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眼餐盤裡剝好的龍蝦肉,又翻了翻何圓發過來的房間號。
劇組資金不足,怎麼還住上五星級了。
「今天收到大筆贊助,老闆還包了我們的吃行住宿,也不用急場地費用,可以慢慢拍了。」
何圓很開心。
「姐,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我笑著接過餐盤,慢慢吃著飯菜。
視線挑向遠處。
火燒雲遍布天邊,將地平線都暈紅。
男人站在樹旁,斜下夕陽灑在他的肩膀,鍍了層淡光。
我怔住了。
付銘望著我,眸中盛滿笑意。
他把手裡的廚師帽放在頭上。
「好吃嗎?」
「我廚藝有長進吧。」
我紅了眼睛,一把揪下他的帽子。
「自己的公司不管,跑來劇組當廚師,你真是閒的沒事幹!」
何圓提到的那個老闆,也只能是他了。
「我陪我老婆拍戲,何罪之有」付銘義正言辭,「老婆拍戲我做後勤,天經地義!」
他一本正經說著討巧話。
倒與平日的正經模樣有大反差,逗得我直樂。
付銘跟著我笑。
笑了會兒,他沒了聲音。
我擦掉笑出來的淚水,抬頭,撞進他還未來得及收回的心疼中。
「你很棒。」
他牽起我的手,對著被繩索勒破皮的傷口吹了吹。
「以後會更好的。」
我重重點頭。
「一定會更好的。」
11
一晃三個月。
雪水融進泥地,化作萬千綠葉飛上枝頂。
劇組工作進入了收尾階段。
戴著帽子的不速之客,藏在了工作人員堆里。
江嶼穿了身黑色運動服。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許是目光太過灼熱,讓人難以忽略,我側頭就瞧見了他。
他僵住身體。
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既害怕,又無措。
休息間隙,江嶼找到了我。
「舒然......」
我沒理他,自顧自戴上耳機,走進房車準備小憩。
午休時間有兩個小時。
江嶼就在門口站了兩個小時。
初夏,午後溫度上升,他頂在烈日下,後背衣服全都濕透。
沒有我的允許,工作人員也不敢遞傘給他。
「林姐,江總站了一下午,要不您讓他回去吧。」
助理看著快脫水的男人,心生不忍。
我躺在椅子上休息,連眼神都懶得給房車邊的人,懶道:「不管他。」
天色漸晚。
付銘給我打來視頻報備。
背景還在公司,剛開完會。
他解開最頂上的扣子,面色帶著疲憊,但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與我分享日程。
後面的董事們調笑他一刻都離不開老婆。
付銘白了他們一眼,又笑盈盈看向手機。
「老婆,我給你買了禮物,忙完了給你帶回來。」
我對著螢幕甩了個飛吻。
「好的,謝謝寶貝~」
不遠處的江嶼把一切收盡眼底。
他神態恍惚,眼中苦澀快凝成實物。
下雨了。
雨順著屋檐滑落,很大,連成一條線,像根根箭矢,刺得江嶼快站不住腳。
我經過他身邊時,略微停頓。
「別來了,沒有任何意義。」
「江嶼,你該做的,是祝我幸福。」
江嶼笑起來。
眼淚比這場大雨更洶湧。
一顆顆,一串串,落在地面,又被雨水沖開。
他把手攥得很緊。
骨節泛白,青筋顯露出來。
江嶼想抓住什麼,每根指頭,每塊肌肉都在使勁。
想牽住她纖細的手,抓住他們過去的回憶,握住那年大寒潮的餘溫......過去種種,可惜最後都被江嶼親手放空。
都是活該。
他癱倒在地,白襯衣與污水攪在一起。
「是我活該......」
「我該死。」
他為什麼非要求一個名分,那時明明夠幸福了,為什麼不知足,為什麼......
