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嘴裡翻來覆去,永遠只有那一句貧乏又沉重的說辭——
你媽不容易。
是啊,她是不容易。
那場意外帶走了我爸,也帶走了這個家的天。
她一個女人,確實撐得很辛苦。
可我的不容易,又有誰看見了?
因為我爸死得早,因為我是長姐,所以我理所應當成為家裡的第二根頂樑柱。
我活該放棄讀研的機會,早一步進入社會掙錢。
活該用自己第一筆工資,給我那個遊手好閒的弟弟買最新款的手機。
活該為我媽、為這個家、為我那個除了會撒嬌要錢外一無是處的弟弟,分擔一切,奉獻所有。
在過去,只要看到這些所謂的親戚,鋪天蓋地甩來幾句指責。
我大概已經開始控制不住地手抖,心臟縮成一團,拚命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是不是真的那麼大逆不道。
然後,再手忙腳亂地打字道歉,卑微求饒,承諾自己會立刻回家求原諒。
但現在,我的心臟一片平靜,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因為這群所謂的親戚,骨子裡和我媽是一路貨色。
在他們那套根深蒂固的老舊思想里,女兒,終究是要嫁出去的外人。
兒子,才是能傳宗接代的「根」。
就像從小到大,他們塞給弟弟的過年紅包,永遠都比我的要多那麼一百塊。
那多出來的一點點錢,並非他們有多富裕,而是一種明晃晃的宣告——
你,張麗不重要。
我面無表情地滑動手指,找到那個「刪除並退出」的選項。
沒有絲毫猶豫,點了下去。
5
刺耳的座機鈴聲,第三次劃破了辦公室的寧靜。
我盯著那個不斷閃爍的紅色按鍵,太陽穴突突地跳。
是老家的區號。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昨天,我退出家庭群後,我媽的電話就沒停過。
我把她的手機號拉黑。
她就換著我二姨、三姑、大舅的號碼,輪番轟炸。
每一個電話接通,都是不給我任何喘息機會的、劈頭蓋臉的咒罵。
我一夜未眠,眼底布滿血絲,全靠一杯冰美式吊著精神。
此刻咖啡因帶來的清醒感,正在被這催命般的鈴聲飛速瓦解。
周圍的同事已經投來了幾道若有若無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聽筒里立刻傳來我媽歇斯底里的咆哮。
「張麗,你可真行啊!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連家都不要了!我問你,你怎麼能這麼心狠!你還是不是人!」
她的聲音大到,即使我把聽筒拿遠了半尺,那惡毒的詞彙依然清晰地鑽進耳朵里。
「媽,我在上班。」
我強迫自己把視線聚焦在電腦螢幕上,那些紅紅綠綠的財務報表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惡鬼,在我眼前旋轉、模糊、扭曲。
我媽還在那頭哭天搶地,控訴我的「罪行」。
「上班?你還知道上班掙錢啊!」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怨毒的嘲諷。
「當初要不是你弟懂事,初中畢業就沒再讀了,把上高中的錢都省下來給你讀大學,你能有今天?你能坐在這麼好的辦公室里上班?」
「你現在出息了,就該知道感恩!多幫襯你弟,那是你的本分!是你的義務!」
又是這套說辭。
一套她說了十年,也綁架了我十年的說辭。
我揉著發緊的眉心,積壓了一夜的疲憊和怒火,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媽,你能別再拿這個說事了嗎?」
「我弟沒上高中,是因為他中考分數連普通高中的線都沒過,你忘了嗎?」
「更何況就算他沒考上,你不是照樣想辦法嗎?你為了給他弄個電廠的『鐵飯碗』,託了多少關係?前前後後塞了十萬塊!結果呢?」
「你托的那個人,自己因為貪污受賄進去了!他的工作也徹底泡湯了!那十萬塊,連個水花都沒見著!」
我冷笑一聲,聲音里的譏誚幾乎要溢出來。
「十萬!媽,你給我大學四年,一個月生活費才五百塊!冬天連件厚羽絨服都捨不得買!你現在跟我談感恩?我該感誰的恩?感你剋扣我的生活費,去給張澤凡買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前程嗎?」
電話那頭,我媽那囂張跋扈的咒罵聲,戛然而止。
只剩下粗重又壓抑的喘息聲。
「媽,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這叫把錢都省下來給我上大學了?」
說完,我沒有等她回答,直接掛斷了電話。
然後,我伸手將座機那根白色的電話線,從牆上的接口裡,狠狠地拔了出來。
我以為,斬斷這條線,就此就能平靜一段時間。
但很顯然,我想錯了。
6
洽談合作的酒局上,我把最重要的甲方王總捧得滴水不漏,他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小張啊,能力不錯,方案我很滿意,合作愉快。」
這句「合作愉快」,價值千金。
這個項目,是我賭上一切的翻身仗。
為了它,我熬了三個月通宵,喝下去的咖啡比水還多,桌上堆滿的方案廢稿能壘起半米高。
只要拿下它,我就能升職,就能拿到那筆可觀的獎金。
我心裡的巨石轟然落地,胃裡翻騰的酒精似乎都化作了輕飄飄的喜悅。
我強忍著激動,掛著最謙遜得體的笑容,一路將王總送到他那輛低調的黑色輝騰旁邊。
恭敬地為他拉開了車門。
「王總,您慢走,合作細節我明天會整理好發給您。」
王總滿意地點點頭,剛要彎腰上車。
就在這時——
酒店門口的景觀樹後,一道黑影猛地竄了出來!
