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涼州是因您,女子才有為官之權。若大人不在,清便回家嫁人,相夫教子。只可惜那崔家二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要可惜清蹉跎此生了...」謝清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父母自幼說我嫻靜能斂,會是幫扶夫家的好妻子。日後,定能扶持夫家,光耀謝家門楣。」
「遇見大人之前,從未有人說過我一介女流,亦可以青雲直上。」
我的心驟然揪緊。
正因身後有太多人,我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我必須笑,必須讓身後如謝清般的女子。
看我步履輕快,看我春風滿面,她們才會有信心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謝清,我定不負你所望,不負天下人所望。」
聽到我說「天下人」,謝清便明白了我果真有意在天下十三州。
她眼圈泛紅:「若真有那一日,清萬死不辭!」
25
翌年春收。
各郡縣都給我送來了大豐收的喜報。
糧倉盈滿,百姓歡騰。
高明玉也看得笑意盈盈。
自她歸來,便重掌舊部。
雖身懷六甲,卻在軍帳中運籌帷幄,與當初在深宮中與趙宗頤虛與委蛇的模樣截然不同。
果然,權力才是女人最好的補品。
而她的麾下也湧現出不少巾幗女將,共衛涼州。
腹中孩子似乎知道母親辛苦,至今未曾讓高明玉受太多苦楚。
「是個極為懂事的孩子。」高明玉笑著撫摸著肚子。
「明玉的孩子,必是人中龍鳳。來日或可繼承我們的大業。」
我對這個孩子,充滿希冀。
明玉聞言卻嚴肅起來:「她若謙敏仁厚,心系蒼生,我願助她一展抱負。可若她只知驕縱不知民生哀苦,我只希望她一生安樂無虞。」
「知微,若你事成。你要知道,若這個孩子是個女孩,我們會保她安樂。
可若她是個男孩,你要告知天下人。我生了個雙生子,一男一女。」
我頓時懂了她的話中深意。
我知道,若我真走向那一天,往後那個位置可以是我的女兒,可以是明玉的女兒,可是謝清可以是蘇浣——可唯獨不能是男子。
為了我們明天的明天,我們的後一代一定是個女孩。
明玉早已看透我的顧慮,此刻坦言,是不願我日後為難。
她怕我總是如此把高家的恩情看得太重。
26
至此,趙宗頤察覺各州異動時,我四州對帝都已成合圍之勢。
天下暗中流傳,趙氏式微,高氏如日方升!
趙宗頤豈容高家生下長子?!
陣腳大亂的趙宗頤,竟遣八百里加急持虎符直抵涼州——欲以天子之威,討伐於我。
笑死,送信的人還未進涼州,便已被我的人斬於馬下了。
益、荊、揚三州紛紛進諫寫信,說時機成熟。
七月,在各州早已備好的冕服旒冠下,我自立為王,稱大周。
趙宗頤帶著手下的一批文人。
罵我的摺子翻飛成雪片。
大意就是:你是個女人,怎麼做得了這天下的王?!
你心存不軌,禍國殃民!
謝清看得義憤填膺,當即率領一眾女學學生揮毫作檄。
大概意思是:
我涼州兵士幫助趙賊上位,可他背信棄義。
不僅苛待斬月將軍,還重稅涼州,剋扣糧草,民不聊生。
如今在我朝陛下治下,輕徭薄賦,歷經萬難讓百姓才過上好日子。
那我們涼州自立怎麼了?何曾靠過你趙賊救濟?
我們陛下好不好,我們心裡不知道嗎?要你們多嘴!
於情於理於家國,你趙宗頤都沒臉面說半個字!
趙宗頤子嗣單薄,可見是天不願其為共主!
斬月將軍如今懷有一脈,你們遣派了多少人前來暗害了?
這是你們口中天下君主所為嗎?
令人恥笑!
謝清等人文章傳至司州,文士團皆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不久,殿外來報城外有使者至。
我挑起眉,竟還敢送人來?
