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靜道。
「不過我買人活。」
他沒搭話,盯了我半晌。
問:「這張卡里真有錢?」
我趁機塞到他手裡。
「密碼我寫給您,這裡面的錢應該足夠支付您母親手術的費用。」
屠夫沒再說話,兀自從兜里摸了包癟掉的煙盒出來。
挑了根煙屁股,點上。
一煙燃盡,他接下了我的卡。
「這活我接了。」
20
從屠夫家走出,意外撞到一個人。
他低聲說了句抱歉,匆匆離開。
我忽然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
那人戴著帽子口罩,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
再轉頭看,只剩模糊的背影。
手機瘋狂震動。
宋初珩的信息閃了滿屏。
【南柯,怎麼還不出來!!小爺快無聊死了!】
【你在偷偷摸摸搞什麼呢?】
【這裡信號也太差了。】
【沒事吧?】
【還好嗎?說話。】
配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圖。
我看得直樂。
抬頭就望見蹲在牆角的他。
可憐兮兮的樣兒,跟被遺棄的小狗似的。
見我走過來,他眼神倏地亮了。
「喂,哪有你這樣的啊。」
他起身,走過來狠狠揉了把我頭髮。
「把人騙出來就不管了是吧?」
我望著他笑。
「別,別以為你這樣就可以矇混過關。」
他眼神往下掃,大概是看到了我褲腿浸濕的泥點和污水,有些困惑:
「你…剛乾什麼去了啊。和人打架了?
「受傷了沒。」
他捏著我下巴來回看,仔仔細細。
冰涼的手指蹭了蹭額頭,又搭上手臂。
「擔心我?」我問。
「少自戀。」他不耐煩地嘖了聲,「才不想大半夜又送你去醫院,麻煩。」
「哦,這樣啊。」我點點頭,「行吧。」
說完轉身往外走。
「?」
宋初珩跟在我旁邊,「生氣了?」
我惆悵地嘆了口氣,「我們這種麻煩,不配。」
「誒不是,」他笑了聲,「南柯你這人咋這麼小氣。」
「我這個品種的麻煩最小氣了。」
「那你剛才去幹嘛了你告訴我唄。」
他忽然湊到我面前,眼神亮閃閃的。
「被搞成這樣,跟你那個男朋友有關係麼?」
我盯著他鼻樑邊那顆小痣,舔了舔乾澀的下唇。
強行挪開了目光。
「別這麼看著我。」
我真的會…忍不住。
「看看又怎麼了。」
他不滿。
「果然小氣。」
……愚蠢的直男!
21
快走到家時,正好碰見小昭。
他看見我們愣了愣。
「哥、哥。」小昭磕磕絆絆,「給你,糖。」
宋初珩眼光變得無比柔和,接過他手裡的糖果。
「小昭乖。」
小昭迅速躲到他身後,怯怯地打量我。
宋初珩笑了笑,「別怕,這是南柯哥哥,你見過的。」
「南柯,哥,哥。」
小昭探出身,飛快看我一眼,似乎認出了我,「是哥哥。」
我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嗯,是哥哥。」
小昭是宋初珩的弟弟。
因為小時候經歷過一場打擊,腦子變得不太靈光。經過多年的心理治療,狀況恢復了些,但還是怕生,經常不記得人。
宋父宋母十分溺愛這個小兒子,宋初珩也很寶貝他。
我有時候會為他感到難過。
「我知道小昭很可憐,但是他們是不是有點太偏心了。
「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啊?」
宋初珩只是笑笑,避開這個話題。
「沒關係,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
我說他傻,他把我用力攬進懷裡,低頭輕啄一口我的臉。
「再說現在有你了,你的偏愛不是都給了我?」
我嫌他肉麻,卻配合地仰頭同他交換一個纏綿的吻。
他不說。
我不問。
久而久之和小昭熟了,我也連帶著疼愛這個弟弟了。
上大學後,和小昭就很少見面了。
宋叔叔退居二線後,專程聯繫了 C 國的醫生,帶著小昭去做了全套治療。
只是沒想到再見面時,是在宋初珩的靈堂。
那時的小昭,已經完全能正常同人交流。
「南柯哥。」
他眼睛腫得像核桃,裡面斂著無盡的悲哀。
「我哥…沒了。」
回過神,手心裡靜靜躺著小昭塞過來的花生糖。
他彎彎眼睛,笑得露出虎牙。
「南柯哥,吃糖。」
22
我對花生過敏。
那顆糖在小昭轉身跑開的瞬間就被宋初珩收了去。
他剝開手裡的糖紙,遞到我嘴邊。
「荔枝味的,吃這個。」
指腹輕蹭唇邊,我微微張口,他就送了進去。