那身影又瘦又小,動作卻快得驚人,像一顆脫膛的炮彈,直直朝著我們撞過來。
是我媽。
她頭髮亂得像個雞窩,幾縷花白的碎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
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扣子錯位,袖口還沾著不明的污漬。
最要命的是,她手裡還死死攥著一個油膩膩的、皺巴巴的塑料袋,袋口露出一角干硬的饅頭。
我媽一把推開我,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王總的胳膊,渾濁的眼睛裡迸發出駭人的光。
「你不能跟她簽合同!」
「她是個騙子!是個不孝女!」
王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
我屈辱得幾乎要咬碎後槽牙,衝上去想把我媽拉開。
「媽!你在這裡發什麼瘋!有話我們回家說!」
「我發瘋?」
我媽猛地甩開我的手,反手一巴掌扇在我臉上,聲音尖利得刺穿耳膜。
「你為了自己升職,為了巴結這些有錢人,連你親弟弟的死活都不管了!」
「他要還房貸啊!你掙那麼多錢,給他一點怎麼了?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我們流落街頭嗎?」
她的聲音又尖又響,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瞬間吸引了酒店門口所有人的目光。
王總臉色已經從錯愕變成了明顯的厭惡和疏離。
他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往後退了一步,與我們母女劃清了界限。
我知道。
全完了。
我耗費了無數個日夜,喝了無數頓傷胃的酒,陪了無數張笑臉才換來的機會……
我媽見我臉色煞白,說不出話,反而更來勁了,她猛地將那個油膩的塑料袋朝我懷裡一塞。
「你不給錢給你弟還房貸是不是?行!我就天天來你公司鬧!來你客戶這裡鬧!」
「我今天就讓所有人都看看,你這個外表光鮮的白領,到底是個多狠心多不孝的白眼狼!」
話音未落,她像是怕我不夠難堪,竟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用力撕扯。
刺啦——
我身上那件為了見客戶特意買的襯衫,應聲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裡面的內衣弔帶。
周圍同事的驚呼聲、倒吸冷氣的聲音,像無數根針扎進我的耳朵。
我媽見狀,非但沒有一絲愧疚,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扭曲的、得償所願的報復快感。
她要的就是我身敗名裂,要的就是我當眾出醜。
下一秒,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開始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沒天理啊!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一個月掙好幾萬,連弟弟的房貸都不肯幫襯一下啊!」
「她寧願花幾千塊買一件衣服,也不願意救濟一下我們啊!」
「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沒人性的東西!我今天就死在你這裡,看你怎麼辦!」
就在我屈辱得渾身發抖,大腦一片空白之際,一件帶著體溫的女士西裝外套,輕輕披在了我的肩上。
是我的一個女同事,她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無聲地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攏緊了外套,遮住那片狼狽,低聲說了句:「謝謝。」
然後,我抬起頭,看向坐在地上撒潑打滾、狀若瘋魔的母親,眼神里最後一絲溫度,也徹底熄滅了。
「媽,你說完了嗎?」
她被我這平靜到詭異的反應弄得一愣,哭嚎聲都停了半拍,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首先,我的工資沒有你口中說的幾萬塊,那是你兒子張澤凡為了讓你心安理得地找我要錢,故意誇大告訴你的吧?」
「其次,他買房,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一個二十好幾的成年男人,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而不是永遠躲在姐姐和母親的身後,當一個無恥的巨嬰。」
「最後,這件衣服,的確花了我兩千多塊。」
我的聲音頓了頓,目光冷得像刀。
「但是我為了談成一筆能決定我未來的生意,專門買的。因為我需要它,來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
「一個……不必再被你們無休止吸血的未來。」
我的目光掃過她,掃過周圍每一個看客,最後,落在了臉色變幻不定的王總身上。
「很抱歉,王總,讓您看了笑話,因為我的私事,影響了您的心情,浪費了您的時間。」
我微微欠身,語氣不卑不亢。
「家醜不可外揚,但我今天,別無選擇。」
說完,我轉回頭,重新看向我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不是要鬧嗎?不是要死在這裡嗎?」
我緩緩掏出手機,點開撥號介面,將螢幕對準她。
「我現在就報警。」
「告訴警察,你故意毀壞他人財物,再告訴他們,你當眾對我進行人格侮辱和誹謗,並且,我現在嚴重懷疑你精神有問題,需要強制送醫。」