令我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前來的人竟是衛子瑜。
可見趙家子實在是可笑。
說我牝雞司晨,這不還是把他的后妃送來當使臣。
她的親衛被留在了殿外。
衛子瑜孤身一人站在大殿內對我行參拜禮。
記憶里的女帝和這個單薄的人影重疊,我覺得她身姿孱弱,卻又力鈞萬千。
衛子瑜如前世軌跡一樣,成了趙宗頤頗為趁手的政務顧問。
此次,她是代表趙家來勸降的。
「自古從未有過女子稱帝,還望涼州莫要誤入歧途。」
趙宗頤派使者來,蘇浣壓根不想讓人竄到我面前的。
我揮了揮手,目光卻定定看著階下頭顱微垂之人。
「你當真認為這是一條歧途嗎?」
衛子瑜抬起頭時,臉上卻是燦然笑意:「那不妨陛下帶臣去見識一番您治下的百姓!」
我爽然一笑,欣然應允。
再次見面,我們是惺惺相惜。
過去這兩年,我們只能通過暗樁書信往來,可早已在心中引彼此為知己。
我的馬車離宮駛入人群中,卻並未有百姓沿路跪拜避讓。
看到王駕駛過,也不見驚慌。
大多數百姓臉上洋溢著喜悅和激動之情,但並未有人上前冒犯或畏懼。
仿佛早已習慣王駕頻現於街市。
衛子瑜面露驚異。
我在一攤販處停車,熟稔地掀簾:「姜阿婆,朕來了。」
「是陛下來了!參見陛下!」姜阿婆樂呵呵地學我手下僕從行禮。
她放下手裡的活計:「陛下可還是要兩斗豆米?」
我伸出手比手勢:「今日三斗,來了新客人。」
姜阿婆看了看我身旁的衛子瑜:「可又是陛下近日提拔的大人?」
「或許會是。」我哈哈一笑。
「看著就儀態不凡!我家小囡十二歲了,再過兩年學成,也可以參加陛下的舉賢考,我給陛下和大人多送一份胡豆,沾沾喜氣!」
蘇浣含笑接過菜蔬,如數點錢置於攤上,方才告辭。
涼州與西域相接,自從官路開放後,市井熙攘,一片融融之象。
坊間胡商雲集,布行米鋪多見女子掌柜。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對此情此景似乎司空見慣。
衛子瑜從一開始驚異,到現在完全被窗外的所見所聞吸引了目光。
車駕在女學前停下,書聲琅琅傳來。
我們曾通過暗樁互通書信。
對於涼州女子從商,設立女學已有預期,亦早聞我設招賢考與女學之事。
只是她看了一眼學堂里的女學生們感慨:「讀書明理本是世家之權,倚仗金銀堆砌。能送女子入學,原也只該是世家。」
我看著她,意味不明:「過去或許是,可如今周國自足,適齡女童,皆可免費入女學。超齡者亦可減免學費,或以工代學——刺繡、農耕,皆可領官府任務換取銀錢或就讀資格。」
衛子瑜大為震撼。
此舉需何等魄力與財力!
「朕大費精力剿匪,致力於打通商貿,勵百工,興百業,使民生富饒。或許開始很困難,可現在,以後,未必不能成。」
唉,我的財政赤字還是巨大的。
但是做皇帝嘛,心態要穩。
日暮時分,我與她共立於城牆之下。
「此地如何?」
我出聲詢問。
答案不言自明。
這兩年間,衛子瑜為趙宗頤處理政務無數。
趙宗頤對涼州一向忌憚疏遠,對這片貧瘠之地不屑一顧。
女子當官於他而言,起初不過民間笑談。
涼州的民風要比中原開放許多,一方面是因為與外族人接壤,一方面是涼州歷來對朝廷聽得多,做得少。
她過去只能靠與我的書信,與朝官聲討涼州逆天而行的罵聲里,拼湊出一個想像中的周國。
而今,她踏足這片土壤。
一切都有了實感。
「可你不害怕戰火一起,你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毀於一旦嗎?」
是,我有十足把握擊敗趙宗頤。
但我的百姓不應承受戰亂之苦。
「因此,我需要你相助。」
天下之戰,從無真正的勝者。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要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安定。
而我知道,衛子瑜在這一點上,一定會不顧萬千險阻去跨越萬難的。
我們有同樣的嚮往,同樣的抱負。
27
時年九月。
趙宗頤遣軍壓境,明為鎮羌,實為陳兵威懾,威逼我交出天下四州。
而一直盤踞境外的羌人察覺到中原異動,已然如狼群般盤踞西線。
只待我與趙宗頤開戰,他們便欲趁虛而入,想漁翁得利。
我的指尖在沙盤東部重重一叩。
羌敵在西,趙賊在東.....