甜淡的荔枝味瀰漫開,眼前卻被酸得起了層霧。
我紅著眼望向眼前的少年。
他蹙眉,「有這麼難吃麼。
「明明就是甜的。」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伸手。
用指腹蹭了蹭我的眼尾。
動作卻因為溢出來的眼淚一頓。
於是很自然地。
他攬著我,又給了一個擁抱。
「宋初珩。」
我埋進他的頸窩,悶聲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答。
我於是不肯動了。
眼淚一直流一直流。
我不敢抬頭。
此時此刻擁抱的幾秒。
是我在那個時空里,日日奢求的,得不到也留不住的。
滄海桑田。
23
回家後,宋初珩洗過澡,換了身純黑的棉質 T 恤,發梢還帶著未乾的水滴。
我坐在床沿邊,安靜看著他。
他蹲到我面前。
抬手,用冰袋覆上我的眼睛。
漫長的沉默過後。
宋初珩忽然問。
「南柯,所以 24 年的我……是出事了麼?」
我渾身一抖。
冰袋順勢落了地。
他俯身去撿。
「我其實猜到了。」
他捏起冰袋,沒有再抬頭。
長睫在眼底烙下一片陰影。
「所以你才會發那麼多奇怪的信息。
「才會……這麼難過。」
宋初珩語氣有些低落,說著說著肩膀忽然卸了力。
半晌,他抬眸望向我。
「再多跟我說說唄。
「我怎麼死的?」
他笑了笑,「我爸媽他們…還好嗎?
「你呢。你還好嗎。」
我緊抿著唇,不忍看他的表情。
他自顧自地繼續道。
「一定…
「很不好過吧。」
自責和愧疚爭先恐後地往上涌。
我幾乎快要窒息。
而宋初珩只是捏了捏我的手腕。
「沒關係的,小爺我天不怕地不怕。
「再說了,預言未來又不是真的未……
「唔。」
宋初珩沒能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堵住了他的唇。
24
十八歲的宋初珩,接吻連換氣都不會。
耳根卻迅速紅透了。
我捧著他的臉,小心翼翼地啄吻。
觸碰之間,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意識卻漸漸混沌。
匆忙間我只來得及緊緊拉住他的手腕。
用氣音說:
「宋初珩…希望醒來……
「也能見到你。」
25
再睜眼。
入目是斑白的天花板。
我緩過一陣急促的咳嗽,掐著胸口說不出話。
消毒水味刺入鼻腔。
是在醫院。
勉強抬眼,隔著霧氣,看到了溫迎。
他從校醫務室離職後,獨立經營一家心理診所。
也成了我和宋初珩的摯友。
溫迎擔憂地看著我。
「感覺好些了麼?你出了車禍,手術後昏迷了好幾天。」
我回過神,猛地拉住他的手。
「宋初珩呢?他在哪兒?」
溫迎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樣,眼神閃過一絲不忍。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半晌,他道。
「南南,那只是個意外。
「你…要試著走出去,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又是這句話。
我聽了無數次。
宋初珩離開之後。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所有人都在提醒我,「人死不能復生,你也該走出來了。」
可是。
要我怎麼…走出來?
我不會再遇見第二個他了。
腦海中多了一段新的記憶。
十八歲的那個吻之後。
我和宋初珩在一起了。
相愛四年。
直到那個晚上。
我藉口有事,避免那晚和宋初珩待在一起。
避免任何他為我以身犯險的可能性。
我獨自去了那條小巷。
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想殺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我站在案發地點,背靠著牆。
焦灼和恐懼攀上脊柱。
八點一刻。
急促的鈴聲準時響起。
我慌忙按下接聽。
「喂?」宋初珩聲音有些喘,「南柯?」
「嗯?」
「嚇死我了你,消息不回電話也打不通。」
他似乎鬆了口氣。
「在哪兒呢,一直沿著路往裡走呢怎麼沒看見你?」
「我…」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聲音一頓,「見面說。」
「行。那你在巷子外面那個路口等……
「喂?」
砰!!
