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帳圍起的營地中,竟羈押著數百女子。
老弱婦孺皆有,大多衣衫襤褸一臉驚惶,滿身傷痕。
營中飄散著難以散去的腥臭,令人絕望窒息。
得知勝戰後,她們未曾歸家,而是在營中抱作一團崩潰大哭。
而我腳邊,一具女屍尚溫,血染土地,似是剛拔簪自盡。
我看著她遍體鱗傷,鼻尖一酸,俯身為她闔上雙眼。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問她們為何勝利了卻如此悲傷,為何有家不能歸,為何求死,實在是愚蠢。
於是我坐下來,坐在一群女子的屍身里,聽活著的人哀哭,看欲自盡者則上前攔下,從白天到黑夜。
直到她們眼淚哭盡,才開始紛紛惶惑地望向我。
我坐在地上,自言自語般說起一個很長的夢,那個夢裡似真似夢訴盡了我的一生。
從一個亂世女童因家貧,父親將其賣去窯窟換米,賤於犬豕。
講到有一個將門之女如何救她於魔窟。
講到那個她是如何與那位將門之女是如何和軍中將士一同訓練作戰,成為翹楚,又講到這個將門之女為了保護家族和治下百姓,與天家聯姻。
她不再能做將軍,她廣闊的心胸和遠慮從此繞在了一個男人的後宮,從此壯志消磨。
女子們靜靜聽著我的故事,一時間忘記了悲傷,只覺得唏噓。
我話鋒一轉,又給她們帶來一個好消息。
故事的兩位女子只是前奏,其中那名孤女死後魂魄並未離去,她看見這個天下竟然出現一位女帝。
這位女帝帶領著天下重新走向富饒,從此女子也能走出家門,從商為政,保家衛國。
眾人聞言,眼中剛亮起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小娘君說笑了,這天下哪會有這樣的事情。」一婦人低聲苦笑。
「天下怎會有女子當家作主的道理?」
我看著出聲質疑的女子們,溫聲道:「我看你身著裙衫,針腳細密又滿是巧思,必精通女紅。」
「你虎口繭痕深厚,想必是常年農作的一把好手!」
「各位皆有或一或二的本事傍身於世,這!就是你們當家的底氣,你們所缺的從來不是能力。」
「你們差的只不過是一個做主的機會。」我站起身,高舉官印:「那本官願意竭盡所能予你們的機會。」
「這不是施捨在座的遭遇,是你們本該擁有的。」
「這是什麼?」有年近半百的老嫗發問。
「郡守官印。」我坦然一笑,「以後,我就是你們的郡守啦!」
眾人大驚,驚疑不定。
女人當官,還是郡守?
「隨我回城!」
「大人,我害怕!」有一女子伏地哭在我的腳邊。
幾百名女子中,有定親待嫁的女子,有已成婚的婦人,有年幼的孩童,也有喪夫的寡婦。
可她們,在這場潑天災禍之後,誰也不敢回家了。
誰也不敢想像,自己回去之後收到怎樣的謾罵指責。
人言可畏,足以逼她們赴死。
門口是呼嘯的風聲,被捲起的帆布飄飛著。
「我想問你們,羌人退散後,你們仍然活著難道是因為怕死嗎?」
「死有什麼可怕,可我還有孩子在等著我哺育,我要如何面對我的孩兒,如何面對我的丈夫。」
可這世間,失節比死都可怕。
要女子至柔,又要女子至剛。
世間的大山就是這樣不講任何情理地壓在女子的身上。
她們的悲傷陣陣傳來,我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歲那年。
我什麼都沒有,眼見著就要餓死了。
可我絕不屈服,絕不投降!
