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說我有病。
於是在大學開學那天,他撕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轉頭把我送進了陽光矯正訓練營。
只因這裡學費便宜,而且能治好我的病。
到了之後我才發現,沒有陽光,所謂的治療也是慘絕人寰的體罰。
直到我在天台上遇見了一個和我六七分相似的女孩。
在父母都將我放棄時,她把我救下,處處對我照拂。
後來我才知道,這所學校的畢業生只有兩種——
被馴化的狗。
爛在牆角的無名屍體。
而我和那個女孩,成了唯二的第三種。
1
將我從天台救下的女孩叫宋皎。
人如其名,和天上的新月般皎潔無瑕。
我們很像,又很不像。
臉型和眉眼相像,除此之外再無相同之處。
她溫暖熱烈,瀟洒恣意,人緣極好。
我逆來順受,唯唯諾諾,膽小怯懦。
若她是明月,高懸於雲間,那我便是塵埃,低落進泥土。
雲泥之別。
我是被父母放棄的孩子,我不明白她這樣美好的一個人為什麼也會來到這種滿是壓抑又暗無天日的地方。
她神情略帶苦澀,耷拉著眉毛,沒答。
隨便扯了幾句話就搪塞了過去。
臨別時,她將一個嫩綠色的小皮筋套在我的手上。
有朵粉色的小花,好看的。
是盎然的色彩,是昂揚的生機。
她指了指:「只要你用皮筋彈你的手腕,我就會出現。」
聽起來有些荒唐,但我還是選擇相信她。
我摸了摸,有些愛不釋手。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二次收到禮物。
2
第一次是小熊玩偶。
媽媽送的,在我 10 歲生日那年。
弟弟沈安瞧上,我沒給,被他剪爛了。
他出生後從來都是如此,我如數家珍的,他不屑一顧。
連媽媽也站在他那邊指責我不該和弟弟搶玩具。
我沒法怪她。
面對強勢的奶奶、霸道的爸爸和寵壞的弟弟,她的處境也很艱難。
如果沒有她的庇護,我也許長不到這麼大。
或許就是因為我太軟弱了,以至於剛剛收到的新禮物也沒能保住。
我爸向來說一不二,掛掉電話沒多久,兩個凶神惡煞的教官就來了。
「手機呢?藏哪去了?
「你爸爸讓我們特地、好好、關照你。」
幾經輾轉,手機很快到了他們手中。
一個教官薅著我的頭髮將我向牆邊拖去,抵著我的腦袋哐哐撞。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麼叫聽話!不是想離開嗎?好啊,你試試能不能走出這裡。」
我逃離,但如蚍蜉撼樹,拗不過他們。
我聽見了頭皮撕裂的聲音。
耳邊傳來一陣嗡鳴。
他們的口一張一合,手上動作依舊沒停。
隨後瞄準我的手腕,拽那根皮筋。
雙拳難敵四手,手腕上又多了幾道紅痕。
無所謂,習慣了,好像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
我在乎的只是——
斷落的皮筋,被碾進泥土,布滿了腳印。
果真還是守不住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嗎?
3
不知這次又持續了多久,久到宋皎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都沒有察覺。
皮筋好好地套在我的腕上。
小花悄無聲息地綻放,向死而生。
美好又頹靡,蓬勃而堅韌。
一切好像從沒有發生過。
除了地上散落的幾撮長發,牆上的一道道血痕,地上稀稀拉拉的血跡強調著剛才的虐行。
不知道宋皎是怎麼趕跑他們的。
明明她也是小小的一隻,卻好似有巨大的能量,兩次救我於水火。
「我比你大,你叫我姐姐,我罩著你。」
姐、姐?
我在心裡輕輕咀嚼這兩個字。
她溫柔地攬過我,拍著我的後背。
我的頭靠在她的肩胛,汲取她身上的溫暖。
第一次對幸福有了實切的感受。
其實這不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
我之前就遠遠地見過她了。
但從這天之後,我們見面的頻率逐漸多了起來。
我沒有主動彈皮筋「召喚」她,她卻總能精確地找到我。
是在我被壓在名為陽光下的「發泄場」曝曬時。
是在我被拽著頭髮按進水缸里時。
是在我被足有三指寬、厚竹板抽手心時。
也是在我吃飯,被澆了一頭膠水時。
黏糊的液體順著頭髮滴進了飯菜,流進了領口。
領頭的女生命令後面的跟班捏著我的嘴,抓起混著膠水的飯,使勁往我嘴裡塞。
肆意的譏諷侵蝕著我的靈魂。
我第一次見到宋皎發這麼大的火。
她拽著為首的女生的頭髮,將她的頭扣在了我的碗里。
她也變成了我的同類。
「你吃我這份吧。」
宋皎將自己那碗還沒有動過的菜推過來,與我分享。
我嘗了幾口。
比家裡的剩飯剩菜好吃。
比這裡單調的大白米飯好吃。
唯一不足就是,有些咸。
「你別哭啊,有我在,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她輕拭掉我眼角的淚水。
在面對父母的冷眼時我沒有哭。
在被教官體罰時我沒有哭。
在她們施暴時我也沒有哭。
卻在得到宋皎一次又一次的關心後哭了。
4
她還是不放心我的狀態,偷偷帶我爬上高牆散心。
夜幕下,星星如鑽石般密布整片天空,映在她的眼眸,晶瑩透亮。
我聽見她輕聲開口:「牆的那邊是無盡的風光,你看見了嗎?