高明玉如今身懷有孕,身子日益漸沉。
如今議事,她靠躺在軟榻上。
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一雙鳳眼銳利如刃。
轉目而來,鬢間金簪閃過寒光。
她命手下呈上一枚骨符。
這是羌人之間通信之物。
「陛下,羌人內部各分部族,其中一部首領早已厭倦了多年征戰,曾欲與我和談,只是苦於被如今的羌首壓制。」
「我們不妨佯攻其部落,助其兵敗撤退,實則讓其保留戰力,退回草原奪取主戰派的地盤。作為回報,我們可要求其提供主戰派兵力部署圖,並在將來天下平定後與涼州互市十年。」
我雙眼一亮。
高明玉像只狡黠的狐狸。
她深知趙宗頤貪功好權:「我們只需要將「涼州軍與羌人激戰,兩敗俱傷」的假情報通過宸妃的暗樁遞傳給趙賊,他便以為時機已到,命大軍精銳前來平亂。」
此計無異是與虎謀皮。
若羌敵事後反悔,我治下之地將萬劫不復。
一直沉默的程適向前一步,抱拳道:「末將願往!」
我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這些年的打磨讓他褪去了世家子身上的矜傲與自視甚高。
眉眼日漸堅毅,他迎著我的目光沒有躲閃,不夾雜任何私情雜念:「末將麾下輕騎,三日便可穿插至敵部側翼。末將會將這場戲獻給天下,至於趙賊......」
高將軍攜其部將接著上前拱手。
他眼裡是屬於戰神的光輝,一向慈和的面容在戰況前,變得冷冽而殘酷:「陛下,趙賊久疏戰場,驕橫輕敵。只要他們踏入我們的伏擊圈,我軍必讓其有來無回!」
28
衛子瑜利用批閱奏疏之權,用硃筆為趙宗頤麾下兵將勾勒了一條看似捷近,實則通往絕地的路線。
又用中宮之權,以「節省開支,以備陛下萬壽慶典」為由,剋扣了軍隊的軍械和戰馬補給。
每當趙宗頤心生疑慮,她便以六宮瑣事相擾,使其無暇詳察前線軍情。
趙軍最後果然中計。
一場毫無懸念的殲滅戰,讓朝廷五萬大軍,在轉瞬間灰飛煙滅。
這讓我治下士氣大漲,也讓趙軍成為天下笑談。
只是,此戰雖大捷。
我的心中卻湧起巨大的不安。
衛子瑜此舉,一旦被發現無異於自絕後路。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
但她心知趙軍暴戾,鐵蹄所至,必定將會生靈塗炭。
任其長驅直入,沿途百姓必遭屠戮,我苦心經營的涼州基業亦將毀於一旦。
衛子瑜用暗樁傳信給我,說她自負有經世之才,但身覺一人之命,重不過天下蒼生。
願以微軀為盾,換百姓免遭戰火。
她所求,是戰不殃民。
在她配合我行此計前,給我留下了最後一封信:
「逐鹿者,不顧兔。」
就在此刻,暗樁急報驟然而至:
宸妃所做已然敗露。
暴怒之下,趙宗頤竟下令將衛子瑜凌遲處死。
不過數日,她赴死的場面便從帝都傳至涼州,最終入我耳中。
我殿中頓時一片死寂,眾人肅容一片,面露悲泣。
暗樁泣不成聲。
言衛子瑜早已料到終有這一天。
於是慨然赴死。
刑場設在朱雀門前。
她被綁上刑架時,面色平靜如常,仿佛並不是赴死,而是赴約天下。
劊子手遲疑時,她昂首高聲道:「我衛子瑜,今日拜別天下!」
「願——後會有期!」
刀光落下,鮮血染紅朝服,她卻一聲未吭,反而揚聲道:
「你趙氏天下,本就是倚仗高家浴血奮戰所得!你忌憚功臣、背信棄義——此為一罪!」
第二刀,她面露痛色,卻聲音更高:
「忠良遭貶,奸佞當道!賦稅日重,民不聊生,你卻大興土木、求仙問藥——視百姓如草芥,此為二罪!」
她目光如炬,看著皇城的方向繼續喝道:
「女子如貨物,百姓似芻狗!天下十三州苦趙久矣——而你仍不知悔改,此乃三罪!」
「若我事不成!必然有千千萬萬個我替我成事!」
「縱使我骨碎筋摧,亦折不斷天下女子向上之志!」
「你趙氏氣數已盡!」她最終高呼,聲音已有些沙啞,卻字字清晰,「天命在高氏!女主天下!」
官員駭然失色,趙宗頤急令處決。
當第三刀落下時,衛子瑜已然氣絕,可她仍睜著雙眼,定定望向大周的方向。
以她的遠見,早就會想到有這一天。
可她死,也要死得天下皆知。
她不惜以死昭示天下,為我造勢!