雖不是每個人都能在絕境遇見貴人相助,可我如今權柄在手。
我願意去助。
有一個,算一個。
我手指蒼天,環視眾人:「蒼天你看!我們連死都不怕,卻害怕失去清白!誕生生命奇蹟的地方,我們卻對它有重過生死的羞恥心,這不可笑嗎?!我們身上都有千千萬萬重山,可這有什麼可怕的!我們連死都不再畏懼了,為什麼害怕活下去!度過這次難關後,我們再也不會挨餓,天下千千萬萬的我們!都不會挨餓!」
「今日見到的諸位,已經勇冠天下!你們已經勝過了天下萬萬男兒,我敬你們,故我會在隴西為你們設立一處居所,你們可以憑藉自身技藝,在官府中領職,靠自己在這隴西郡內立足。」
「我們可以嗎?」
「可、可我夫君說世道亂,女子在外難以立足,須得依託夫家才能安全......」
我看向她:「此次羌人來襲,你夫君護住你了嗎?」
女子淚流滿面,她的夫君聽到羌人破城,早在回家路上駕著驢車逃命去了。
「我從來不懂,為何男子總以為將世間描繪得危機四伏,便能打動女子。我意思是,這世道不是每天都同一副德行嗎?」
我們的價值遠不止是世人們眼中空蕩蕩的的軀殼。
我們是哭尋母親的孩子,是憧憬愛戀的姑娘。
我們流淚,又懷揣夢想。
時代不應該奪走我們夢想的權利。
若我手執權柄,必赴萬難給她們改寫故事的機會——
並將那些一度從她們生命中被殘酷奪走的東西,交還給她們。
那叫尊嚴。
我們都在創造變革。
我們,就是變革。
14
涼州風氣比之中原開化不少,其中亦有女兵女將。
可女子當郡守卻是頭一遭。
郡內虎視眈眈、不服氣的世家與屬官並不在少數。
若有誰不服,大可上前一試。
說我倚仗高家,仗勢得勢?
那我且問,在座諸位的官身?你們誰是寒門出身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至今日的呢?
這世道,為何我就不能有坐擁天下的野心?
我迅速安頓好這些女子,在郡守府不遠處設下居所,建起育兒堂和女子商鋪。
每日派人巡街,遇事立平。
那些害怕自己獨自立身於世的女人們,逐漸意識到了自己遠比想像中要強大得多。
若真有一天女主天下,靠我一人遠遠不夠。
我需要更多更多與我同一戰線的女人們。
因此需要快速建立起女子官僚的班底。
尋常百姓連識字都是一種奢望,更何況去做官呢。
百姓中既然沒有,世家中必有——那些才華橫溢卻為了家族聯姻犧牲才情的女子。
世家怎麼可能同意放棄聯姻來做官呢?
可要是他們發現自己為女兒千挑萬選的女婿,日後對家族的扶持竟還不及女兒有力呢?
冬天來臨之前。
我在隴西郡設了一場舉賢考試,依排名可授官。
前十甲中,竟有四名是女子。
頭名是謝家嫡長女,謝清。
我欲親自會見中選者,卻遲遲不見這位魁首。
15
「郡守大人!謝家將謝小姐關起來了,不准她出門。說是已經收了崔家的聘禮,合了六書之後就要論婚期了。」
「蘇浣,隨我去謝家。」
蘇浣是羌營中那位被丈夫拋棄的女子。
她精於做帳,帳面清晰整潔,一目了然。
如今她是我的計掾。
我整衣正冠,直赴謝家。
謝家家主本不欲見我,可我如今是隴西的郡守,他們始終不敢得罪,迎我上座。
「郡守大人,小女去參試是瞞著我與內人的。謝家並非不願為郡守大人效勞,只是小女與崔家定了親,不便在外拋頭露面啊。」
我輕叩扶手,轉頭去問蘇浣:「我記得謝小姐定親的是崔家二郎,叫崔迪?此人來參考了嗎?」
蘇浣記性極好,立答:「崔家二郎此次行三百七十名,未入榜。」
我笑而不語,只看謝家家主和謝夫人。
「謝清是我欽點的魁首,而你們為她選的夫婿,卻連榜都未入。若你們真心疼愛、憐惜女兒,嫁與這般庸才,她可會幸福?縱使你崔謝兩家聯姻,崔家真會竭力扶持一個腹空無才的二郎?即便兩家願扶,這扶不上牆的崔二郎,又能走多遠?亂世如浮萍,無本事傍身,他當真能護住你女兒、你謝家?」
「我見令愛文章針砭時弊,鞭辟入裡。如此之人才,我本欲讓她先任為文史,日後便是郡丞,她也當得。」
謝家家主怔住了。
自古都沒有女人做官的說法,眼下竟聞女兒有做郡丞之望?