「它們雖籠罩在黑暗中,但暖潮浮動,香氣四溢,留下斑駁的光華。
「沈玥,你答應我一定要逃出去啊,一定。」
她反手緊攥著我的手。
「替我看看外面的春山點翠,雨打新枝,山空松落,火樹銀花。
「逃出苦難,奔向春山。」
我點點頭。
嗯,一定。
「我們一起。」我望向她。
我答應你。
不再放棄自己,不再依賴他人。
努力成為自己的救世主。
很快又到了給家人寫信的日子。
他們不給我們手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與家人取得聯繫。
這是我唯一可以和父母交流的機會,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也是我給他們寫的第三封信了。
教官會私自拆開我們的信。
我用第一封信就深刻地領會到,如果在信中表達任何對於訓練營不滿的話,第二天就會受到重罰。
不外乎負重十公里,戒尺五十下,蛙跳三圈等等。
第二、三封信,我學乖了,中規中矩地寫。
字裡行間透露出「我很好」、「你們別擔心」、「我會好好改的」的意思。
只是在「我想回家」「討厭訓練營」這幾個字下點上不易察覺的小黑點。
我相信媽媽能看明白。
只因小時候我曾玩過這樣的文字遊戲。
還被媽媽勾著鼻子說了句:「你這丫頭慣會『偷奸耍滑』。」
寫完信後,教官拉我們去拍照。
大家都笑得很燦爛,但笑意不達眼底。
因為我們都懂,憤怒、咒罵、掙扎……任何表達出我們不情願的照片根本不會被寄出。
在他們審核的第一步全部被燒毀了。
教官笑著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份藥膏,威脅我們這幾天好好塗藥,儘量掩蓋身上的疤痕。
這些面子工夫還是要有的。
身上的疤痕尚未能消除,更別說心裡的。
5
家長開放日很快到了。
我翹首期盼著,直至落日黃昏。
曾經那個化作悲涼廢墟的家,成為如今的我最渴望去的地方。
有的人和我一樣,還在執著地等待,等待著曙光的降臨。
有的人卻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
去或留,我不知道剩給我的究竟是哪個。
但宋皎教給我,主動權必須握在自己手裡。
這次,我想替自己爭取一下。
我向主任借過電話,撥通媽媽的號碼,「嘟」了幾聲才被接通。
很不幸,是爸爸。
我強烈地表達著想回家的慾望,卻在瞥到主任不善的目光後住了嘴。
爸爸通篇說著大道理。
他一口氣說出幾句話,每個字都像是石頭滾進沼澤地,不斷沉進我的心裡。
總結成三個字就是不願意。
我被那個叫做爸爸的人放棄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抱有這麼大的惡意,明明我和沈安一樣,也是他的孩子。
就因為我是女孩嗎?
難道女孩就該成為被拋棄的那個嗎?