滋啦——
遠處傳來巨大的撞擊聲。
「……宋初珩?」
我抖著聲,強烈的不安感襲來。
「你還在聽嗎?」
「嘟…嘟…」
通話徹底斷了。
與此同時,天邊划過一道驚雷。
26
我跌跌撞撞衝出巷子時,警戒線已經拉滿整條街。
救護車的藍光劃破暮色,人群聚攏,圍成密不透風的牆。
「怎麼好端端地說掉就掉啊?年前才搭的廣告牌啊。」
「豆腐渣工程唄,偷工減料這找誰說理去?打官司賠筆錢就不錯了。」
「造孽啊,那麼年輕一個小伙子,長得也俊,父母養這麼多年也不容易…」
「怪就怪命不好吧,唉,世事無常啊。」
「……」
我發瘋一般往裡擠。
眼淚不受控地湧出。
藍白校服沾滿了血,少年安靜躺在擔架上。
廣告牌鋼筋貫穿左胸,他手裡還緊緊攥著手機。
「宋初珩……」
急救人員拉住我,「同學冷靜,別妨礙——」
「救救他,拜託你們,叔叔,拜託你們救救他……」
「初步判斷是當場死亡。」
辦案的民警翻開記錄本,面露遺憾。
「抱歉,請節哀。
「你是他同學?需要你配合……」
……
重來一次。
還是什麼也沒能改變。
我控制不住地雙手捂著臉。
「要我怎麼走出來啊…我明明已經…明明…」
眼淚順著指縫溢出,我哽咽著。
鋪天蓋地的絕望。
襲來。
27
記憶里的寒冬從未如此漫長。
病癒出院,已經是三個月後。
溫迎帶我去了他父親開的心理診所。
診所里暖氣開得很足。
涼意卻頑固地往骨頭縫裡鑽。
「所以——」溫迎聲音很輕,「雖然沒能改變結局,但的確改變了一些事,對嗎?」
「嗯。」我點頭。「包括時間線。」
「廣告牌……本該是半年後才搭起來的工程。因為我的介入,它提前了。」
我嗓音發澀,「既定的結局,我改不了。」
溫迎沉默很久。
最終只是遞過來一杯溫水:
「南柯,這不是你的錯。
「是躲在暗處的人想要,他的命。」
暗處的人。
這幾個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神經。
胸腔里那股積壓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絕望和恨意,終於找到了具體的宣洩口。
不是虛無縹緲的命運。
不是該死的意外。
是某個活生生的人,處心積慮想要宋初珩的命!
無論用什麼方式。
憑什麼?
憑什麼宋初珩就該死?
憑什麼我們連好好活下去的資格都要被剝奪?
劇烈的情緒衝撞讓眼前陣陣發黑,心口熟悉的憋悶感再次襲來。
我弓下腰,急促地喘息著,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水杯。
「藥呢?」
溫迎迅速繞過桌子蹲到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飛快地在我外套口袋裡摸索。
意識沉浮,溫迎模糊的臉龐逐漸扭曲、抽離。
像被投入高速運轉的萬花筒。
天旋地轉——
28
再睜眼,是在老巷的十字路口。
天空正撲撲簌簌落起雪花。
我身上仍然穿著單薄的藍白校服,盯著霧氣瀰漫的晨間街道發怔。
錯了。
又錯了。
不是屠夫。
會是誰?