謝夫人雙目灼灼,激動道:「郡守大人說得可是真的?並非是要我女兒去做郡中小吏打雜,而是真授官定品?」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謝家家主喃喃道。
「本官就是女子,文可做這一郡之守,武可帶兵剿敵。如何做假?」我面不改色,心知謝家心動了。
見時機已到,我起身告辭:「此事,家主可自行斟酌。如今隴西郡百廢待興,本官求賢若渴,絕非笑談。」
「只是——」
「你們寧願要一個扶不起的崔姓女婿?也不要一個青雲萬丈的謝家女兒?」
16
高將軍徹徹底底把我當做了第二個女兒,視若己出。
凡有所求,無有不應。
我力行休養生息之策,請書涼州刺史體諒隴西郡才逢羌難,輕賦稅,省徭役。
在轄內各處為流民廣設「以工代賑」之所。
隴西郡竟以驚人的速度復甦,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
經過上一輪招賢考,入榜考生充盈了部分因戰而損失的人才空缺。
謝清在我拜訪謝家的翌日,便至郡守府赴任,由我親自擢升為郡中新設女學的文學掾。
我需要人才,大量的人才。
這還遠遠不夠。
戰後恢復的工作量超乎我的想像。
因我昃食宵衣,蘇浣一直在郡守府陪著我。
「大人,休息吧。您做得已經很好了,萬望身體為重。」蘇浣說著,不禁潸然伏地請願。
自被羌人擄走的那一刻起,她腦中無時無刻不刻都在想著以死明志。
人生如同陷入污濁泥淖,再無見天日之時。
即便羌人敗退,她仍是一心向死。
可她沒想到,她居然不僅能活下來,更能昂首立於天地間。
憑一己之能,竟真在這天地間有了屬於自己的方寸之地。
她凝望著我,淚落無聲,卻重比千鈞。
我忙於政務,時常廢寢忘食。
每每都是蘇渙如此來勸,我才不舍睡去。
17
當務之急是韜光養晦。
我要設法瞞住皇帝,絕不能讓他察覺涼州的真實動向。
憑著前世記憶,我派人尋到了衛子瑜在朝官中安插的心腹。
我坦誠相待,即便她向皇帝告發,我也並不懼死。
她或許會否認我的政見,卻不會殘殺我的子民。
若這天下終會易主,她也會是個明君。
這是一場豪賭。
若無她的傾心相助,我也會在萌芽之際被趙宗頤扼殺。
這是我必走的一步棋。
半月後,她送來書信。
「汝之壯志,余深欽服,心緒慨然。常思涼州水土之異,乃生巾幗雄傑。昔聞斬月將軍之事,世人見其恣睢,余獨察其隱衷,身陷困局,實是不得不為。此中艱難,惟同歷者能喻。
昔在宮闈,常感孤寂。今得汝音,忽覺此道不孤。恨昔日未逢,不得與汝早為蘭交。
音問之途已備,可藉心腹通函。斬月將軍安好,勿慮。若得機緣,必助其歸涼。」
我知事已成。
她會在朝中幫我安插人手掩護涼州動向,亦會在朝臣奏疏中幫我審察。
此外,高明玉一切安好,讓我放心。
18
經營隴西這一年,我廣納賢才,屯兵積糧。
雖然自己口袋窮得響叮噹,多半還得靠高將軍救濟。
可是漸漸地,府庫也漸漸轉虧為盈。
我在民間設立育兒堂,收養無家可歸的孤兒。
我予富商低稅,換其按月賑濟鄉里傷殘。
我讓女子走出閨閣,入學讀書,日後參政為商。
雖有鬧事者,但皆被我以重刑殺雞儆猴。
我讓世家富商開倉放糧,同時予以他們合理的政策之便。
我讓貧苦百姓休養生息,駐守將士平日屯田,亂時剿匪。
一半充進府庫,一半由帶隊軍士均分。
不過一年,這附近山林中的劫匪只要聽聞我麾下將士的威名便不寒而慄。
眼見著匪患殆盡,麾下諸將仍不時巡弋邊境。
於是郡內的商貿也日漸興盛。
我嚴令:不殺降、不辱俘。
因無生計走投無路落草為寇的人們又從山裡走向田間。
我看著被積雪厚厚覆蓋的良田。
明年一定是個好豐收。
19
有了衛子瑜暗哨幫助,我開始與高明玉互通書信。
害怕紕漏,我們大多只是互報平安。
她說我若能在高牆外安樂一生,就已經是她的願景了。
我緊握著信,期待著重逢的這一天。
這一年我不曾有過半分懈怠,竭盡所能將隴西打造成一方堡壘。
高將軍與涼州刺史對此心照不宣,遂不動聲色間已各自在轄地整飭邊備,加固城防。
這是我們一旦走上就絕不會退的路。
涼州若固若金湯,敵人就無法從內部擊潰我們,這裡必將成為最堅固的堡壘。
20
又一年年關將至,隴西百姓臉上戰火的瘡痕逐漸被新年的期盼替代。
窗外大雪紛至,我欲在今年年關前將高明玉接回涼州。
那不是該翱翔在天的鷹蜷縮的地方。
我抽了趟時間回高家。
高將軍也正因高明玉而頭疼。
這兩年涼州暗中養兵屯田,廣積糧草。
並逐一甄別出朝廷暗安插於諸郡的耳目,我與涼州刺史伺機而動,將其一一拔除。
我治下除了隴西又轄西平、漢陽、北地等郡。
如果此時趙宗頤發難,涼州可自守無虞。
此時我唯心憂一人。
我略一思謀,掏出自己的虎符:「明玉在宮裡與皇帝宿有怨隙,他對高家所求,想要什麼,女兒再清楚不過。不妨修書給皇帝佯稱父親舊疾復發,身已沉疴,並將這虎符的一半寄出,感念皇恩唯求與獨女再見一面。有了虎符,皇帝即便心存疑慮,可他為了高家的軍權,不會不放人。」
「如今我涼州已能自保,時機成熟。」
「不可!」高將軍大呼,「高家軍才是高家根本所在,若將此拱手讓人,此實是斷絕生路啊。」
「父親。」我嫣然一笑,「這虎符雖是祖父調兵之信,而如今高家軍世代與我高家血脈相連。皇帝或許覺得這虎符有用,可這軍中兒郎當真認一個外人空憑虎符調令嗎?」
是啊!
