了口氣走下去。
看著陌生寬闊的大路,我一下子就有點害怕了。
路上飛揚著修路揚起的灰塵。
我害怕地往後看去。
背著吉他的周時熠這時從我旁邊經過,微微垂眸看了我一眼。
他步子邁得不大,藍白色的校服被風吹著。
剛剛的恐懼被喜悅衝散,我眼睛一亮,攥緊書包帶子,雀躍地跟在後面。
那時候有一瞬間有點小幸災樂禍,他也坐過站了。
男生的背影高大,在走過紅綠燈的馬路時,心中的歡喜沖淡了考試的失利。
我祈求上天:老天啊,讓這條路長點再長點吧。
他沒來和我打招呼,一定又不記得我了。
周時熠,你每次遺忘「楊蒔一」這個名字,是因為觸發了劇情嗎?
因為楊蒔一是個路人甲,在你的世界裡這個人不應該有劇情。
車在終點停下,走下車。
我扭頭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穿著黑色風衣的周時熠恰好在這時往這邊看過來。
看到我,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好巧啊。」他望著離開的公交車,「在路上等車時看到這班公交,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就上來了,沒想到在終點站能看到你。」
他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語氣像和老朋友寒暄。
我說:「我高中回家就是坐這趟班車,已經很久沒回過南城了,就想來個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