在場將臣,無不動容,就連侍從僕役,也傳來啜泣之聲。
我眼眶灼熱,指甲早已深掐入掌心,洇出縷縷血痕。
伏地已久的暗樁重重叩首,從懷中顫巍巍取出一封密函,哽咽道:「我家主子……早已料到今日。此乃她多年來暗中培植的朝中人脈名單,盡可供陛下驅策。」
他又哭又笑,模仿起衛子瑜赴刑前那般從容神色:「主子說:「我自負才略不遜於你麾下任何人,只可惜……今生來不及向您討個開國功臣的位置了。若有來生,她仍願追隨左右,以成千秋。」」
29
全軍默哀之際,高明玉忽覺腹中一陣劇痛,竟然是要生了。
殿內頓時忙做一團。
所有的人的心都因此焦灼。
進進出出的僕從和女子難以壓抑的呼痛聲。
我的心也被繃成了一根拉緊的弦。
不知經過多久漫長的等待。
最終一聲嬰啼劃破長夜。
「是個女孩!是個女孩!」產婆喜道,「恭喜陛下,恭喜將軍!」
「母女平安,天下同安!」
高明玉虛弱地綻放笑意,眼中閃著淚光。
這是黎明前的第一個生命,象徵著我們一路走來的血與火終將結出希望的果實。
殿外,東方既白,長夜將盡。
高明玉凝視破曉曙光:「便叫「曦」吧,高曦。」
「晨曦破曉,從此光明無限長。」高明玉微笑著昏睡過去。
我輕輕將孩子放在她身邊,為她掖好被角。
轉身時已是滿面肅殺。
30
我軍拭去血淚,帶著對故者的撫慰和來日的渴望。
麾下王旗所向,直指帝都。
連拔十餘城後,大軍終陳兵於皇城之外的渭水北岸。
渭水天塹,湍流奔涌。
但皇城易守難攻。
我軍數度強攻渡河,皆遭阻截。
於是我親率一支精銳,迎戰趙宗頤中軍。
深秋河水凜冽,兩軍隔岸對峙,殺意接天無窮盡。
箭雨蔽空之後,便是短兵相接。
血染渭水,屍浮斷流,殺聲震天。
關鍵時刻,我軍兵忽從水中暴起。
其中一支精銳竟然潛渡至河心,以身體為樁、以長盾為板,在湍流中硬生生架起一座人橋!
將士們用血肉搭起來的橋讓千軍通過。
他們死不放手。
以不要命的狠戾,用血肉鑄造明日的勝利,令彼岸的趙軍大為撼動。
捨身架橋的勇士們在水中死死相撐,將渭水染成一道血河。
我軍中的兵士,在生命流盡前,唱起一首歌謠。
男聲女調交織在一起:
「岸上的人不要替我們擔心啊!
我們不是死啦!
我們的靈魂在彼岸等你們呀!」
所以你們切莫要活下去!
你們一定要走到明天!
......
屆時我們還會重逢呀!」
我想起被典換米的幼年,想起背負家族性命作為人質的高明玉,想起天下有君卻餓殍遍地,想起我首戰隴西的滿城戰火,想起末路又頑強逢生的女人們!
我想起為什麼我從保全自己,到保全高明玉再到高家,直至整個天下人。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
此念或許會消逝,熱血會冷卻,理想也會湮滅。
可我現在仍有力量。
我將以此身血肉,去銜接一個新時代的來臨和舊時代的離去。
暴霜寒!斬荊棘!
以有尺寸之地!
敢問天地,為何不予我黎明!
為何不予我黎明!
為何使我身困於此!
我們是燃燒的火焰,永不消亡!