整個涼州苦趙家苛政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恢復生機。
又豈會再真心投效?
可......
「寰兒,這是欺君啊。」高夫人擔憂道。
「事已至此,我輩難道怕欺君嗎?」
「且看這天下日後,誰為君上,尚未可知。」我笑得燦爛。
高將軍聞言似有所悟,眼含熱淚,撫掌連聲說道了三聲「好」。
事不宜遲,隔日高將軍便開始臥床稱病。
隨著一封血淚訴衷思女的家書送到皇帝手上,高明玉回涼州探親就被提上了日程。
這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自然是虎符。
只可惜......
哼哼,騙他又怎麼樣。
想到他拿著日思夜念的高家虎符卻無人聽從的樣子,我就想笑。
我心情大好,給郡府上下官吏送了糧油,放休三日。
眾人一片歡騰。
「大人,是您等的人要回來了嗎?」蘇浣跟著我一同喜悅。
「是的。是的!」
我在自己的院子旁邊,又買了一座宅子。
高將軍知道後,立刻給了我高於市價兩倍的錢,讓我遣人好好修繕。
「這怎麼好意思?」我嘿嘿一笑,手卻忙不迭地接過來交給蘇浣入帳。
沒辦法,眼看著隴西有所起色,手裡又多了幾個郡。
這修城養民處處都要錢。
我快窮瘋了!
高將軍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再三叮囑我要好好修繕。
我摸了摸鼻子。
嘿嘿。
郡守府當時被羌人搜颳得半邊牆都沒了。
我挑了個還算能遮風擋雨的小院就住下了。
高將軍聽說我身為郡守,連個像樣的居所都沒有,大手一揮給了我一筆重金買個好宅子。
只可惜建女學要錢,建坊市要錢,修城牆也要錢。
隴西郡府庫那點余資被掃蕩得都不夠塞牙縫。
我窮啊。
於是我又悄咪咪繼續住在那個破房子,花了一吊錢把門修嚴實。
剩下三百金,拿去建女學啦。
只是在哪裡摳搜也不會在明玉身上摳搜。
明玉的院子,我找來謝清。
她出身世家,自然懂得什麼是好東西。
我將明玉的喜好告知,剩下的全權由她來辦。
每日一得閒,我就盼星星盼月亮地往城門口望去。
除夕前日,一行車隊緩緩駛入城內。
而我正在鄰鄉隨里長給寡居的傷殘村民發放過冬棉被。
自我剿匪開通商道後,與境外絲綢貿易日益繁盛,才能這樣以低價購得大量棉花。
蘇浣領著棉花,和郡中諸多女子們主動免費縫製棉被,發放給苦寒的百姓。
除夕前日,我仍想著親自去看看那些百姓。
雖說民生漸有起色,可歷經苦難之人,終究仍是不少。
不急不急!
我的百姓們!你們的福氣在後頭呢!
