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你沒事吧?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你怎麼樣啊?痛不痛?」
我有些無措,雙手微張著,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她那麼乾淨,而我渾身是血。
這樣的美好不應該被我打破。
我收回了想要觸碰她的手。
「宋皎,對不起啊,我……我好像要食言了。我有些堅持不住了。」
我努力擠出個笑,讓她別擔心。
她愣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隨後慌亂地喊我的名字。
「玥玥。」
眼前宋皎的臉漸漸變成了媽媽的樣子。
就是啊,宋皎現在怎麼可能出現在我家。
我大抵是真的病了。
還病得不輕。
10
再睜眼時,周圍白花花一片,仿佛被置於茫茫白雪之中。
窗外蟬在鳴叫,昭示著盛夏的到來。
一位女士從旁邊的座位上站起來,把旁邊的窗子推開,一股暖空氣席捲過來。
「玥玥,你醒了。還難受嗎?」她神色不自然地問我。
我瞥見她的整個右手被纏上厚厚的紗布。
我無暇顧及,也不想顧及。
她兀自紅了眼眶,擦著淚。
病床前人來來往往,有醫生、有護士,還有一個奇怪的女人。
她拎著包,拿著一支筆和好幾張紙。
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偏頭,不想回答。
但她鍥而不捨,天天過來打卡。
就這樣吧,這樣挺好的。
不用回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家的地方,也不用回殘酷無情的訓練營。
護士給我扎針,喂我吃藥。
我總是趁她們不注意拔掉,把吊瓶中的藥放掉後再把針扎回去。
把藥片含在舌頭下,然後趁其不備偷偷吐掉。
她們總會誇我「真乖」。
她們開心就好。
我的心情並不重要。
……
我吐藥的時候被媽媽發現了。
但她什麼也沒說,裝作沒看見的樣子把飯盒裡的菜擺在桌面上。
但轉頭我聽見她和那個奇怪的女人交談,尋求解決辦法。
我知道她最終把藥放在了每天的湯里。
她一定沒嘗過這湯的味道,苦苦的。
為了掩蓋濃重的苦,又加了大把的甜。
一股無法描述的味道充斥著味蕾。
她不再以淚洗面,我也願意為之好好吃藥。
畢竟飯總要吃。
夜晚的寧靜沁人心脾,輕輕撩撥我的心。
被關了十幾天,我有些蠢蠢欲動,想要出門。
媽媽趴在床邊熟睡,我偷溜出門。
關門前,我聽見她夢囈:「玥玥一定要快快好起來。」
我苦笑著聳聳肩。
真的能好嗎?
我怎麼覺得我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呢。
11
一扇門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迫不及待地向外奔去。
遠處的山巒已層次不清,黑蒼蒼的一片壓著一片,沉重地垂在無邊的天際。
一個戴著厚重帽子、纏著圍巾的女生,手裡提著袋子,緩步朝我走來。
「宋皎?
「你沒事吧?我好擔心你啊……」
「你怎麼穿這麼厚?不熱嗎?」
她摘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頭頂。
「你……你也生病了嗎?怎麼不去看醫生呢?」
我有些焦急,逐漸語無倫次。
她這個人怎麼病得這麼嚴重了還在外面亂跑。
一輛汽車橫衝直撞地開了過來,急剎車,停在我腿前,司機沖我破口大罵:「你有病吧,生病了還跑出來。」
奧,我身上還穿著病服沒換。
我不在意,只在意我的宋皎。
她怎麼病了呢?