最終,趙宗頤大軍潰敗,降者如山倒。
我們立於渭水東岸,渾身浴血,眺望初升的旭日。
天,終於亮了。
31
渭水一戰勝利後,趙宗頤撤兵。
我與大軍直扎帝都城外。
洛陽九門中,西面的昭和門竟在黎明時分悄然開啟。
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馬上之人高舉令牌:「臣乃太原王氏子王珏,請陛下速入洛陽!」
衛子瑜竟提前做好了布局,在朝中設人待我入主帝都後相助於我。
王珏將駐守帝都的精兵調往他處。
調馬轉身前,他看了看我周圍,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人:「不知明......斬月將軍如今可安好?」
我這才將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
眉目明秀,如碧梧翠竹。
我家明玉眼光不錯呀。
「替我向斬月將軍問安,萬望她保全身體為重。」王珏在我的目光下面色漲紅,抱拳留下一句後便策馬離開,去控制其他八門了。
我當即率中軍直入皇宮。
洛陽街道空曠,百姓門窗緊閉,唯有馬蹄聲在青石板上迴蕩。
我對宮城了如指掌,帶軍直取主殿。
趙宗頤尚從睡夢中驚醒,便被高將軍一槍挑落在地,兩側親兵瞬間將其制服。
他掙扎著抬起頭,嘶聲道:「老匹夫……」
話音未落,已被緘口羈押。
他滿面慌亂,似不曾夢醒。
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皇城如薄紙一般被我穿透。
殊不知,他治下的天下,早就已經是千瘡百孔。
渭水兩岸,殘陽如血。
當趙宗頤被縛的消息傳開,負隅頑抗的趙軍終於徹底崩潰。
兵器墜地的鏗鏘聲此起彼伏,殘存的將士紛紛跪地請降。
程適率部受降。
半月左右,各州降表急送至我手中。
我下令盡數接納降卒,傷者醫治,願歸鄉者發放盤纏。
唯有趙宗頤心腹黨羽,不留活口。
我帶人行至朱雀門前,忽然勒馬。
刑台青石上暗紅色的血跡尚未完全洗凈。
我下馬,親手在那片青石上覆上一面王旗。
那個心懷天地的女子,又仿佛重現在我眼前。
我涕淚而笑。
其人雖往,斯音未歇。
32
皇城司獄內,趙宗頤已經傷痕累累。
他口不擇言,如同喪家野犬般咒罵我:
「你這毒婦!如此折辱於朕,天下人必會唾棄!史官筆伐,朝臣不齒——你豈敢弒君?!」
我立於鐵欄外,玄衣纁裳在昏暗中如血如墨。
「弒君?」輕笑一聲,指尖划過冰冷的柵欄,「可如今天下人都稱朕陛下。」
「你是什麼君?致使天下易子而食,典妻鬻官的君?」
「你陰私狡詐,眼中只有權術制衡,卻忘了為君者最基本的責任。」
我厭惡地俯視他:「朕要你日日受盡折磨,夜夜痛悔前愆。待你熬盡最後一口氣,天下自會知曉——你已因罪己詔公諸於世,羞愧難當,已自裁謝罪。」
他猛地撲向鐵欄,鐐銬錚錚作響:「你竟敢——!」
「朕為何不敢?!」我垂眸睨視,好笑地反問。
趙宗頤忽而狂笑,笑聲在陰濕的獄壁間迴蕩:
「你殺得了我,可高氏女的孩子呢!那是我趙家的骨血!是我趙氏皇嗣哈哈哈哈哈!」
「你真以為那是你的孩子?」我看他,如同看跳樑小丑。
「你唯恐高家勢大,不惜以慢性毒藥毀她根本,卻又怕東窗事發,不敢猛下重藥。」
「你不曾想到最終陰謀敗露。她經這些年悉心調治,早已康復如初。」我嘲諷的語氣看著他。
「但你該不會以為,這般踐踏我高家明珠,還能安然無恙?」
「你沉迷權術,猜忌成性,尋仙問藥以求長生。」
「可那不是仙丹,那才是真正絕嗣的毒藥。」
「朕自會告與天下人,這可不是你趙家的孩子,是高家的孩子,是大周天下的血脈!」
袖中雙掌輕合,獄卒應聲為我點起沿途燈火。
我轉身步入甬道,聲音在石壁間冷冷迴蕩:
「天下蒼生,自有朕來照拂。青史丹書,自有朕的女史秉筆直書!」
鐵門轟然閉合,將他近乎絕望瘋狂的咒罵嘶吼隔絕在深淵之中。
我給他請了名醫,命其日夜診治,要讓他受盡刑苦卻求死不能。
直至他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形同朽木。