等我啊。
走進這些貧苦的百姓家中,不是房屋坍塌難御風雪,就是臥病在床,無法炊米的。
我自小家貧,如今習武比幼年做起這些事更加遊刃有餘。
於是我又是生火煮粥,又是修葺屋頂。
臉上被黑煙燻遍,官袍也都是雪泥浸濕的污漬。
聽到明玉進城的消息傳來,我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策馬疾馳回城。
「小姐!!!!!」
「你是?」
高明玉一身淺金色菱紋的深衣,交領與袖口處皆以赤狐鋒毛鑲滾,襯得她面容愈發瑩白。
寬大的垂胡袖自然垂下,隱去手中暖爐,深衣之下多重紈素的裙裾層層疊疊,曳地而行,華美雍容。
而我,身著從郡守府翻撿來的二手官袍甚至還打了補丁,深深淺淺的污泥都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滿臉黑煙活像個難民!
「小姐!是我啊。」
嗚嗚嗚好想抱著小姐哭,可是她好香。
21
我去換了身釵裙,和高明玉一起回高府。
高將軍和高夫人早已候在門前。
這對沙場上的一對鐵腕人物,久別重逢後不禁落下喜悅的淚。
帝都對涼州的消息本就閉塞,再加上有衛子瑜暗中竭力相助,皇帝只知道涼州擊退了羌人,又立了幾次戰功。
趙宗頤對此無感,高家封無可封。
難不成拉著高將軍跟他一起坐皇位嗎?
高家立功,他心底里反而牴觸,奈何朝中已無制衡之人。
至於涼州任了誰做郡守,女子當不當官,這是涼州說了算。
皇帝的手伸不到這裡來。
只是涼州出了個女郡守,治下安定,民生富裕之聲。
很快便從涼州傳播到鄰州。
周邊的流民紛紛來投,在此安居立業。
我這女郡守的名聲,口口相傳,漸漸就傳到了帝都。
皇帝不在意地問了問這件事,涼州刺史早就學會了對皇帝謊話不打草稿,說不過是一貌若好女的青年才俊,哪知道被世人誤傳。
皇帝便不再過問。
也是,女人當官,也真是荒謬。
又不是人人都如他的宸妃,聰慧曉意。
高明玉說,自那年皇帝給她下藥一事後,她與皇帝就鮮少見面。
不過衛子瑜如今雖然只是陛下的宸妃,但趙宗頤極其看重寵愛她。
她雖無後名,但已經可以代行皇后之職責了。
趙宗頤不是沒有再加害之心,只是衛子瑜在其中斡旋,她才得以保全無恙。
甚至衛子瑜暗中為她尋遍名醫治病,如今竟大好了。
趙宗頤疑心極重,或許是害怕朝中再有高將軍這樣權傾朝野的重臣掣肘,這兩年他屢提新官,對有功的老臣視而不見,多加打壓。
於是那些跟隨先帝的心腹大臣,或以死明志,或灰心告歸了。
朝中無人可用,政務日益繁重。
聽聞不少奏疏,已是衛子瑜代為批閱。
我點點頭,看來雖然涼州這兩年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衛子瑜的女帝之路,仍舊和前世差不多。
我並不那麼在意天下由誰主宰,只是盼能出一位明主。
雖然衛子瑜對高明玉多有照拂,但兩年後再見高明玉。
我還是覺得她清減了不少。
於是席間我一通忙碌,高明玉碗中漸漸堆成小山。
她夾起一塊紅燒肉,沒吃幾口。
竟然嘔吐了起來。
我大驚失色。
高夫人連忙去喚大夫。
等大夫出來。
眾人面色焦急:「明玉這是怎麼了?」
大夫釋然一笑:「高將軍、夫人,郡守大人不必心急。斬月將軍這是有喜了!恭喜恭喜!」
!
!!!
有喜了?!!
大夫已經自行去抓安胎藥,留在在場的三人面面相覷。
等我們緩過神進屋探望明玉,見她也是恍然不知自己已有身孕。
高將軍咬牙切齒:「也罷,這個孩子是我高家的孩子。與趙宗頤無關!」
如今涼州大計,趙宗頤必除。
他高家國公之家,祖累三代。
還能養不起個孩子?
我坐到床榻邊,緊緊握住明玉的手:「趙宗頤這賊子是不是欺負你了?!」
趙宗頤之前不想高家人生下嫡子,所以給高明玉下藥。
可如今這是?