主任拖著我往回走。
我伸出手苦苦向外掙扎。
「玥玥——」
背後傳來一聲呼喚,還有細微的咯吱聲,我回頭看,大門緩緩打開。
一個女人的身影逐漸清晰。
6
媽媽緊攥著我的手腕往外走,我忽覺手腕處傳來陣痛。
低頭一看,那皮筋沒由來的,斷成了兩截。
「怎麼了?」媽媽注意到我的停頓,回頭看。
我捂住手腕,望向不遠處的樓上:「你看到了嗎?」
她疑惑:「什麼?」
那兒分明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帶猶豫地,縱身躍了下去。
媽媽使勁看了看,怔愣在原地,望向我的眼神中滿是我讀不懂的情愫。
隨後她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前走。
「哪有什麼東西,我們快回家吧。」
7
剛進家門,一個空酒瓶子砸在我們腳下。
「你去哪了?不在家瞎跑什麼?」
他看我跟在媽媽身後,當即變了臉色,劈頭責問。
「你怎麼把她帶回來了?」
沈安也在旁邊煽風點火:「媽,她來了,那我住哪兒?」
在我走的這些天裡,就因為沈安說了一句想要書房,他們就將我的臥室改造了。
潔白的牆面變成了巨大的海浪,向我撲來,快要把我淹沒。
酷帥的海盜綁著一隻眼,也叫囂著把我抓走。
我的東西被扔在樓下儲藏室的角落裡。
落了一層又一層的灰。
媽媽怔愣住,顯然沒有想過一時衝動帶來的後果。
她果然還是後悔把我接回來了吧。
不知道她跟爸爸說了什麼。
只見他繃著臉,看了我一眼,微微動了動下巴,像是在點頭。
沈安還是在鬧,不把我趕出家門不罷休。
「小安乖,媽媽改天給你買你最喜歡的奧特曼玩具。」
她輕撫他的頭。
沈安推開她,冷哼了一聲,才勉強同意。
媽媽把我領進原先我的房間,就去給他們做飯了。
我沒能坐在餐桌上和他們一起吃飯。
媽媽敲敲門,給我送飯進來,腕上還掛著幾個精美的手提袋。
「玥玥,媽媽給你買了幾件衣服,你試試,看看合不合身。」
其中有幾條裙子,很好看。
我接過,卻沒有動。
她替我換下身上的髒衣服,卻在看見我身上的疤痕時,頓住了手。
8
「別碰我,不要——」
我躲開了她碰我的手。
有些髒,也有些噁心。
「好,媽媽不碰你。」
她低下頭,抹了抹眼,周身散發著悲愴。
看錯了吧,她怎麼會心疼我呢,從始至終她最愛的只有她的兒子,沈安。
從我這裡得不到答案,她推門出去問爸爸。
「訓練營到底是個什麼地方?玥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是媽媽第一次對爸爸這樣大聲地講話。
是為了我。
我好像病得不輕。
居然感到有點開心。
早知道這樣就能喚起她心中對我殘存的母愛,就早點這麼做了。
反正身上的疼比不上心裡的痛的萬分之一。
「你這臭婆娘還有臉質問我?我還沒嫌棄你帶著這個拖油瓶嫁給我!」
一語道破。
怪不得他和奶奶不待見我啊。
不只因為我是女孩,更因為我不是他親生的孩子。
「我供她讀書到現在,她哪次學費不是我出?養不熟的白眼狼。
「你現在知道關心她了,早幹嘛去了?
「她憑什麼吃我的,用我的,還不聽我的話。
「你還不知道吧,她小時候身上那些淤青都是我弄的。」
他露出一個邪惡又淫蕩的笑容。
「你的心全吊在你兒子身上,哪管過你閨女,哪怕一分一毫。所以她根本不敢告訴你,而你也一直沒發現。
「你還不知道她每個月都寫過信吧,都在我這了!她居然妄圖指望著這信讓你帶她回家。」
他從架子上的盒子裡拿出三封信,甩在媽媽的臉上。
紙很鋒利,落下了一道痕。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和你一樣不識好歹!」
「你閉嘴!」媽媽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你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你怎麼能這樣?玥玥她還是個孩子!」
媽媽拉著我和沈安,帶我們出門。
她的手顫抖著,卻很是有勁,緊緊攥著我。
沈安不願意,在地上撒潑打滾。
「我兒子不能走,還有沈玥。」
他用力拽著我,任憑媽媽怎麼掰也不鬆開。
「我繳了錢,這訓練營她必須去。」
他使勁將我往屋裡拖。
我跌落在地,酒瓶碎片划過我的雙腿,鮮血流了滿地。
他像一條毒蛇,緊緊纏著我,我有些呼吸不暢。
腦袋嗡嗡作響。
頭頂的吊燈晃得我有些看不清。
耳畔傳來媽媽的呢喃。
再睜開眼時,我手裡攥著一塊玻璃碴。
鋒利尖銳,頂端沾著血。
不斷往下滴。
9
有他的,但大多是我的。
那個男人的大腿被我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捂著腿,大聲哀嚎。
沈安哇哇大哭,媽媽顫抖著後退。
我忽然厭倦這樣的生活了。
千篇一律的困局,逃也逃不掉。
鏡子上蒙了一層水汽,我用手揩掉。
裡面的自己,露著笑。
陌生而瘋狂。
像個瘋子,也像個殺人狂。
只不過要殺掉的人是我。
一隻手攔了過來,奪走我手中的利器。
是宋皎。
一如天台那次。
可她……
不是從樓上跳下去了嗎?
怎麼會來我家。
我抬頭,微微睜大眼睛,試圖看清她的樣子。
只有個大致的輪廓,模糊不清。
只是她手上的鮮紅有些刺痛我。
意識漸漸回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