街燈投下一束暖光,模模糊糊地照亮她的眼周。
她的眼睛與燈光重疊的那一瞬,我好似看見了落日餘暉下翩翩起舞著的螢火蟲,美麗而獨特。
她拉著我的手,帶我狂奔。
我們偷偷去了醫院裡的藥劑科室。
拿出袋子裡的瓶瓶罐罐。
一瓶寫著「氫氧化鈉」,一瓶貼著「氯化鈷」。
她在玻片上滴了幾滴水,一邊放入一粒氫氧化鈉,一邊放入一粒氯化鈷。
藍色的氫氧化鈉包裹著紅色的氯化鈷。
「你看,璀璨的星辰下蘊藏著一顆永遠熱烈跳動著的心臟。」她輕輕開口。
「沈玥,往前走,一直走下去,別回頭。
「要好好吃藥,好好治病。」
「好。」
我在她沒看見的角落,偷偷順走了一瓶安眠藥。
12
醫生在藥劑科室找到我。
他責怪媽媽為什麼不看好我,讓我一個人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
裡面的瓶瓶罐罐很貴重,出了事我們誰都擔不起責任。
她一個勁地彎腰低頭道歉,再三保證會看顧好我。
我意識到,媽媽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直起過她的腰板。
「媽,咱們回去吧。」聲音沾染上一絲水汽。
我拉著她回了病房。
我一直好好吃藥,好好打針,精神好了不少。
媽媽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真心實意的。
偶然間瞥見媽媽的髮飾,我才發覺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宋皎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有些擔心。
她到底有沒有好好治病。
我想找她,才發現沒有她的聯繫方式。
一直以來都是她主動找的我。
我翻出她送給我的小皮筋,套在腕上。
輕輕彈了彈,沒有回應。
我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現在在治病,不能打擾她。
那個女人又來了,她問我想不想見宋皎。
我好奇,她是怎麼知道宋皎的,但還是搖了搖頭。
她又問了我一些問題,這次我一一作答。
她一連來了好幾天,我都積極配合。
她最後一次出現,卻帶給我宋皎走了的噩耗。
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
不知道走的時候痛不痛啊。
「她葬在哪裡了?
「我能去看看她嗎?」
我問。
她不語。
心臟被密密麻麻的針扎過,疼得我有些喘不上來氣。
她護了我多次,屢次激起我求生的意志,卻又早早地離開人世。
都沒能見上她的最後一面。
這裡好像是缺了一角,空落落的。
13
我沒有朋友了。
又恢復了獨自一人。
這樣平靜地過了幾天,那個男人的出現打破了一切。
他抱著沈安出現的那刻,我看見了媽媽臉上動搖的神色。
她在沈安傾注了大量的心血,是不會也不能捨棄他的。
他威脅媽媽,如果想要回沈安,就要把我送回訓練營。
他可以不計較之前的種種,他們還是能回到幸福的一家三口。
前提是沒有我。
否則他要以故意傷人罪起訴我,將我關進暗無天日的囚牢中。
或者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他勢必要把我拖進無底的深淵。
媽媽立馬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幾個頭。
「求求你放過她吧,沈玥她還是個孩子啊。
「我錯了,我不該和你對著干。」
她的額頭立馬紅腫起來,滲出血跡。
她拽著他的褲腳,苦苦哀求。
「媽,你管她幹什麼?你快過來,我們才是一家人。」沈安跑過去拉她起來。
「她不是別人,她是你姐姐!」
印象中一向對沈安溫柔的媽媽第一次揮開他的手。
男人無動於衷,挽起褲子,露出大腿。
一道長長的疤蜿蜒盤在他的腿上。
我對著他們三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真好看。」
我的傑作。
男人被我挑釁、無所謂的態度激怒。
「你別忘了,你沒得選,只要我還在一天,我也是她沈玥的監護人。她的一切我都有權利安排。
「你以為我是來和你商量的?」
他把媽媽拖回家狠狠打了三天。
關在儲物室,一口水沒喂給她。
我還是回到了訓練營。
被教官「特別關照」著。
14
看著周圍的同類,我感覺到他們正在慢慢被馴化。
面如死灰,嚴格執行教官的命令。
我不能,我要向前走,要逃出這個人間煉獄。
訓練營的最北面是片荒了的林子,通向後山。
那裡野草叢生,高得足以把人隱藏起來。
平時都有教官和一隻大黃狗值崗。
這狗嗅覺極為靈敏,試圖從這裡逃跑的人都被它給拖回來了。
我將我的晚飯都投喂給它,一開始它還會對著我兇狠地叫,後來漸漸它會圍上來搖著尾巴求吃的。
趁著教官不在,我將安眠藥下在他和大黃狗的水裡。
怕劑量不夠,我一連下了好幾顆。
他們昏倒後,我鑽了進去。
身後的一切早已被黑暗吞噬。
青蛙的咕呱聲、飛蟲的嗡嗡聲、鳥兒的啁啾啼叫聲,還有莫名生物爬行的簌簌聲,讓我一度很害怕。
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向前走。
不遠處有束燈光在不斷閃爍,噼啪作響,下一步好像就要迸裂。