高明玉想了想,眉頭一舒。
看著眾人搖頭笑道:「這孩子不是趙宗頤的。」
高夫人困惑:「那孩子的父親是?」
高夫人看看我,我也搖搖頭。
這事我真不知道啊。
「趙宗頤小人心計,以一己之私奪取我為人母的權力。他不配做我孩兒的父親。」
高明玉驕矜的眉眼一挑:「孩子的父親是誰重要嗎?總歸是我的骨肉。」
「我總不能一輩子栽在一個男人身上吧。」
「可,若到時候如何解釋這孩子的來歷?」
這個孩子既然是明玉喜歡的,我就一定會保下。
只是怕后妃之子來歷不明,會遭天下非議。
「那就說這孩子是我的。」
我一臉嚴肅。
反正明玉的孩子也要認我做乾娘的。
明玉敲了敲我的額頭:「你想得美!」
「我算算日子,與陛下曾來過我長樂宮之時相近。」
「我說他是天子血脈,誰又能非議?」
「日後我們若能大事功成,誰又會在乎她的父親是誰呢?」
「父親母親,還有我的郡守大人,這是好事,不是嗎?」
可,我眼裡一酸。
與不愛之人虛與委蛇......
高明玉眸光晶亮,輕撫我的手:「我說這孩子不是他的,就必定不是。」
「自他有負我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做違心之事。」
「他在我宮裡度夜,皆被我下藥,他不知。」
因衛子瑜被委以重任,得以參議部分朝政,聯通內外,朝中官員亦有了直入後宮的路徑。
其中自然不乏青年才俊......
說來她在宮中和衛子瑜私交漸近,其中幾位才貌出眾的,還是衛子瑜親自為她引薦的。
果然女人才懂得欣賞!
高明玉笑道,目中風采無雙:「我絕代風華,朝中有幾位入幕之賓,是何難事?」
原來如此!
是啊!是的!
管他孩子爹是誰呢,只要高明玉喜歡,高明玉愛這個孩子。
那麼我們,又何必在意這個孩子的出身!
總歸以後是跟著明玉姓!
好好好!
我高興得原地轉圈。
迫不及待地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
這個孩子是新生,也是曙光。
是我們開闊無限的明天!
22
高明玉回來,她就是涼州的斬月將軍。
涼州孩子們傳唱的歌謠:
「斬月將軍劍光寒,胡馬一見心膽顫。
黑雲破,金鼓亂,天明收復十六山!」
高明玉年少隨兄征戰,又因容色絕世,在民間聲望頗高。
涼州百姓們聽聞斬月將軍回來了。
大年初一,紛紛聚在鎮國公府門口送禮拜年。
有送雞蛋的,有送黍米白面的。
——這已是尋常百姓們家中最珍貴的東西了。
高明玉在人群中扶起一名摔倒的孩童。
他瘦骨嶙峋,拚命護著手裡的白面饅頭,咽了咽口水,將食物遞向她,雙目炯炯。
高明玉的眉眼溫和,將饅頭沾塵的一小塊掰下放入口中。
剩下的遞還孩童:「我吃啦!剩下的你也吃。」
「我會變得和斬月將軍一樣厲害嗎?」
「一定能!」
人們將此視作賜福,紛紛將食物遞上前請高明玉品嘗。
嚇得她在門外高聲拜年,隨即逃也似地回府。
看到高明玉狼狽的樣子。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斬月將軍深得民心啊。」我抱著手調侃。
「你現在都敢打趣我了!!」
23
高府洋溢著祥和之氣。
高明玉平安歸來,不僅高家上下欣喜難抑,連軍營中也一片歡騰。
高將軍樂得在院子裡劈了斬龍十八槍,高明玉卻執筆寫道:「家父久經沙場,沉疴難愈,臥床不起。」
高夫人樂得跟侍從在廚房裡忙了一下午,殺羊宰牛,一邊指揮著侍從去給今日來拜年的百姓們送去肉食,一邊端著冒熱氣的炙肉招呼著我們趁熱吃,高明玉提筆又寫:「母親哀痛不已,哭啼斷腸,食不下咽。」
我嘆為觀止地看著她折好信箋,讓館驛給皇城送去。
隨後她拿出了枚玉印給我:「知微,你尋個心腹,給太原王氏送去。」
「可是并州王氏?」
高明玉點了點頭,眼裡露出幾分暢快:「是我高家之失,識人不清,使豎子成名!這一路我回到涼州,路過隴西四郡。知微,你做得太好,我心有感服。這天下,汝可取而代之啊!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還記得我們幼年一同拜老師,你樣樣都學得快,文武俱佳。你次次課業都是魁首,老師說你「筆納經緯,文成冕旒,有經天緯地之才」,可你始終隱於我身後,世人從未真正見識過你的光芒。」
「知微,我不及你。」
「當年救你於我是舉手之勞,竟得你傾心相報。你這般的人,縱無我相救,在這亂世之中,也必定能嶄露頭角,自成一方天地。」
這一年春,大半個涼州已盡歸我治下。
百業復興之際,并州突然前來送禮。
涼州修建正是要錢要人之時。
太原王氏竟然送了整整十五車黃金!!!
