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父親對她何其了解。
見她神情慌亂,目光躲閃。
便知我不是胡謅。
他抬手指了指崔姰:
「都是你教的好女兒!」
回房後。
秋畫邊為我更衣邊問:
「大娘子,自打那次謝郎君救了你,你便發誓非他不嫁。
「怎地今日像變了個人似的?」
四年前的中秋夜。
有人辦了場賞月宴。
我素來酒量不錯。
可那夜不知怎麼。
只喝了兩杯便上了頭。
我獨自站在畫舫邊吹風。
卻被一個面生的家僕撞了下肩膀。
險些落水時。
是謝之珩突然出現,抓住我手腕。
彼時月光明亮如晝。
他身穿竹綠錦服,墨發用髮帶高束。
清雋如玉的模樣直直撞進我心底。
現下想起,我才明白。
那兩杯酒、那個猛然撞向我的家僕。
以及畫舫上的邂逅。
八成都是謝之珩的手筆。
我摘下耳飾,放進妝奩:
「今夜,我答應父親將那些事咽進肚子裡,只是緩兵之計。
「他生性多疑,遲早有一日會讓我永遠閉嘴。
「我得想個法子,與鎮北侯府撇清關係,此事絕不能讓旁人知曉——」
話音未落。
有人敲了敲房門。
一道嬌柔的女聲隨之響起:
「嫡姐可歇息了?」
7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見到池鶯鶯。
她杏眼泛紅。
像是剛哭過。
甫一開口,聲音發顫:
「不知嫡姐從哪裡聽到我與謝郎君私相授受的謠言。
「妹妹真是百口莫辯。」
我沒言語。
只坐在桌邊。
用指腹摩挲茶杯杯沿。
池鶯鶯咬了咬下唇。
而後緊挨著我坐下。
將手覆在我手背上:
「嫡姐愛慕謝郎君多年,嫁給他的人本該是你。」
「父命難違,可若嫡姐放不下謝郎君,我願與你一同嫁入謝家。」
「嫡姐為妻,我為妾。」
借著昏黃燭光。
我看向池鶯鶯的臉。
想起前世,她出嫁那夜。
被夫君發現並非完璧之身。
三日後,她獨自回門。
臉上帶著濃妝都掩蓋不住的青紫。
謝之珩心疼她。
將一切罪責怪到我頭上。
將我屋子裡的花瓶、茶具都摔了才罷休。
後來。
池鶯鶯的夫君因貪墨被貶至錦州。
她也一同去了。
千里之遙,再難回京。
她便徹底成了謝之珩的硃砂痣。
抹不去,剜不掉。
自此,他夜夜宿在掛滿她畫像的屋子裡。
又養了幾個與她容貌相似的外室。
以解相思。
如今重來一世。
我倒有些好奇——
若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成了唾手可得的白米飯。
謝之珩又會如何對她?
我不動聲色地抽出手。
與池鶯鶯拉開些距離:
「妹妹說的什麼糊塗話?
「你放心,待你與謝郎君的婚事定了,姐姐會送你一份天大的賀禮。」
翌日午後。
伴著車輪碾過石子路的隆隆聲。
沈枝拉著我的手追問:
「你當真不嫁謝之珩了?」
沈枝是我好友。
自幼與我一同長大。
是最了解我心思的人。
我咽下一口楊梅飲:
「當真不嫁了。」
「為何?」
我很想告訴沈枝,我嫁過他了。
最後落了個眾叛親離,懷著身孕葬於火海的下場。
可前塵往事如何能用三言兩語說清?
正糾結時。
一股熟悉的香氣隨風飄至我鼻間。
我掀開轎簾。
望向路邊,刻有「六福齋」三字的牌匾。
前世,謝之珩與我成婚後。
每日都會派小廝來此,買池鶯鶯喜歡的糕點,再送到侯府後門。
「因為他不給我買六福齋的糕點。」
我收回視線,輕聲回答。
沈枝一愣:
「就因為這個?」
我笑著點頭:
「就因為這個。」
而後吩咐車夫:
「停車,我要去買些糕點。」
下車後。
我扶著秋畫,邁過門檻。
再抬頭。
兩道緊挨著的身影映入眼帘。
下一瞬。
謝之珩聞聲側頭。
看見來人是我。
他眼中的笑緩緩消失:
「池照螢,昨日在百花宴上,我同你講得清清楚楚。
「你為何還要糾纏我?」
8
我沒打算理謝之珩。
徑直走向掌柜:
「來一份芙蓉糕。」
掌柜面露難色:
「娘子來得不巧。
「這芙蓉糕只剩最後一份,適才已被這位娘子和郎君買下了。」
池鶯鶯咬了咬下唇。
神情慌亂,如小鹿一般:
「那便……讓給嫡姐吧。」
「原本在家中,衣物、首飾皆是由嫡姐先行挑選,而後才輪到我。」
她這招以退為進。
成功激起了謝之珩的保護欲。
他側過身,擋在我與池鶯鶯之間:
「池照螢,我本以為你知錯悔過,改了性子。」
「現下看來,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瘋魔。」
我勾起唇角:
「瘋魔?權當你是在誇我了。」
說著,我拿出錢袋,放到掌柜手邊:
「不止這一份芙蓉糕,今日你六福齋的糕點,我都買了。」
而後轉身朝門外走去。
多一眼都沒看謝之珩。
卻沒想到,他竟跟了過來:
「池照螢!」
見我腳步未停。
謝之珩下意識抓住我手腕。
但很快又鬆開。
他低頭看我,神情有些不自然:
「聽鶯鶯說,昨夜,鎮北侯對你動了家法。」
「我只是想問問,你可有傷——」
我冷聲打斷他:
「鞭子打在身上,遠比不上被你縱火燒死的痛。」
「謝郎君,前世愛慕你,是我看走眼。」
「便如你所言,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若日後再遇見,煩請謝郎君裝作與我不熟。」
謝之珩或許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我會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
