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如今觸手可及的幸福。
我喚它作「新生」。
17
他端起杯子,將裡面的咖啡一飲而盡。
而後和我告別。
距離訓練營的那場火災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距離我們被解救也有一年多了。
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把所有一切都燃成了灰燼。
只留下他們的罪行。
火舌在滾滾濃煙中不斷攀升,向四周蔓延,逐漸吞噬掉整座宿舍樓。
單單是教官的宿舍樓。
所有學員無一傷亡。
被發現時,只有幾個教官沒被搶救出來。
所以說,是報應啊。
報應不爽。
我醒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媽對我說的。
「小寶乖啊,以後你做什麼媽媽都依你。」
她就守在我的床邊,輕哼著曲子,哄我睡覺。
真好啊,媽媽也逃出了囚牢。
我安心地閉上眼。
我們一起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年。
我重拾學業,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學,媽媽在附近租了房子陪我走讀。
這個地方,我願稱之為「家」。
也是最久的一年。
久到我快要忘記自己曾是訓練營的一員。
是萬千倖存者中的一員。
18
也是目擊者。
直到剛剛媽媽帶我出門給小熙買生日禮物,遇見了李律師。
他和一年前報道里的模樣差別很大,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刻入骨髓里的東西又怎麼可能真正忘記。
風吹動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喚回了我的思緒。
媽媽進來,坐在我的對面。
「玥玥,你還好吧?他……和你說什麼了?」
她有些擔心我的狀態。
我問:「小熙呢?她怎麼樣?」
「她很好,一直在接受治療。沒有人會打擾到她。」
那就好,那就好。
「媽,他們已經找上來了。我怕……」我思索良久,「我想……」
我腦袋裡浮現出一個主意,很荒謬,也很刺激。
我不知道怎麼對媽媽說出口,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支持我。
對於它可能引發的一系列後續的事態,我也無法保證它正確的走向。
但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她抹了抹噙滿淚水的眼眶,打斷我的話:「玥玥,媽媽說過,我陪你做任何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包括你眼前這件。」
我知道媽媽讀懂了我的想法。
這就足夠了。
19
在選擇坦白一切之前,我去醫院看了周熙。
她很乖,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在小道一側的銀杏樹蔭下悠悠漫步。
一陣風起,銀杏葉宛如翩翩起舞的小蝴蝶,紛紛落下。
她伸出手,接了幾片。
她看見我,扔下手中的葉子,噔噔噔地跑了過來。
「跑慢點,姐姐又不會跑。」
我笑著遞上手中的禮物。
她小跑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臉頰上染上紅暈,浮現出可愛的酒窩。
「小熙最近有好好吃藥,好好治療嗎?」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讓她去一旁的座椅上拆禮物。
隨後詢問護士她的近況。
「一切都好,病人最近睡眠質量變好,也慢慢願意與身邊人交流。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我向周熙走去,她纏著我坐下,依偎在我的肩膀。
「小熙乖,姐姐最近有學業要忙,可能要過幾天再來看你……」
也可能是好幾年……
她像是意料到什麼,陡然抬起頭,隨後又重重地點了幾下。
我望著夕暉晚照下的人,他們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餘輝。
彼此倚靠,互相汲取力量。
溫馨而甜蜜。
手裡按下了李律師的號碼。
立馬接聽。
似乎是一直在等待我的電話。
「李律師,我想好了。
「麻煩您明天來趟我家。」
20
九時一刻,李律師準時赴約。
媽媽將他迎進門,請他於沙發落座。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電腦,調了調,按下播放鍵。
「這是我們最新發現的一段監控錄像,請你看看能不能從中發現什麼。」
我看向液晶屏,上面正在回放錄像。
畫質很不清晰,模模糊糊的。