最終在一日悄無聲息地暴斃於獄中。
於這新生的天下而言,他不過是一件早該被掃入穢物堆的舊事。
世人只會覺得咎由自取,嗤之以鼻。
33
登基大典定在十一月十五。
那日洛陽晴空萬里,我身著十二章紋冕服,一步步走上太極殿前的白玉階。
高明玉抱著小公主立於右側,文武百官伏地長拜。
當玉璽交到我手中時,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鶴唳。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一群白鶴掠過湛藍天空。
一場巨大的雲氣自東而來,在空中盤踞成一個巨大的紫龍,萬丈金光。
太史令激動跪奏:「此乃王氣啊!」
「陛下是天命所在啊!」
朝臣百姓皆望天俯身叩拜,心悅誠服。
天地為之肅穆,萬物為之屏息。
34
「朕,承天命,順民心,今日即皇帝位,國號大周,年號啟明。」我的聲音傳遍廣場,「自今日起,廢黜奴隸制,均田畝,開科舉,設女學,立女戶。」
「朕嗣承大統,整肅朝綱,趙氏餘黨禍亂朝野,罪證昭然,皆已明正典刑,以安天下。」
義父高廷正,忠勇為國,戰功赫赫,特封為鎮國公;義母謝珺,懿德深厚,輔國有功,晉封為定國公。
皇姐高明玉,驍勇善戰,威震西陲,特封為鎮國大長公主,授車騎將軍,領羽林軍事,賜食邑萬戶;皇女高曦,冊為昭陽公主,賜食邑五千戶。
程適將軍驍勇善戰,忠勇可嘉,授驃騎大將軍,領京畿防衛重任。
謝清才識超群,明達政理,拜為左相,總領百官,輔佐朝政。
蘇浣忠謹敏慧、通曉糧帛,擢為戶部侍郎,掌天下財賦、戶籍稅糧,賜爵關內侯。
欽此。」
「追封衛子瑜為忠國公,諡「忠獻」,配享太廟,於涼州、洛陽兩地立祠祭祀。
賜其族帛千匹,金五百,田邑三千戶。
其侄衛延年方十四,才學敏慧,特許入弘文館修學,及冠後授職。」
「凡戰死將士,皆追授「忠勇尉」之銜,刻名於忠烈碑,永享國祭。」
另設撫孤堂於各州,專恤陣亡將士遺孀孤子,按月給糧,歲賜寒衣。
寡妻弱子,皆有所養。願改嫁者,官備嫁資;願守節者,歲加撫恤。
陣亡者中有千總以上者,皆追勛一級,蔭一子入國子監。
百總以下,賜銅錢三十萬,田二十畝,永免徭役。
英魂不遠,朕心實慟。
願天下共瞻此典,知忠義者必酬,捐軀者必恤,則社稷永安矣。」
作者:銜杭。
番外一
「陛下啊!!!臣有本要奏!」
白髮蒼蒼的老御史顫顫巍巍出列,痛心疾首哭訴道。
仿佛我這大周江山下一瞬就要轟然倒塌了一般。
我眼角一跳,默默將目光投向身側。
高明玉正倚靠在鳳座上,一手抱著咿呀學語的小公主,一手捂著臉笑得眉眼彎彎,等著看我的「好戲」。
自登基以來,後宮空置。
為我選皇夫的奏摺雪片般飛來,比當年邊關戰報還熱鬧。
天下各家都給我送來族中適齡才俊的畫像與生平。
一個勝一個醉玉頹山,風姿挺秀,一個強一個才高八斗、芝蘭玉樹。
簡直蠱惑君心!!
後面這種「夾帶私貨」的奏疏,我都會讓謝清篩查一遍,一律不必給我呈上來。
恰逢程老將軍回京述職。
在呈給我涼州巡防圖時,「不小心」掉落了一副程適等身畫像。
畫中男子白衣勝雪,眉目含情。
於灞橋柳下奏琴,旁邊還題了一首小詩:「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
朝堂之上,落針可聞。
程老將軍卻捋著鬍子,一臉「誒呀,不小心掉了。陛下您隨便看看」。
文武百官不由得側目看向如今武將列里那位如今被風沙磨礪得眉目凜冽,膚色黢黑、與那畫中謫仙毫不相干的程小將軍,不知是誰先沒憋住,「噗」一聲笑了出來。
於是整個朝堂陷入一陣壓抑不住的低笑浪潮。
程適的臉,從額頭一路紅到脖頸,暑氣逼人的天,他次日竟戴了頂密不透風的帷帽來上朝!!
自此,我的私生活就開始不太平靜。
范氏子就不小心掉進殿外的太昭湖,濕了衣裳,露出精裝的胸膛線條;王家子不惜大興筆墨,賦詩百首,以示欽慕;就連御馬民間微服,「偶遇」一男子於民間戲台舞劍,身姿剛柔並濟,翩若驚鴻,只是轉身,這居然是我那在外號稱「閻羅冷麵」的顧廷尉!!
