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媽因為我弟被拘留的事,果然沒有善罷甘休。
她將那些沾親帶故的名字一個個派上戰場。
先是三姑六婆,組隊來我租的公寓樓下圍堵,唾沫橫飛地數落我的不孝。
然後是大伯二舅,直接衝到我公司的前台,指名道姓要我出去給個說法。
我沒有動怒。
只是在他們唾沫橫飛地教訓我時,平靜地打斷了他們。
「如果你們不想讓我弟在裡面待更長的時間。」
「或者,你們想進去陪他。」
「你們儘管來。」
這幾句輕飄飄的威脅,卻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管用。
之後那些親戚和我媽,便真的偃旗息鼓,再沒出現在我的世界裡。
我向公司提交了離職申請。
這個我曾付出無數心血的地方,如今也成了一個讓我噁心的泥潭。
我還是決定了,去上海。
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王總對此很欣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張麗,以你的能力,到哪裡都不會被埋沒。上海是個好地方,祝你前程似錦。」
這句肯定,是我離開這個城市前,收到的唯一一絲暖意。
在我離職事務快交接完的那個下午。
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我本能地想掛斷,但鬼使神差地,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久違的、卻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是我弟,張澤凡。
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聲音里沒有了往日的理直氣壯,更沒有被拘留時的憤怒和咒罵。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壓抑著的、帶著哭腔的顫抖。
「姐……」
他只喊了一個字,就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媽……媽腦梗住院了。」
「醫生說情況很不好,現在正在 ICU 里搶救,而且……而且沒人看見她摔倒,不知道耽誤了多久。」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見我許久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的張澤凡,瞬間急了。
他裝出來的悲痛和脆弱,如同劣質的假面,摔在地上,露出了底下最真實、最醜陋的貪婪和算計。
「姐,現在媽生病了!你是不想負責嗎?」
他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充滿了理直氣壯的質問。
「你要知道媽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你走了以後,媽為了幫我還那五千塊的房貸,只能拼了命地幹活,她是被你累倒的!」
他在電話里聲嘶力竭地訓斥著,仿佛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姐,我不管,媽的醫藥費,你必須出!」
「醫生說第一筆就要二十萬!你現在就得給我打錢過來!」
在他的催促下,我終於開了口:「你在哪家醫院?」
「市第一人民醫院。」
「好,我馬上過去。」
掛了電話,我沒有絲毫遲疑,打車直奔醫院。
但我不是去送錢的。
我是去看一場鬧劇的。
9
我剛到醫院,就被一群親戚堵在了走廊盡頭。
二舅帶著大伯、三姑一群人剛衝過來。
為首的二舅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我,第一句話就沒繞彎子,語氣里滿是審訊的意味:
「張麗,你少跟我們來這套!你說你沒錢?前陣子你媽還在群里炫耀,說你那個升職項目能拿好幾萬獎金,怎麼,現在說沒錢就沒錢了?」
大伯跟著幫腔,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手裡的包。
「就是!你一個坐辦公室的,穿得人模狗樣,就算被開除了,還能沒點積蓄?別是想裝窮,把擔子全推給你弟澤凡吧!」
三姑更是直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麗麗,你可不能犯糊塗!你媽還在裡面等著救命錢呢!這時候藏私,那可是要爛心肝的!我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不能拿你媽的命置氣啊!」
我攥著手機的手故意抖了抖,眼眶「唰」地一下就紅了,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哭腔:
「二舅、大伯,我真的沒錢!你們看——」
我顫抖著點開手機銀行,把螢幕幾乎是懟到了他們臉上。
餘額那一欄,明晃晃地顯示著:386.72 元。
下面最新的收支記錄,是昨天剛交的房租,支出 2800 元。
我又翻出離職證明的照片,上面的日期,就是我媽去公司鬧事的第二天,離職原因:【因員工個人原因,雙方協商解除勞動合同,無經濟補償】。
「項目黃了,甲方沒給尾款,公司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不僅扣了我最後一個月工資,還直接把我開了。我租的單間下個月就到期,房東說不續租,我現在連下個落腳的地方在哪都不知道,昨天還是跟同事借了五百塊才沒餓死……」
我像是怕他們不信,又飛快點開微信錢包,零錢通里孤零零的 121.5 元。
