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沒想當官夫人了。」
我盯著他衣擺上的金線刺繡,「你我一沒父母之命,二沒媒妁之言,婚約本就不作數。」
「殿下人中龍鳳,民女高攀不起。」
「你!」
宋雲策猛地攥緊拳頭,他壓了壓火氣,聲音放軟:
「你是為了那一千兩生我的氣?還是那些珍珠?」
「……念念,就當我錯了好不好,我會補償你的。」
這一刻,我有些想笑。
我點點頭。
「是,就為了那點錢,那點珍珠。」
我看了眼他的七珠玉冠,陽光下熠熠生輝。那圓潤的珍珠,又哪一顆是我采的,或者哪個採珠女采的呢?
他衣服上是金絲銀線,又要瞎了多少繡娘的眼呢?
「你知道一塊墨多少錢嗎?」
「知道採珠女要潛多少次水,開多少蚌才能採到一顆珍珠嗎?」
「你不知道,我沒有錢交不上房租,牙行會趕我出門,我要流落街頭。」
「交不上珠稅,官府要賣我抵稅,我會流落教坊。」
他高高在上,站在雲端看錦繡山河,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永遠不會低頭,看看韌草黎民。
哪裡知道我們活著,都要很努力。
他一年視察民生,到底都看了什麼?
宋雲策竟然一臉茫然:「是嗎……我真的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從不關心。
我垂眼,「所以,殿下,我不喜歡你了。」
李嬸說過,哪怕我不喜歡他,哪怕他哪天會厭棄我,但傍上東宮太子,這輩子就不用愁了,我爹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喜歡不喜歡的,不重要。
我又倔又傻。
我喜歡的是那個會在月下感嘆黎民艱難,一腔熱情,說要當一個為黎民謀福祉的人。
像我爹那樣的。
我垂眼:「所以……殿下,我不喜歡你了。」
宋雲策笑得有些諷刺。
「我記得,你亡父是天啟十年的狀元,溫滿。」
「你還真是……跟你父一樣天真。」
宋雲策驕傲,我已磨滅了他所有的耐心,他不會再為我低頭,那點微乎其微的喜歡是不會再堅持的。
他冷笑一聲,轉身離開,吟著:
「初入官場如白紙,三年五載盡染黑……」
「溫想,沒人可以像他那般了……」
宋雲策走後,碼頭又熱鬧起來。
我還是堅持把錢給顧西洲。
「拿著吧,我不想欠你。」
幾番推搡,我乾脆挑明:「那些珍珠本就是你的東西,我只是賣了兌銀子給你。」
顧西洲呆了呆,眼睛微微睜大。
「我們這兒的珍珠不長那樣,你給的是東海珠,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顧西洲尷尬一笑。
他能在短時間內買到一斗珍珠,想必不缺錢。再者,雖穿著粗布衣裳,可舉手投足間的氣度,還有那口標準的官話,也不像窮書生。
經歷過宋雲策,我可長心眼了。
「我不是有意瞞你。」
他頓了頓,「……只是怕,你會趕我走。」
他落水是真,要上京趕考也是真的,只是身份是假的。顧家經營汴梁漕運,統管漕運辦,既是官家,也是皇商。
船工在催促登船。
顧西洲正了正臉色,朝我深深一揖,「救命之恩,無論是否高中,顧某必當回報。任何要求都可以。」
「你的珍珠我也用掉不少,兩清了。」
顧西洲笑了笑,「溫想……有些恩情,是還不清的。」
我還沒明白他這句話,他卻已轉身登船,江風蕭蕭,他嘴巴張合,不知說了什麼。
我沒聽清。
一月後,科舉放榜。
我們這小漁村熱鬧得緊。
村口老槐樹下擠滿了採珠女,個個伸長了脖子等信差。
信差遠遠跑來,一個個人名唱過去,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
張娘子的夫君中了三甲,能當縣太爺了。
王娘子資助的書生考了前二十,已經頂頂好的了。
書童跑回來,滿臉喜慶,沿街大喊:「王娘子!公子說,下月八抬大轎來迎您做進士夫人!」
王娘子當場就哭花了臉。
採珠女們紛紛拉著信差問自己郎君中了什麼名次。
沒聽到自家書生名字的小娘子們,有的強顏歡笑,有的直接抹起了淚。
我背著竹簍經過時,李嬸扯著嗓門道:「瞧瞧人家溫想多沉得住氣!一次不成就考兩次,哭啥子呢!」
我就笑了笑。
有人問:「狀元是誰?」
「管漕運顧家的公子!顧涔!」
眾人都不認識。
顧西洲是半夜來的。
我坐在院中挑線穿著珠子,抬頭看見他立在月光下,一身狀元袍,紗帽上的瓔珞一晃一晃地發亮。
「溫姑娘。」
他輕聲喚我,聲音比夜霧還輕。
從前補丁摞補丁的青衫書生,如今已是新科狀元。
「恭喜顧公子,高中狀元。」
他現在報答我來了。