我揭開箱蓋,手顫著又合上。
走鏢帶著的是太原王氏的印信,我唯能將此事與高明玉相聯繫。
只見對方狐狸般的長眼眯了眯:「愣著做什麼,你不是缺錢用麼?快叫人清點入庫吧。」
嘿嘿。
我搓了搓蒼蠅手,簡直是久旱逢甘霖啊!!!
只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趙宗頤登基後,一向對世家大族排擠打壓。若說我們涼州高氏有異心,那天底下豪強世族誰家沒有?只是各家都在觀望,欲求一個名正言順的契機罷了。」高明玉道。
「名正言順也八竿子打不著他們王氏頭上啊。」我困惑。
高明玉意味深長地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捂嘴:「這孩子是王氏子弟的?」
皇帝素來忌憚朝中再出現高家這樣的權臣,對世家子弟多有壓制,其中賢能者也難獲重用。
王氏有一子弟名喚王珏,是年輕一輩的翹楚,他在趙宗頤在位期間鬱郁不得志,直至女帝登基後才得以重用擢升,官拜左相。
此人風儀清舉,處事明達,後世盛讚其有君子賢能之名。
是他麼?
「那日送去的,正是王珏所贈的太原王氏家主印信。算算日子,他們也該有所表示了。」
各地世家苦於朝廷壓制已久,卻始終難尋出路。
世族之中,向來以高家馬首是瞻。
暗中支持高家者不在少數,奈何高家雄踞涼州,卻始終未顯異動,其餘世家干著急,又不能拿刀架著高家非得反。
其他世家還能怎麼辦?
大眼瞪小眼,湊合過唄。
太原王氏此番舉動,實是窺得高家欲行大事的端倪,馬不停蹄就來送錢表忠心了。
若是他們精甲利械,只怕也會毫不猶豫將軍輜一併獻上。
倘若高明玉腹中胎兒確有王氏血脈,待高家成就大業,他們亦可藉此淵源,分得一杯羹。
送些金銀財寶算是他太原王氏的投名狀。
「孩子真是王珏的?」我仍然有些難以置信。
努力回想前世印象中的王珏,確是位風姿卓絕的公子。
那明玉的孩子生下來,一定也是極為鍾靈毓秀。
高明玉挑眉輕笑:「可能是吧。」
她無奈坦言自己真的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前朝才俊各具風采,英雄輩出,實在難以斷定。
貿然說孩子的父親是誰難免傷了誰的心,畢竟......她都挺喜歡的呢。
橫豎,這是她的孩子。
錯不了。
我震撼:「明玉你才是有大智慧!!」
就在這個時候,趙宗頤帝都來信了。
催高明玉回去。
在他眼裡,哪怕他再厭惡這個女人。
可她終究只是個女人。
自己的妃嬪久久不歸,成何體統。
簡直不像話!
高明玉迅速看了兩眼,晦氣地將絹帛擲入火中。
氣得快飲了一杯茶。
轉而提筆開始寫:陛下,實在不是臣妾不想回來。臣妾思念您得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是我在準備回城的時候暈倒了,大夫診治。我竟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呀。臣妾不是不想回來,只是涼州路途遙遙,臣妾怕傷了龍嗣啊。
我叫來蘇浣,讓她把信再復拓十二份,送往天下十三州。
「派人去各州送信,務必讓沿途百姓都知道,高貴妃懷了陛下的長子。」
只要天下人都知道高明玉懷了陛下的長子,那麼高家有沒有異心重要嗎?
那涼州屯兵屯糧,那就是為了守護天下,何來謀反之說呢!