焦躁湧上心間。我搓了搓被凍得發紅的鼻尖。
卻猛地被往後一拉,撞進一片柔軟。
帶著微微慍意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你不要命了?!」
29
體溫隔著衣料傳來。
整個人被寬大的羽絨服罩起。
抬頭看,宋初珩正垂眸看著我。
眼神里滿是慌張。
「車一直在按喇叭,你沒聽見嗎?」
我鼻尖一酸,埋進他的頸間。
「宋初珩…」
我顫聲道。
「我不要…我不要了。
「我什麼都不要,你別走好不好…」
我聲音斷斷續續,呼出的熱氣融化掉睫毛上墜著的雪,濡濕一片。
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水漬。
宋初珩一僵,手臂圈住我,嘆了口氣。
「南柯,發生什麼事了?」
30
第二次穿回。
我更加小心翼翼。
警惕宋初珩身邊可能會發生的任何意外。
過馬路走在他左邊。
習慣性地抬頭觀察懸空的高空建築。
第三十次檢查扣在他身上的安全帶時。
他終於忍不住道:
「你最近……很奇怪。」
我胡亂找了個藉口糊弄過去。
滿腦子都在算。
怎麼去避開死亡。
想。
到底是誰想要宋初珩的命。
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拉著宋初珩去了趟靈隱寺。
刻上名字的平安牌被高高掛起,隨風搖曳。
他問我許了什麼願。
我閉上眼。
向佛祖祈佑。
身邊少年長命百歲,平安無憂。
睜眼笑著望向他。
「說出來就不靈了。」
31
應該是不靈的。
無論如何。
都是不靈的。
寺廟耳邊呼嘯擦過的風,捲來一陣細密的雨。
天空早起了黑雲。
雨點砸下。
面前只剩宋初珩的墓碑。
黑白照片上少年笑得肆意張揚。
我的心隨著雨點下墜。
32
再之後。
戲劇性地,一次又一次。
課堂,高考,畢業,告白。
走過學校門口鋪滿樹葉的林蔭道,遇到推著餐車的煎餅叔叔。
陪他一起照顧小昭,同他交換綿長的吻。
春夏秋冬。
每一天。
倒計時。
我在時間線上反覆穿越。
逐漸麻木。
像滑稽的演員,笨拙地演繹台本,嘗試各種解法。
最後迎來同樣的結局。
我的精神越來越緊繃。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輕易崩潰。
記得很清楚的是。
某一次穿越的時間線上。
實驗室的玻璃窗突然碎裂,宋初珩替我擋了下來。
後背被碎玻璃扎傷,血肉模糊。
醫生處理的時候他一直在倒吸涼氣。
卻仍然蒼白著臉,笑著對我說。
「沒事,不疼的。」
聽到這句。
我忽然就失控了。
33
「你老是這樣!」
我起身,重重地把玻璃杯往地上一砸。
「每次都說不疼,每次都說沒事。
「你總是這樣……」
瓶子碎開一地。
我眼淚跟著糊了滿臉,胸口都喘不上氣。
淚眼朦朧中他模糊的輪廓。
和無數次輪迴里的殘影。
重合在一起。
「疼不疼啊宋初珩。」
被捅了那麼多刀。
握住他手臂的指節用力到泛了白。
「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多血…
「你疼不疼啊…」
宋初珩一怔,茫然地看我。
又笨拙地幫我抹眼淚。
「我真的沒事,真的不疼。
「南柯,你別難過。」
34
怎麼能不難過呢。
35
眼淚不要錢地掉。
我後背貼著牆,冷氣沿著脊梁骨在身體里亂竄。
忽然就沒了力氣。
他伸手攬住我。
感受到他冰涼的指尖一下一下撫摸我的後頸。
身上是淡淡的消毒水氣息和隱約的鐵鏽味。
我閉上眼,哆嗦念叨著。
「宋初珩,最喜歡你。什麼都沒你重要。
「哪裡都不要去。
「你要身體健康,你要長命百歲。」
他身體僵了僵。
「不會走的,不會不要你的。
「你可以一直這樣抱著我。」
36
第十次。
第二十二次。
第四十五次。
第九十九次。
我脫力地靠坐在牆角,溫迎正用毛巾幫我擦去身上沾染的雨水。
「怎麼樣可以快點生病?」我嘴唇顫抖著,「對了,過敏…家裡有花生嗎?」
「南柯你冷靜點!」溫迎大力拽住我的手腕,「你會死的!」
「怎麼冷靜?要我怎麼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