12
江嶼將自己鎖在家。
手機關機,沒人能聯繫上他。
地板堆滿酒瓶。
完全沒有下腳的地方。
江嶼慢慢轉醒,腦袋疼得快要爆炸。
他下意識就要去摸酒瓶。
空了。
他爬起來,胃裡一陣翻滾,急忙衝進浴室。
「嘔——」
鮮血混著膽汁噴了滿地。
這半個月,除了酒,他一點東西都沒吃。
半夜胃疼的難受,在床上打滾。
「舒然......我好疼啊......」
「知意......」
酒精麻痹了神經。
江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現在是何時。
只記得,他一喊,舒然就會出現。
會端上醒酒湯。
會給他喂藥。
會把他當成小孩,一遍遍輕哄著。
「我好疼啊......」
房子一片漆黑,只余他痛苦的迴音。
最後是保潔來打掃衛生,看見他躺在地上,毫無反應。
才送進了醫院。
醫生說,是胃穿孔,不能喝酒。
再嚴重就會危及生命。
江嶼才不聽。
一回家,又開了好幾瓶酒,只有通過酒精麻醉,才不至於這般難受。
他站在窗前。
萬千燈火在腳下匯成一片河流,絢麗又刺眼。
這是高位者才能看見的光景。
眾人都羨慕他。
可江嶼知道,自己從內部徹底腐爛了。
就像個看似鮮艷的紅蘋果,其實裡面爬滿蛆蟲。
胃開始絞痛。
他跪在地上,冷汗瞬間浸濕後背,連撐起身體的力氣都痛沒了。
窗戶倒映出他的狼狽模樣。
突出的眉骨,瘦到凹陷的臉頰,面色枯黃。
這張讓他引以為傲的臉,變了。
太醜了。
令他莫名惶恐。
若是被林舒然看見他這副摸樣......
江嶼簡直不敢想。
他害怕到了極點,朝著冰箱爬去。
裡面的食物有的過期,有的發霉,散發著惡臭。
他像失去了嗅覺。
打開,眼淚拌著食物,一股腦塞進嘴裡。
脆弱的腸胃經不住他的折騰。
「嘔——」
江嶼再次吐了。
腥甜在喉嚨打著轉,血很快就流了一地板。
醫生說的是對的。
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攤開身子,盯著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意識逐漸模糊。
他想,死了也好。
13
那天后,江嶼再也沒來找過我。
他就似人間蒸發,大多社交平台帳號,一夜清零。
唯獨剩下的,是早期在博客發的一條帖子。
我以前從沒見過。
左下角的編輯時間,是兩天前。
可能在那時江嶼才放出來。
他藏起來的,僅自己可見的幸福。
「與她,求老天保佑我們長長久久。」
配圖是在雪地里緊握的兩隻手。
點進去,下面還有不少評論,但全出自一個人——江嶼。
他開了個小號,基本每天都會發一條。
「今天我們一起坐了摩天輪,她帶著口罩和帽子,直到摩天輪到最頂部才敢摘下來,緊張兮兮又激動的小模樣真可愛,我好喜歡她。」
「今天我們一起逛超市,晚飯是她親手做的,很好吃,我很幸福,唯一不足的是被狗仔拍到照片,我已經找人處理了,寶寶,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光明正大站在太陽下。」
「網上有好多人罵她,她看了評論就躲在我懷裡哭,人又瘦又小,我好心疼,想幫她懟回去,可沒有合適的身份。」
「我們快結婚了,過不了多久我就是她合法的老公,誰也沒法拆散我們。」
「今天我們吵架,把訂婚戒指都扔了,她不願意公開我,為什麼?我到底有什麼錯,我只是想讓她承認這段戀情。」
中間空了好幾個月沒有更新評論。
然後在冬天,他發了張圖片。
雪山,取下來的同心鎖,還有江嶼泛紅的一隻眼睛。
鎖被他帶走,放進了江家祠堂。
「林舒然,列祖列宗們都見證了,你就是江家的人,下次見面我一定不會放手,非把你娶回家。」
「林舒然,我想你了。」
之後的每天,他都重複著這一句話。
我想你了。
直到我回來後,江嶼不再把情感寄托在冰冷的文字上。