支付通餘額更是只有可憐的兩位數。
「你們要是不信,我現在就能給你們看銀行卡流水,除了之前給媽付體檢費、買降壓藥的支出,哪還有一分錢進帳。」
二舅湊過來看螢幕,又眯著眼看了看離職證明,臉色沉了下去:「真……真被開除了?」
「您要是不信,現在就能打我公司人事的電話,或者看我租房合同!我要是藏了一分錢,天打雷劈!」
三姑也湊過來看了眼,語氣頓時軟了下來:「那……那這可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媽……」
「媽的病……總不能不治。錢不夠……對了,弟弟不是還有套房子嗎?現在媽躺在裡面,生死未卜,不如……不如讓弟弟把房子賣了,先給我媽治病吧!」
我弟一聽,當場就炸了:
「什麼?!賣房子?姐你瘋了!那是我將來結婚用的婚房!」
「婚房?」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直直地刺向他。
「你可別忘了,那套房子的首付,五十萬,我出了二十五萬,你忘了嗎?現在是媽的命重要,還是你那寶貝婚房重要?」
「那……那現在賣也來不及啊!而且現在行情不好,賣了就虧了!」
張澤凡還在嘴硬,可他的話,卻把他自私的內心暴露得一乾二淨。
話音剛落,剛剛還同仇敵愾對著我的親戚們,瞬間調轉了槍口。
二舅指著張澤凡的鼻子就罵:
「虧了?虧了也得賣!你媽的命難道還比不上那點差價?你個小兔崽子,你倒好,還在這算計房子虧不虧!」
「賣!現在就給我聯繫中介賣房!」
大伯也吼了起來,一副長輩的威嚴派頭。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姐一個女孩子都掏空了家底,你一個大男人守著房子不放手?你要是不賣,以後就別認我這個大伯!」
三姑更是痛心疾首:
「就是!你媽為了你,一輩子沒享過福!現在她躺在裡面就差一口氣了,你還惦記你那破房子!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張澤凡被罵得狗血淋頭,臉色慘白如紙。
在眾人的唾沫星子裡,他被逼到了絕路。
他終於崩潰了:
「我賣!我賣還不行嗎!」
他顫抖著手,撥通了中介的電話。
然而,就在他對著電話,說出「我……我想賣房」那四個字的時候——
我媽住的 ICU 病房裡,警報聲尖銳地響了起來。
醫生和護士從我們身邊沖了進去。
沒過多久,一個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摘下口罩。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病人突發大面積腦溢血,沒搶救過來。」
張澤凡手裡的手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醫生,又看看我,最後目光落在 ICU 那扇冰冷的門上。
仿佛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失去了什麼。
我緩緩走到他面前撿起地上的手機,塞回他僵硬的手裡。
「你看,不用賣了。」
我頓了頓,看著他空洞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房子保住了。」
「可是媽,沒了。」
10
我媽的死,像一陣風,吹散了那群聒噪的親戚,也吹走了張澤凡最後的庇護。
葬禮辦得冷清。
我弟張澤凡,捧著我媽的骨灰盒,全程失魂落魄。
他似乎還沒從「房子保住了,但媽沒了」這個殘酷的現實里緩過神來。
葬禮結束後,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登上了去上海的高鐵。
這個生我養我,卻也傷我至深的地方,我一秒也不想多待。
……
一年的時間,足以讓很多事情,變得面目全非。
上海的節奏快得令人窒息,但也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機遇。
我憑藉王總的推薦和自己過硬的專業能力,很快在新公司站穩了腳跟。
一年後,我從項目經理升到了部門總監,在寸土寸金的靜安區,租下了一套能俯瞰大半個城市夜景的公寓。
當我站在落地窗前,端著紅酒,看著腳下璀璨的燈火時,我偶爾會想起那個遙遠的小縣城。
但那感覺,已經像是看一部與自己無關的老電影。
直到我接到張澤凡的電話。
「姐……你,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哦?你那個月薪三千,卻敢買月供五千的房子,還不上貸款了?」
我能想像到他此刻的窘迫。
沒了媽每個月從我這拿走的兩千塊生活費去補貼他,沒了媽到處打零工為他還貸,他那點微薄的工資,在五千塊的房貸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
「房子……銀行說要收回去了。」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工作也丟了,超市嫌我天天請假去跑銀行,把我辭了。現在只能去工地打零,一天兩百,還不夠還利息的。」
「姐,我真的沒辦法了!幫幫我,就當……就當我求你了!」
「幫你?」
我輕笑一聲,放下酒杯,走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
「可以啊。」
「你來上海一趟,我們當面談。」
11
我約張澤凡在陸家嘴最高檔的咖啡廳見面。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 T 恤,背著一個破舊的雙肩包,畏畏縮縮地走進來,在侍應生鄙夷的目光中,幾乎不敢抬頭。
他瘦了,也黑了,眼窩深陷,渾身都散發著一股被生活壓垮的頹唐之氣。
「姐……」