緊接著是一聲聲嗚咽,在空蕩蕩的林子裡旋盪。
我好像被帶回到了剛來訓練營的那段時間。
被治療封印的深處記憶就這麼殘忍地開啟了。
15
窗外下著迷濛的雨,我被叫到教官的辦公室,他關上門窗,將我拉到他的腿上坐下。
我掙扎,他威脅我,讓大家都知道我是怎樣勾引老師的。
勾引他這個有婦之夫。
他利用我的羞恥心讓我閉嘴。
卻在我怔愣時順勢將手探入我的裙底。
攪弄我的腿心。
我清楚地感受到他下身發生的變化。
「你好美。」
他突然湊上前,吻住我。
一下又一下。
泛黃的牙齒帶著黑色的牙垢,還有湧出的煙味。
我一陣陣反胃。
雨聲驟然大了起來,沖刷掉我的哀號,掩蓋著他的惡行。
沒有人會知道。
因為暴雨來臨時,萬物都噤了聲。
後來他瞄上別的獵物後才堪堪放過了我。
男人發出一聲喟嘆,喚回了我的記憶。
我向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扶著樹幹乾嘔起來。
盈盈皓月的光傾灑進來,我看見女生臉上掛著的淚痕。
男人抓著她的雙腿,還想再來一次。
女生的腳在空中亂踢著,雙手伏地,往後倒退。
她的模樣和久遠記憶里我的樣子有了重合。
「啊——」她抱住腦袋驚呼一聲。
面前的男人重重倒地,壓在她的身上。
背後的我手裡攥著一塊從地上隨便撿起的石頭。
他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徹底昏了過去。
我扔掉沾著血的石塊,將身上的衣服脫下,蓋在她的身上。
身後傳來犬吠,還有焦灼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
一道道手電筒的燈光朝我們射來。
他們追來了。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趕緊拉她起身,拽著她使勁往前跑。
帶齒的細長葉子劃傷我的腳腕,我們也不敢停留。
兩個人的目標總歸是大的,何況他們還有一條敏捷的狗。
我拼盡全力推了她一把,喊道:「往前跑,別回頭。」
轉身跑向相反方向。
大黃狗突然從身側竄出來,把我撲倒在地。
他指揮著大黃狗上前撕咬我,它不動。
他便自己上手,對我拳打腳踢。
久違的瀕死感。
我拉了拉手上的皮筋。
隱隱約約間,我看見一個身影向我奔來……
16
桌上的咖啡早已變涼。
對面的男人招徠服務生,替我換上新的咖啡。
「試試吧,他家咖啡的味道不錯。」
我不喜歡咖啡,喝了睡不著就會胡思亂想。
想猩紅的鮮血直流。
想漫天的火光燃盡。
想皮開肉綻的痛苦。
還有那走不出的圍牆、逃不出的監獄、跨不過的溝坎和熬不過的日夜。
「最後你逃出去了嗎?」他那深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沒答。
答案是肯定的,要不然我也不會坐在這兒和他交談。
「那她呢?
「在你的幫助下,有沒有逃出去?」
他將杯中的牛奶倒進咖啡,用湯匙攪拌均勻。
一圈又一圈,我好像陷進了這個卡其色的漩渦里。
「不知道。」
其實也沒有。
上天像跟我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把我們玩弄於它的股掌之中。
她也被抓了回去,下場和我差不多。
我曾對此行寄予厚望,也曾期待微光,但所有都化作泡沫。
「你認識這個女生嗎?」
他從公文包里翻出一張照片,推了過來。
「我問了好多當年的學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誰,以及她在哪。」
和記憶中無差。
我搖了搖頭,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又苦又澀,和之前的日子一樣。
我果真不喜歡喝咖啡。
他沉默,似乎在思考我話語的真實性。
「你知道發生在你們訓練營火災的事嗎?」他又問。
「知道。」
要不是這場火災,他們齷齪的勾當怎麼會曝曬在陽光下,我們又怎麼會得救。
「我很感激那個人。」
「起火原因至今未公之於眾,你又為什麼知道是人為因素?」
眼前律師咄咄逼人的態度真討厭。
「總有一些壞心眼的人,站在自認為正義的角度,不明事情的真相就開始質問譴責。」
他沒有氣我言語裡對他的辱罵,反而認真跟我解釋他的想法。
「審判也是為了釐清事情的原委。
「我想探明真相後再行動,以此來判斷我的辯護人到底有沒有罪孽,或者說他的罪孽又有多重。」
「可真相難道就那麼重要嗎?!
「你所求的真相,可能會斷送他人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我站起來吼道。
周圍的人朝我們這桌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深吸幾口氣重新坐下。
「你所指的幸福是——」
我透過玻璃望向街道的那邊。
一個婦女正在與店主攀談,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媽媽許是感受到了我強烈的視線,回望過來,朝我揮揮手。
這就是我所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