直到螢幕上顯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他」從一幢樓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不辨男女。
又過了幾分鐘。
在三樓最左邊的窗口,冒出滾滾濃煙。
還有雜沓的人聲。
這一幕直接把我拉回了那個夜晚。
在我和周熙被抓回去後,我們過著更加非人的日子。
教官處罰我們的手段變本加厲。
可我還是不死心,想要逃跑。
保潔員每天都會打掃教官和學員宿舍。
我見過她的保潔車,裡面堆了掃帚、拖把、抹布、噴壺和很多清潔劑。
酸性的。
我在課上順走了一瓶鹽酸性的溶劑。
鹽酸性和酸性的清潔劑混合會產生有毒的氯氣。
這是他們親自教會我的。
我選擇全部還給他們。
以此為自己的逃跑爭取大把的時間。
那天夜裡,我將剩下的安眠藥下在教官飲用的純凈水中。
開始了我隱秘的計劃。
唯一漏算的可能就是周熙這個變數。
我本想將一切做好後再帶她離開。
沒料到她跟著我進了宿舍樓,還點了一把火。
她將那位教官的宿舍門緊緊擋住,引燃她帶去的布料。
我發現後,將身上的外套脫下,披在她的頭上,遮擋住她的臉。
或許,在他們想盡辦法遮天蔽日、瞞天過海的時候,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它暴露在外,被大家看見。
雖極端,但未嘗不是最快的方法。
可以解救千千萬萬個和我們一樣的人,而不是單單只有我們兩個人逃走。
我告訴她躲好,然後自己一個人匆匆跑出去。
我趁機切斷監控室的電源,把周熙接了出來。
所有學員都有父母來接,唯獨她一人,孤孤單單。
我將她帶回了家。
自此,訓練營的一切落下了帷幕。
我知道李律師大概已經推測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張張口,準備坦白。
「這場火是我……」
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響起。
媽媽:「水燒開了,我去給您泡杯茶。」
李律師:「你的故事我聽過了,這次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沒等我開口,他自顧自地講了起來。
他喝了口茶,開始講述。
他聲線低沉,不時長久陷入沉思。
不知道他是在回憶還是在斟酌。
故事的內容和我講的大體一致。
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結果吧。
我逃出來了。
而他故事的主人公卻永遠消逝在了花一般的年紀。
「那個女孩是我的女兒,而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警察在她的身上發現了一封信,她到最後都在怪我們收到信後為什麼不接她回家。
「可我們從始至終都沒有見到那三封信。」
他深深地埋下頭,雙手交叉在腦後。
一副頹然狀態。
「我知道這份工作入眼全是殘酷的現實,可我還是沒想到會親手接到自己女兒的案子。」
他悶悶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李律師的做法無疑是向我的手裡遞上一把刀。
他親自且自願遞出的刀。
銳利,直取人心,但又不會造成人員傷亡。
這一天後,我們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21
這場審判持續了長達三個月之久。
他們掌握了這段監控錄像,但是卻沒有掌握我的犯罪動機。
這無法作為直接證據證明我就是放火的兇手。
可除了這,他們也沒有其他懷疑的對象。
校方的人抓住這一點,利用社會輿論,將我曝光於眾。
不明真相的群眾到處嚷嚷著,不管由頭是什麼,但是我手裡有好幾條人命,就是要判我死刑。
我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李律師作為我的辯護律師。
他把外面的情況告訴我。
「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之前訓練營的好多學員都在網上為你發聲,但……」
「但還是堵不住悠悠眾口對吧?」
我都知道。
他還把病曆本帶來了。
我之前就診的那本。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
開庭那天。
好多人都去了。
有媽媽,有朋友,有訓練營里很多熟悉的面孔。
底下受害者的家屬抹著眼淚。
我如今也從受害者的身份轉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施害者身份了。
他們恨恨地盯著我。
如果眼神能吃人,我想我早已死了一萬次了吧。
李律師交上我的病曆本以及鑑定報告,以此證明我的雙重人格。
而宋皎就是我的副人格。
一個主人格無法承受身體和精神雙重摺磨下分裂出的副人格。
她為承受主人格的痛苦而生。
只要我這個主人格受到慘絕人寰的處罰,她就會出現,短暫地使用我的身體。