某西域小國來朝,進貢香車寶馬。
求娶我大周公主。
滿朝文武表情古怪,竊竊私語聲四起。
我端坐龍椅,努力繃住表情:「哦?不知貴國陛下,想求娶朕的哪位公主?」
使者朗聲道:「聽聞陛下有位昭陽公主,聰慧靈秀……」
鎮國長公主高明玉一聲清晰的咳嗽,帶著毫不掩飾的笑音吸引了使者的目光。
她懷中的小公主適時地「咿呀」一聲。
謝清面無表情地出列:「使者有所不知,昭陽公主年僅一歲半。且自陛下登基,就為大周定下鐵律,我大周的公主永不和親。」
使者:……
尷尬的沉默瀰漫大殿。
那使者目光掃過空蕩的御座之側,腦迴路清奇地一轉,突然再度躬身,語氣熱烈:
:「既然如此,外臣斗膽。敝國國王有一嫡子,年方十四,聰穎俊秀。願送入大周,與陛下......額?結個姻親。」
我頭疼扶額。
他卻自絕此計甚妙:「我家王子願意嫁給陛下,哪怕是做妾為侍!」
.......
我深吸一口氣!
都什麼東西!
下朝!!
番外二
五年彈指而過。
啟明五年春,洛陽城西市集熱鬧非凡。
賣菜的姜阿婆從隴西搬至洛陽。
如今開了三家菜鋪,還雇了兩個夥計。
她的小囡去年考中了女官,在戶部任職。
「阿婆,這菜怎麼賣?」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問道。
姜阿婆報了個價,青年驚訝道:「這般便宜?聽說江南水患,糧價都漲了。」
「陛下早有準備。」姜阿婆得意道,「去年就在各地設了糧倉,水患一來,立即開倉平糶。咱們洛陽的糧價,半分沒漲!」
青年感嘆:「女帝聖明。」
便在這時,市集那頭忽然一陣騷動。
幾個衣著華麗的人站在高處,大聲宣講著什麼。人們漸漸圍攏過去。
「……牝雞司晨!女子為帝,逆天而行!如今天下大旱,江南水患,皆是上天警示!」為首的中年人慷慨陳詞。
人群安靜下來,一個賣布的女子忽然笑出聲:「這位先生,你說女帝逆天而行,那你說說,什麼是天意?」
中年人一怔:「天意便是陰陽有序,男女有別!女子當政,必招災禍!」
「那我倒要問問。」一個老匠人站出來,「文成年間,男子為帝,為何餓殍遍野?如今女子為帝,我等的日子卻越來越好?這又是什麼天意?」
人群紛紛附和:
「是啊!我女兒如今在女學讀書,若是考中了,將來也能做官!」
「我家分了田,交了三十稅一的賦稅,前朝可是十稅三!」
「便是殘弱之人,如今也能領救濟,學手藝餬口!」
那中年人惱羞成怒:「你們、你們這些愚民!被人蠱惑而不自知!」
姜阿婆忽然擠到前面,指著那幾人道:「我知道了!你們便是我家小囡口中江南來的世家子!因為陛下均田畝、開科舉,觸犯了你們的利益,這才來妖言惑眾!」
人群頓時譁然。
賣布的女子不屑道:「回去告訴你們的家主!我等如今能識字明義,並非愚民!豈容你等亂賊在此禍亂?」
「若不速速離去,我自去請衙衛將你們捉拿歸案。」
「女帝好不好,我們心裡明白得很!」
「對!我們心裡明白!」眾人齊聲應和。
那幾個世家子面紅耳赤,在眾人的噓聲中狼狽而逃。
不遠處的攤販旁,高明玉抱著五歲的小公主:「江南那些豪強,都鬧到聖人眼皮子底下了,陛下也不生氣?」
這幫人,就是......唉,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總之,我稱帝之後,也殺了不少人。
但該留的,我用之不忌。
江南這群豪強世家,我倒不至於趕盡殺絕。
這世道漸長,他們慢慢就會知道什麼才是陰陽有序,什麼才是天意。
「朕若是每天因這點小事便生氣,豈不是大事未成而中道崩殂了?」我不在意地坐在小攤里,連續了兩碗胡辣湯。
在宮中,別說胡辣湯,就是胡椒多放了兩顆。
太醫署就要帶著一眾內官跪地請罪了。
說什麼聖人鳳體,大辛大熱之物易耗氣散氣,有損陰體。
吃點辣還分陰體陽體,那我小時候吃的觀音土算什麼!
什麼都不讓吃!
可恨至極。
如今邊關戰亂已平,百姓需要休養生息。
天下用人之處多矣。
這些年我將從前被趙賊逼迫還鄉的能臣,一一請回復辟。
只是沒想到,這幫不省心的朝臣因此大戰吶!