他結束了評論,以為我們會有新的開始。
可事與願違。
其實就算沒發生那場事,我們大抵也不會走到最後。
在不同的環境下長大,饒是同一類種子,在溫室,在野外,都會結出不同的果實,更別說是人。
他無法感同身受我的處境。
不會懂,為何我想在羽翼豐滿後才公開他,不會懂,我做了這麼多只是不想連累他。
我也不懂他對名分的執念。
若是當初我們都各讓一步,也許不會走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至少能做個朋友。
我輕輕嘆了口氣,把江嶼的博客拉入黑名單。
隨著電影宣傳,我正式回到大眾視線,工作也逐漸步入正軌。
誰都沒想到,這部小成本電影,靠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導演,靠一個過氣女星,靠寥寥的工作人員,硬是拿到了國際獎項。
網上風評瞬間倒轉。
時隔多年,我再次站上領獎台。
現場掌聲雷鳴。
付銘作為最大投資方,跟我站在一起。
攝像頭對準我們緊握的手,但此刻,沒人會再質疑,更不會有謠言。
我坦然盯著前方。
江嶼,你現在懂了嗎?為何我當初不願意過早公開。
我要的是勢均力敵。
12
江嶼沒死成。
助理找到了他。
病危通知書不知下了多少次,在 ICU 足足呆了一周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
醒來時,他被人用束縛繩綁在病床上。
「江先生,醫生說您的狀況不好, 不能再喝酒了。」
「會有專門的護士來照顧您的。」
不吃東西, 就強迫輸營養液。
鬧著要走,就打鎮定劑。
江嶼的狀態越來越差, 從能清醒半天,到昏睡整天。
醫生們也盡力了。
乾脆鬆開帶子任由他去。
江嶼反而好轉了, 開始進食,開始站在窗邊賞花。
除了會抱著手機傻笑。
直到某天護士查房,看見他在對著空氣說話。
「舒然,花園裡開了很多花, 你喜歡嗎?」
「以前你總會去買鬱金香, 堆了滿屋。」
「可惜我太笨,把那些花都養死了。」
江嶼摘了一大束花帶進病房。
還讓助理買了個漂亮花瓶, 整日就照顧花花草草, 講講話。
醫生沒有管。
瘋就瘋,瘋了總比死了好。
對啊。
要是真的瘋了就好了。
可惜江嶼沒有, 他只是太痛苦, 需要找個方式宣洩。
放再多的營養液都沒用。
它們又死了。
江嶼把花瓶移到窗邊,右手撐著窗框, 左手撿起卡在花瓶里的瓣片。
還差最後一片, 可怎麼也掏不出來。
它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讓江嶼徹底發了瘋。
砸碎花瓶。
碎渣全部刺進手背,他又攥起拳頭,直往自己臉上招呼。
一拳比一拳重。
來查房的護士看到這番血腥場景, 嚇得尖叫。
足足五個人才按住江嶼。
醫生說, 他病情加重了, 必須進一步治療。
江家的人出面,把江嶼帶去一家位於山頂的療養院。
四面封閉, 完全沒有逃出來的可能性。
他的餘生已經註定。
漸漸的,江嶼似乎習慣了這種生活,吃藥,做治療, 閒暇就坐在外面賞花。
只是打盹間,會夢見舒然。
夢裡, 他們有小孩, 一起住在漂亮的沿海莊園。
周末會去海灘撿貝殼, 會坐船出海去釣魚, 會潛入海底, 看珊瑚和打旋的魚群。
睜眼,他還是在那個小院子。
陽光從樹縫傾斜下來, 給水泥地點上金斑, 屋檐用紅繩掛著一對同心鎖,江嶼抬頭就能看見。
風一吹,鬱金香便晃起來, 搖曳如少女身姿。
若是舒然在這裡,定會踮起腳尖走進花田。
如那日初見。
這次,江嶼不會再上前。
不會再讓她做自己的女主角。
他們就此錯過。
他們本就該錯過。
也不會出現誰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