他在我對面坐下,局促不安地搓著手。
我將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別叫我姐,我受不起。」
「這是銀行的催款通知,和房屋拍賣的預估流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再過一個月,你還不上錢,這房子就不是你的了,你會血本無歸。」
他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所以,我才來求你……」
「我不是來聽你求我的。」
「張澤凡,我今天給你指條路。」
「兩條路。」
「第一,你眼睜睜看著銀行把房子收走拍賣,你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會因為斷供,在徵信上留下伴隨你一生的污點。」
「第二,你把房子『賣』給我。」
他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希望:「姐,你願意買?」
「別誤會。」
我冷冷地勾起嘴角。
「我說的『賣』,不是給錢。」
我從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那是我找上海最好的律師,提前擬好的《債權轉股權暨房產轉讓協議》。
「你還記得嗎?這套房子的首付,五十萬,我出了二十五萬。」
「這筆錢,我沒讓你打欠條,是因為媽護著你。但現在,媽不在了。」
「這二十五萬,就是你欠我的債。」
我將協議推到他面前,指著上面的條款,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還債』。」
「你簽了這份協議,將房子無償過戶給我,由我來承擔後續所有的貸款。」
「作為交換,你欠我的那二十五萬,一筆勾銷。」
張澤凡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份協議,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他不是傻子。
他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這是要用他根本還不上的二十五萬,拿走他那套房子。
「你……你怎麼能這樣!」
他終於崩潰了,聲音都在發抖,「那是我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你怎麼能搶走!」
「搶?」
我笑了,笑得無比諷刺。
「張澤凡,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這房子,從一開始,就不該是你的!」
「如果不是我那二十五萬,你連首付的邊都摸不著!」
「如果不是媽偏心偏到骨子裡,逼著我給你掏錢,你能有今天?」
「你心安理得地住著用我的血汗錢買來的房子, 心安理得地看著我媽為了你的房貸累到腦梗, 現在,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搶』?」
我的聲音不大, 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面如死灰,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我給你十分鐘考慮。」
我端起咖啡,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要麼, 簽了字,你從一屁股債里脫身,雖然沒了房子, 但至少不用背著污點過一輩子。」
「要麼,你就滾回去, 等著銀行的律師函,然後一無所有,身敗名裂。」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放下咖啡杯,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也敲碎了他最後的幻想。
「我是在通知你, 你的選擇, 只有這兩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咖啡廳里流淌著舒緩的音樂, 襯得我們這一桌的氣氛愈發死寂。
最終, 張澤凡顫抖著手,拿起了那支筆。
簽下他名字的那一刻,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癱軟在椅子上。
我收好協議,站起身,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懶得給他。
「房子裡的東西, 我給你三天時間搬走。」
「三天後,我會請人過去, 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當成垃圾, 扔出去。」
說完, 我轉身就走, 將他絕望的、帶著恨意的目光,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
兩個月後,房產證辦了下來。
我回了一趟那個小縣城。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王總的電話。
「王總, 上次您說,公司有計劃在家鄉這邊開設分部,不知道現在還作不作數?」
「哦?小張,你有想法?」
「是的,我想申請成為分部的負責人。」
至於張澤凡, 聽說他徹底斷了買房的念想,在一個小餐館裡洗盤子, 每天累得像條狗,卻依然要在出租屋裡, 為他曾經的虛榮和貪婪, 支付著看不到盡頭的代價。
這,才是對他, 對我那個偏心了一輩子的母親,最好,也最公平的報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