直到秋畫帶著六福齋的小廝,將十數盒糕點搬上馬車時。
謝之珩還愣在原地。
視線落在他腰間那枚我親手縫製的香囊上。
眉心緊蹙,若有所思。
9
謝之珩跟著他祖父來侯府商定婚期這日。
我刻意閉門不出。
生怕又遇見他。
秋畫見我同自己下棋解悶。
以為我是被情所傷。
溫聲安慰道:
「大娘子是侯府嫡女,天生麗質,日後定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婿。」
我搖頭。
將指間白子落在棋盤上:
「我可不找什麼夫婿。
「秋畫,等我所謀事成,我便帶你離開上京,去找——」
話沒說完。
一道男聲自窗外傳來:
「你們大娘子在何處?」
竟是謝之珩。
秋畫神情凝重:
「奴婢去看看怎麼回事。」
她剛走到門外。
謝之珩便說:
「秋畫,你來得正好。
「照螢在哪?我有話要問她。」
秋畫答得乾脆:
「我家大娘子現下不在府中。」
但即便如此。
謝之珩還是走近到我臥房外。
不停敲門。
「照螢,我知道你是有意躲我。」
「我只問你一句話,問完就走。」
我被他敲得煩了。
放下棋子,走到門前。
冷聲開口:
「希望謝郎君說話算數。」
謝之珩緊接著問:
「照螢,你愛慕我四年,怎會說變心就變心?」
我這才明白,他鬧這麼一出,是因為昨夜的事。
沈枝成婚,請我前去觀禮。
席間,有人想用謝之珩的事取笑我:
「還以為池大娘子因不能嫁給謝郎君傷心失落,不會來了呢!」
我本想喝酒的動作頓了頓:
「我本就沒想嫁他,為何要傷心失落?」
沒由來的,我感覺有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如芒在背。
方才說話那人又問:
「全上京百姓皆知,池大娘子在之珩身後追了那麼多年,像狗一樣。
「他放著你這侯門嫡女不要,偏要娶你庶妹,難不成是你身子有什麼隱疾,生不出孩子?」
想到前世某些回憶。
我站起身。
在眾人注視下,將酒盞里的烈酒倒在那人頭頂。
一滴未剩。
「宋郎君,我有沒有隱疾,用不著你操心。」
「我觀你面相,預言你宋家半月後會有血光之災,你可相信?」
思緒抽回。
我聽見謝之珩又說了句:
「照螢,我昨日才知道,你曾為我推拒過幾門絕佳的婚事。」
「你放心,你成全過我與鶯鶯,我會娶你,以免你受人嘲笑。」
聽到最後,我忍不住嗤笑出聲:
「前世我愛慕你四年,與你夫妻三年,你斥我蛇蠍心腸,縱火燒我。」
「今生我對你無情,處處避著你,你卻說要娶我。」
我打開房門,滿眼怨恨地看著他。
「謝之珩,這世間沒有魚與熊掌兼得的好事。」
謝之珩默了一瞬。
眉心微皺:
「照螢,為何你突然變得這麼鐵石心腸?」
「你從前絕不會這樣同我講話。」
10
這時。
崔姰被眾多僕人簇擁著,從院外走了進來。
她斜睨我一眼。
而後笑著看向謝之珩:
「郎君原來在這,謝太傅正尋你呢。」
看見她,謝之珩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私闖女眷院落。
於禮不合。
他緊抿嘴唇。
轉過身,向崔姰行了個禮。
而後快步離開。
待他的身影徹底消失。
崔姰扭著腰向我走近:
「照螢,你生母死得早,有些道理,需得我這個庶母教你。」
「開弓沒有回頭箭。」
「有些事,你一旦做了決定,便沒法再回頭。」
她將我從下到上打量一遍。
眼神輕蔑:
「如今鶯鶯的婚事已定,就憑你,還想勾引謝家郎君?」
「簡直白日做夢。」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而後給了她一耳光。
「啪——」
崔姰被打得頭偏到一側。
「池照螢,你敢打我?」
她捂住側臉,抬眼看我。
我揪住她衣領。
迫使她離我更近:
「當年,你用下三濫的手段害我母親一屍兩命。
「我還沒找你算帳呢,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且不說我父親待我如何。」
「我生為侯門嫡女,外祖是錦州第一富商。」
「我做什麼事,輪不到你一個罪奴置喙。」
崔姰怒目圓睜:
「放開!池照螢,我是你庶母!」
我冷笑一聲:
「崔姰,你該不會以為,你進侯府前做的那些事,瞞得很好吧?」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崔姰語氣未變。
但躲閃的目光暴露出她在強裝鎮定。
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
我心中暗想——
好戲就快要開場了。
翌日。
為慶祝夏時節。
上京城內辦了場燈會。
此時。
我與秋畫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看見籌備許久的夜集上人潮湧動。
歡聲笑語不斷。
花燈流光溢彩,掛在商街兩側。
宛若星河。
回侯府的路上。
突然一陣顛簸。
秋畫掀開轎簾。
向外看了一眼。
而後湊近到我身邊:
「大娘子,車夫走的並不是回侯府的路。」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示意她安心。
朗聲問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