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瞪大雙眼,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我,嘴唇哆嗦著:「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從你為了張澤凡,當眾撕爛我衣服的那一刻起,你養育我的那點恩情,已經被你親手撕得粉碎了。」
「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再無半分干係。」
「至於你口中的養老,以後就去找你那個視若珍寶的兒子。他既然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一切付出,自然也該天經地義地承擔這份養老的責任。」
一直沉默的王總,對身邊的助理遞了個眼色。
助理立刻會意,上前兩步,擋在了我和我媽中間,同時對趕來的保安低聲吩咐了幾句。
王總這才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領帶,對我說道:
「張小姐,處理家事的能力,比你的方案本身,更讓我印象深刻。」
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他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
「合作的事,明天上午九點,來我辦公室,我們詳談。」
「別遲到。」
7
那場鬧劇的收場,是我親手把還在撒潑打滾的我媽,送進了轄區派出所。
理由是尋釁滋事,擾亂公共秩序。
保安和酒店經理都願意作證。
我看著她被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地架著,嘴裡還在不乾不淨地咒罵我,那張扭曲的臉,在我眼裡已經和陌生人無異。
第二天,我坐在王總寬大的辦公桌對面。
他神色平靜,仿佛昨天那場足以毀掉我職業生涯的鬧劇,從未發生。
他甚至,沒有提我媽一個字。
我們談得很順利,合同條款比我預想的還要優厚。
簽完字,王總目光銳利地看著我。
「小張,以你的能力,留在這個小縣城,屈才了。」
「說實話,如果不是你做的這份方案,滴水不漏,邏輯清晰,完全是大廠的水準,我根本不會考慮和你們這種小公司合作。」
我握著筆,指尖冰涼,只是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大城市。
當年我是拿到了上海頂尖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
但是我媽用眼淚,用絕食,用那套「養兒防老」的陳詞濫調和道德枷鎖,硬生生將我捆回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小縣城。
王總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往椅背上一靠,語氣隨意。
「我有個朋友在上海開了家新公司,正是用人之際,薪資和平台都比你現在的好上十倍不止。」
「你要是有想法,隨時聯繫我。」
我客氣地收下,心裡並沒當真。
因為對於離開這件事,我還差最後一點,能說服自己的「決心」。
直到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看到我那扇緊閉的房門被人用紅色的油漆,潑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畜生」。
那油漆淋淋漓漓地往下淌,像凝固的血淚,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我心裡一沉,立刻調出了樓道口的監控。
監控畫面里,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在鏡頭裡。他戴著帽子和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但那身形,我化成灰都認得。
是我弟,張澤凡。
我直接撥通了他的電話,聽筒里傳來他懶洋洋的聲音:
「喂,姐,想通了,準備給錢了?你可真夠狠的,連媽都送進去……」
「我門口的油漆,是你潑的吧。」
他頓了一下,隨即矢口否認。
「你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幹那種事!你有證據嗎?」
「有。」
我淡淡開口。
「我樓道口的監控,把你的一舉一動,拍得清清楚楚。」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了死寂。
過了好半天,他才破罐子破摔地吼了起來:
「那又怎麼樣!我就是潑了!那是你活該!是你應有的報應!」
「張麗我告訴你,誰讓你對媽那麼不孝順!讓她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在警察局裡被關了兩天!你還是不是人!」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自己是什麼正義的化身。
「我這是在替天行道!是在教訓你這個白眼狼!」
「替天行道?」
我輕笑出聲,那笑聲裡帶著無盡的冰冷和嘲諷。
「好,很好。」
我沒再給他咆哮的機會,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冷靜地將那段監控錄像保存下來,打包成文件。
發送到了派出所的電子郵箱,順便附上了我弟的身份信息。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牆上,聽著走廊里鄰居們探頭探腦的議論聲。
心裡那最後一點猶豫,也隨之煙消雲散。
這個家,總要有一個人待在裡面好好反省。
我媽前腳剛踏出拘留所的大門。
我弟後腳,就該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