他的講述中,隱瞞了我與宋皎交心、成為好朋友的事實,將宋皎打造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她逐漸認識到自己只是宋皎的一個副人格。
「因為是沈玥的懦弱誕生了她,她嫌棄那樣的沈玥。
「如果不是沈玥的膽小、害怕、無為,她不會遭受那些痛苦,她也在平等地恨著沈玥。
「因此她想搶奪主人格軀體所有權,成為身體真正的主人。
「她借沈玥的手復仇,報復所有傷害她的人,所以只有那幾名教官死了。
「而她下一個目標是沈玥,她要毀了沈玥,以此讓她替自己承受帶來的後果。
「所以沈玥現在也在接受心理治療。」
到最後,校方領導也對審理結果無可奈何。
畢竟殺死人的不是我沈玥,而是我的副人格宋皎。
一個雙重人格患者, 其在犯罪時被副人格支配,失去自我支配能力,被歸為無刑事能力責任人。
那麼, 她將被免於刑罰。
而我要定期接受治療,直至副人格在體內消失。
審判結束, 我聽到有人大聲叫了「好」。
是訓練營的部分學員。
裡面不乏有幾個知道真相的。
他們接觸過我, 知道我平時有的表現並不像李律師呈現的報告中那樣。
但是他們都沒有出聲質疑。
因為我知道, 我們是彼此之間的鏡像, 映照著熬過艱難的歲月。
在這千篇一律的困境里實現自救與互相救贖。
我和李律師走在最後, 出了法庭。
陽光實在耀眼,我抬手擋了擋。
卻透過手掌縫隙,看見了遠處站在柳樹下的媽媽和周熙。
樹早已抽出嫩芽。
春天來了。
「你很聰明。」他突然開口。
「謝謝。」
不是對他誇獎的回應。
是對他毫無保留的幫助的真摯感謝。
這次是真心的。
感謝他沒有戳穿我的謊言。
22
沒錯, 我騙了李律師。
從一開始就騙了他。
在我遇到他的時候, 我就知道我們的路只有這一條了。
或許很艱難,也許不會成功。
但是為了周熙,我願試試。
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雙重人格之說。
自始至終都是我一人自導自演的把戲。
很早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宋皎是我捏造出來的人物,是讓一切變得合理化的存在。
我要為我的逃走或者更甚找一個合適的解釋。
我以雙重人格的設定, 向李律師展開了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真真假假, 虛虛實實,有些東西早已無法分辨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原生家庭和訓練營受虐那部分的經歷是真的。
家庭的暴力讓我知道,真正能給自己撐腰的, 從來都是那個打不敗、不服輸、不低頭的自己。
只有當你足夠強大時,才能應對這一切。
所以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
甚至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
那些對我釋放善意的人, 我會加倍地對她好;而對我懷有惡意的人, 我也會加倍地還回去。
我本就打算以雙重人格的身份替周熙頂罪。
她這個小苦瓜已經很苦了, 以後可不能再苦了。
我瞞過了媽媽, 瞞過了醫生, 卻沒能瞞過李律師。
起初我是沒有把握他會站在我這邊的。
但他並不打算拆穿我, 而是講了自己的故事。
有了他的幫助,會簡單很多。
且我的故事給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辯護思路。
「我……能見見那個孩子嗎?」他提出請求。
「姐姐——」
周熙朝我飛奔而來,撲我滿懷。
她用頭蹭蹭我的肩:「我好想你啊。」
我的小苦瓜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甜蜜的氣息。
她眼裡綴滿了滿天星辰,耀光點點。
不似以前的懨懨樣子。
真好啊, 以後都不會再苦了。
李律師遞給我一張卡片,「以後有困難隨時找我。」
「謝謝你, 李律師。」
我翻開卡片, 裡面寫著一行字:
【祝你們錚錚, 也祝你們昂揚。祝萬事諸宜, 所行坦途。】
嗯。
一定會的。
23
幾年後,我和小熙散步。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訓練營的地址。
放學鈴響,陣陣歡聲笑語傳出。
一個個學子背著書包, 從校門跑出。
推推搡搡,走一步,笑成一團。
回想自己這一路走來。
不斷克服恐懼、依賴與失望, 逐漸生出羽翼,長出自己的鎧甲。
他們那些妄圖撕裂我臂膀、砍斷我雙腿、碾碎我顱骨的人。
他們那些妄圖扒我皮、抽我筋、吸我血的人。
他們那些妄圖要我歇斯底里、狼狽不堪的人。
他們那些妄圖看我笑話的人。
終究願望落空。
因為我啊。
變得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你瞧——
高牆那邊的世界。
是無限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