「忠臣不事二主!」我的左相謝清當朝鄙夷。
「謝大人這是哪裡的話?」被我擢升的前朝舊臣不以為意,「良禽擇木而棲嘛。」
「你竟將聖人比作木頭!!!」
「.......」
前朝吵成一片,我實在是落荒而逃啊。
這不,拽著明玉出來散散心了。
唉,吃完胡辣湯。
再來份冰酥酪吧!
高明玉打趣我:「蘇浣最是關心你的身體,若是知道你這般一冷一熱用食,怕又要偷偷抹眼淚了。」
我倏爾警惕地四周打量一圈才放鬆下來,壓低聲音:「這不是躲著她來的嘛......」
高明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身後。
「客官,您的冰酥酪。」
我伸手去接,卻接了個空。
一轉頭,竟發現店家小二不知何時變成了蘇浣!
她正一臉泫然欲泣,幽怨地看著我面前落滿空碗的桌子,好像在無聲怨訴:這可真的都是陛下您一個人吃的??
「朕說是曦兒吃的你信嗎?」我試圖狡辯。
蘇浣更委屈了,恨不得下一秒就哭給我看。
我求救般的看向高明玉。
只見對方竟拋下金蘭之情,抱著小公主揚長而去!
走了!
左相謝清又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滿臉郁色。
一看就是剛剛朝堂吵架沒吵贏。
「陛下,該回宮了。江南水患還需要善後,河西走廊的開通也要提上日程了......還有......」
蘇浣和謝清架著我,一左一右,冷酷無情地驅車向皇城。
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
至此,天下大安。
番外三衛子瑜
衛家式微,父母以我容色出眾,才情驚絕,從小便立志栽培我嫁與權貴,換取家族喘息之機。
我想不明白,為何族中兄長姿容好、才學佳,族老就會大讚此子前途無量。
為何到我這,他們眼中的欣賞就僅僅是嫁個好人家呢?
明明同輩之中,無論男女, 無人能出我之右。
可我母親說,女人就只有這一條路。
看著母親, 看著祖母......
那大抵是如此吧。
直到十四那年,羌人襲城, 舉家奔逃之時。
我竟看見兩名女將策馬斬敵!
玄甲墨發,紅纓鐵騎。
我聽見兵士們喊其中一名女子為「斬月將軍」。
那名女子光容鑒物, 不可逼視,手中長槍動輒如驚雷。
垂涎我和族中姐妹容色的羌賊, 見了這樣絕艷的女將軍,竟然兩股戰戰,狎昵之心蕩然無存, 只剩下伏地跪降、不敢仰視半分。
那一幕在我的夢中如火如炬,盤桓了整整三年。
於是我知道了,定義女子是否美麗, 該如何行走世間, 本質是一場權力的遊戲。
我的內心自此滋長出一片只屬於我的疆域, 我的起義。
並將其絲絲縷縷滲透進這世間權力的博弈中。
我再見到她時, 她已斂盡鋒芒, 成了深宮中的貴妃。
她忍下凌雲,假作嫉妒無腦, 謹小慎微, 只為保全家族。
因為太過野心勃勃, 在多數男人眼中就是一把橫在脖頸上的懸而未決的利劍。
將我們居於堂下, 陷於閨閣, 欺騙我們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這是此世最大的謊言。
正是因為我曾見過高明玉在戰場上是如何的風姿,才倍感扼腕。
如今我進宮, 是為了下我心中的那一盤大棋。
成,則殺天下大龍, 敗, 也不過祭我血肉。
我踽踽獨行在漆黑的漫漫長夜中,僅靠心中燃燒的一絲炬火長行。
此苦不亞於螻蟻妄圖叩問何為天地綱常。
可我沒想到的是,這深宮中竟有人執子破局, 硬生生辟出一條生路。
我看著那個曾名為銀硃的女婢,一步步走出皇宮, 去往涼州。
她變成了高家義女,如潛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高寰或探明我在朝中的布局,向我坦白她想與我共謀大業。
她將命脈置於我手,我倍感感慨。
自此在權力之上,我們是更高級別的同盟。
我與她書信神交,引為摯友。
她治郡縣、興女學、開科舉、練強兵......
她所做的一切, 都讓我在深宮寂寥的長夜裡,心潮澎湃。
那是我曾在夢中無數次勾勒的藍圖,她竟真的一筆一筆,在那樣貧瘠的涼州大地上繪製了出來。
助她,於我而言, 並非選擇,而是走向一種必然。
我知道這是一條萬劫不復的路。
高寰曾在密信中期我保全自身, 徐徐圖之。
可等待的每一天,都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雖吾一人祭道,卻可使千萬人而生。
這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死亦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