若我願意,他可以娶我為妻,八抬大轎,十里紅妝,風風光光,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狀元娘子。他是世家子弟,以後到翰林任職,仕途坦蕩,日後給我請個誥命也不是難題。
他笑意融融,還是那句:「姑娘想要什麼,都可以。」
我攥著珠釵的手緊了緊。
頭頂月光在他身上暈染開一片暖色,照見他眼下趕路的青黑。
這樣的人物,說要給我這個採珠女鳳冠霞帔。
哪怕我從沒這樣要求過。
如果我想,他第二日就可以來迎娶,給我風光一場。
如果我不想,他就當今天沒來過。
他只身前來,沒有聲張,沒有喧鬧,全了我顏面,給了我退路。
我搖搖頭,說:「不要了。」
「你想報答,就請大人以後做個好官吧。」
「還有,給我的首飾鋪子取個名字。」
他愣了一瞬,忽然笑了,沒有半分勉強:「好。」
案頭的宣紙鋪開,他執筆的手骨節分明,落下「遺珠閣」三字。
臨走前,他解下玉佩,鄭重交到我手裡:
「一族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做不成夫妻,以後你就是我妹子。」
「若有難處,可來京城找我。」
我笑著收下。
真好,以後,我也算是有家人的人了。
李嬸知道後又說我傻。
我可不傻。
首飾鋪子開張那天,顧家送來狀元郎親手題字的金粉牌匾。人人都知道,我的首飾鋪子,可是有後台的。
李嬸精神奕奕,扯開嗓子高唱:「各位小娘子瞧瞧咯,買支珠釵,保准明年夫君高中!」
過了兩年,太子被廢,儲君之位落在了懷王身上。
我坐在鋪子門口穿珠子,聽街坊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李叔蹲在台階上呸掉草根:
「早該廢了,那年大旱,狗屁太子還要加糧稅,填補國庫,我婆娘差點把嫁妝都當光了。」
他們說,懷王就不一樣了。知道民間疾苦,災年減免了封地賦稅,又引渠開荒,第二年就緩了過來,糧產不減反增。
懷王還出了許多新政,封地百姓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
不像太子,一點都不管百姓死活。
宋雲策嬌生慣養,他習慣了太子身份,在民間一年,他仿佛耳聾了,眼瞎了,看不到黎民,看不到百姓。
這樣的人,註定當不了仁君。
懷王身邊有許多幕僚,顧西洲是他的左膀右臂。
鄰里還在滔滔不絕。
「懷王身邊的,以前可是狀元郎,如今可是吏部大員了,聽說新政都是他幫著擬的……」
「他還真是個好官吶!」
……
「我會努力做個好官的。」
那夜, 顧西洲踏上馬車前,突然扭頭說了這麼一句。
我叫住他,問他為何那天說恩情還不完。
月光打在他半邊臉上,他笑了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說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
十年前,顧家只是農戶中的五等戶, 那時朝廷苛捐雜稅, 上層者弄權, 賦役層層下壓, 最底層的農戶要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賦役, 出了事還要替上面擔責。
顧家便是那個因權貴逃稅而被替罪的羊。
顧家全族入獄,秋後問斬。
是溫滿, 一個初出茅廬的狀元郎,力求變革,金鑾殿上痛陳現政弊端。
顧家無罪釋放。
溫滿卻得罪滿朝權貴,外放地方。
任朝廷污濁橫流,魑魅魍魎,他總是初心不改,持正清廉。
他走在一條孤獨卻又正確的路上。
還有, 後來他被陷害斬首,在刑場上高喊的是:「願效商君, 車裂於市!」
溫滿死了, 邊家想要報恩,卻遍尋不到他的獨女。
「直到那日, 你在河裡救我上來。」
「念念, 你跟你父親,長得真像。」
聽完後, 我淚流滿面。
夜風吹得樹葉沙沙響,我對父親印象不多,但記得他會下田跟農戶一起除草,發洪水時會跟差役一起救災。他治下的儋州,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一個縣令,能拿得出手的衣服,就是那件補丁官袍。
父親在牢里, 最後跟我講的一句話:
「念念, 爹雖是罪臣, 但, 對得起天地民心。」
他死後, 眾人只泯然一聲:過剛易折。
原來啊,父親在滾滾歷史洪流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逆行者, 也是有人記住的。
街角傳來貨郎的叫賣聲:「賣糖人咯……」
孩子們一窩蜂圍上去,這景象,比兩年前熱鬧多了。
(完)
備案號:YXXBKqgXvP89v5TG7e7ggIZj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