信使沿途吶喊。
天下十三州紛紛得知了高貴妃有孕的消息。
氣得趙宗頤跳腳,連連拿著當初我給的虎符讓涼州刺史「護送」高明玉回京。
涼州刺史眯著個眼直搖頭:「老臣如今老眼昏花,實在不明陛下旨意啊。」
一把火,又把聖旨燒了個精光。
趙宗頤這才知道上當受騙。
旋即暴怒,連夜又下了道旨意將涼州刺史貶至益州。
可涼州刺史臉上不見半分憂色,反將官帽送至我院中。
「你啊,不要整天穿著你那身破舊官服了。百姓連連上書,竟說我苛待你!」
「冤哉冤哉!本官何其冤哉!」
「這涼州刺史之位,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我即日便要前往益州。不必擔憂,益州毗鄰荊州,我本是順陽范氏,夫人又是揚州王氏。這不是貶官,是歸鄉啊!你且在涼州好生經營,若日後有需,我三州必定鼎力相助!」
「大人!知微何德何能,得大人如此器重。」
范斯撫須大笑:「你是我自幼看著長大的好孩子,這些年你的所作所為,我全涼州都看到了。你雖是女子身,但文可寸量天地,武可退敵千里,你是平天下的大才。」
「果真英才出少年,我輩老矣!」
「有如此經天緯地之才,做我等主公,有何不可啊!」
24
在我治下,涼州土地豐收,百姓安居樂業。
起初,我不過是想在這世道中辟一方凈土,為所愛之人鑄就安身立命之所。
故而走出皇城,褪去裙釵,躬身於黃土天地之間。
或許是為自保,亦想保住心系相連的人。
可漸漸地,目之所及,天下蒼生,皆被我裝進了心裡。
我一聲令下。
其餘三州響應迅捷。
不知不覺間,已對帝都形成合圍之勢。
趙宗頤如溫水中的青蛙,渾然不覺危機將至。
他一面還在與朝中權勢斡旋,痴迷於坐穩自己那可笑的皇位。
而我在暗中與三州刺史,互通資源,大開商路,屯兵積糧。
自我涼州每年用舉賢考作為主要任用官員的路徑後,其餘三州也發現了這種路徑的效率遠高於原本世家之間的推舉。
一開始,世家們十分憤懣不滿。
可他們漸漸發現,就算我將招賢考的範圍擴至全民。
但真正能識文斷字的百姓本就是萬中無一,更何況入選呢?
他們還發現,一些本嘆後繼無人的大家,竟因族中女子入榜為官而重振聲威。
於是爭論又回到了女子到底能不能做官的問題上。
可當這些女子漸漸掌握了話語權,她們將會讓這些可笑的提問閉嘴。
當年因嫁女之事糾結不已的謝家,如今因謝清而聲名大噪,竟將風頭正盛的崔家也壓過一頭。
我在各郡縣都設立了女學,以工代賑並招兵屯田。
待我處理完公事再度回到隴西地界時,路過白馬山時。
只見當年那荒山一片,如今綠意葳蕤。
那些流民紮根於此,硬是從這貧瘠的土壤里,汲取了微薄的養分然後奮力求生。
見到車駕上的高字旗,他們不約放下手中活計。
「刺史大人!」
里正捧了一束金稻跪在我面前。
「刺史大人!這是白馬山百姓獻給大人的心意!」
稻穗顆顆飽滿,昔日餓殍遍野的鄉間,如今儘是忙碌的身影。
我激動地捧過稻穗,由衷落淚:
「願我治下百姓,都可年年享豐收,歲歲享安平!」
謝清聞我回隴西,衣袖上還沾著批改課業的墨點,來不及更換便趕來迎我。
「刺史大人!」她拱手一拜。
「清幸不辱命!」謝清將今年舉賢考的名冊遞給我,涼州各郡縣上榜的二十八名女子,有十八名皆是她的學生。
我扶起她:「你是我的大功臣。」
我與她一同入城,她事無巨細地稟報這段時日隴西的變化。
當年,她任女學文學掾,涼州刺史范斯調任後,我需往各郡處置政務。
這由我一手經營的隴西郡守之位,謝清再合適不過。
於是她被我由文學掾擢升為隴西郡守。
只是她仍然心繫女學,至今也還在兼任女學文學掾。
看!
我說她能做這一郡之守!
她就必定能。
思及路後日遠,此次重回故地。
是因為我想親眼看看這裡的百姓過得好不好。
好讓我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對不對。
我與謝清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提起朝廷里的調令,她有些憂心忡忡。
趙宗頤察覺到涼州地界發生變故後,發現調走了范斯。
又出現了個他聞所未聞的我!
竟然還是個女人!
治下居然還有女人做官。
他簡直怒不可遏。
連發敕令斥責涼州。
字字指我冒天下之大不韙,未經朝廷冊封,心存不軌,意圖謀反。
要將我治罪下獄。
滑稽,可笑。
現在整個涼州就是我的地盤,誰敢抓我?
他趙宗頤倒是幾次三番派了人來。
只可惜,他趙宗頤治下以文抑武,積弱已久。
既不可能舉全國之兵討伐,派來的那些弱兵,早被我這些與羌人刀口搶生的高家軍招降了。
謝清半是打趣半是擔憂:「朝中討檄不斷,大人必定是已有對策?」
「若我沒有呢?你要辭官回家嗎?」
「若大人不在了,清還能做這個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