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供養了一個窮書生。
晴天采珍珠、雨天做珠花,辛辛苦苦供著,只盼著他一天高中,娶我當官夫人,過個好日子。
不曾想,他竟是微服私訪的當朝太子。
太監甩著拂塵,臉上堆滿了笑:
「太子殿下念著小娘子這段時日的照顧,特命咱家來報答!」
他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千兩白銀,二是做太子妾室。
我指著地上的一箱銀子。
「我不要他。」
「我要這個。」
1
太子宋雲策。
便是那個在我家住了一年的窮書生,我起早貪黑採珠採珠供他讀書,盼著他高中娶我的窮書生。
太監甩著拂塵,臉上堆滿了笑:「殿下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多得小娘子日夜照料。」
街坊鄰居擠滿了巷子,都道我要飛上枝頭變鳳凰。
老太監弓著腰過來,給我兩個選擇。
一是千兩白銀。
二是做太子奉儀。
阿壽一身光鮮的侍衛服,已不是當日的窮酸書童,笑道:
「姑娘當了太子奉儀,好生伺候太子,說不定以後還能當太子側妃呢。」
「姑娘快應了吧,殿下在京城等著姑娘。」
我盯著地上那箱白花花的銀子,眼前浮現出宋雲策臨走時信誓旦旦的模樣。
那時,他說高中後要娶我當狀元娘子。
傻子都會選後者,當太子奉儀,一輩子榮華富貴,吃香喝辣,可比當狀元娘子強太多了。
可我只是笑笑,指著那箱銀子:
「我要這個。」
阿壽的笑容僵在臉上,不可置信:
「不是,溫姑娘……太子不是說,高中後娶姑娘,讓姑娘當官夫人嗎?」
「這是為什麼啊!」
他說了很多當太子奉儀的好處,急得恨不得將我敲暈了帶走似的。
我抬起手,指向不遠處,笑道:「因為我資助了個新書生。」
「現在銀子有了。」
「官夫人,以後也能當上的。」
我們這小漁村,住了許多採珠女。
我早逝的爹娘什麼都沒給我留下,我在小漁村賃了房子,靠採珠過活。
小漁村是天下學子上京考試的必經之路,許多採珠女會資助窮書生,大家扶持著過日子,盼著哪天高中,就能當上官夫人,從此翻身。
若是若是考不上,也能抄抄書、寫詩作畫,總比嫁個粗漢強。
蘭娘子是我們這裡最幸運的姑娘。十年前,她家窮得叮噹響的書生考中榜眼,風風光光把她接去京城,做了官夫人。
她那夫君信守承諾,一生只她一人,夫妻恩愛,成了我們這兒口口相傳的佳話。
我也資助了個窮書生。
宋雲策生得劍眉星目,笑起來溫溫的:
「姑娘大恩,他日高中,宋某必結草銜環以報。」
宋雲策與其他人不同。
那些書生埋頭讀書,他們想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嘆著高中後住新房、吃珍饈,揚眉吐氣。
但宋雲策不一樣。
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雙手托腮望著他,他低吟:「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老有所依,幼有所託。」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
「我想讓這方水土,擔得起河清海晏四個字。」
像我爹。
我像那些小姑娘一樣,總能被少年郎的拳拳熱忱所折服。
李嬸戳著我的額頭嘖嘖出聲:
「哪就像你爹了?」
「像你爹那麼傻的人,這世上都找不到第二個了。」
她嘆氣:「害,你可真倔。」
我沒指望當什麼官夫人,只想像書上說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安安穩穩過日子。
若是他考不上,以後當個私塾夫子,教書育人,傳一下聖賢之道不也挺好嗎?
這麼一想,也就覺得日子沒那麼難過了。
我晴天採珠、雨天做珠花、夏打漁、冬繡花,戰戰兢兢攢下不少珍珠。
我將珍珠分成三份。
一份給他做上京的盤纏,一份做拜白鷺書院的束修,還有一份,就當是我的嫁妝了。
看著他燈下讀書的樣子,便覺得生活有盼頭。
可我的珍珠,總是莫名丟失。
明明攢得滿滿當當的罐子,過幾天再搖,哐當空響。
許是家裡進了賊吧。
為了宋雲策,我只能更拚命地採珠攢錢。
宋雲策家道中落,以前過慣了好日子,用不慣劣質筆墨紙硯,我給他買的文房四寶都是頂好的。
甚至為了讓他專心讀書,咬牙買了書童伺候。
我采的珠明明越來越多,日子卻過得越來越差。
直到我聽到他跟阿壽的竊語。
「那珍珠丟遠一點,別讓她撿到了,孤來體驗民間疾苦,不是來過好日子的。」
「還有那些珠花,也一併丟了,開了首飾鋪子就是商戶,商戶是富戶,日後讓御史台的人知道,免不了參我作態。」
他語氣輕飄飄的。
「那白鷺書院的先生都認得本宮,孤真去書院,可就暴露身份,還如何體察民情?」
阿壽猶豫:「可是……溫姑娘每日泅水,這珠子都是在最深的河灣里……」
宋雲策將珠子拋著玩,慵懶地打斷他的話:
「一顆珠子而已,丟了就丟了,孤宮裡多的是。」
「等以後回了京,孤讓王妃從庫房裡勻點出來,賠她就是。」
那一刻,我沒有能攀龍附鳳的狂喜,而是渾身冰冷。
常年泡在水裡的手,仿佛在隱隱作痛。
他可知,我采一顆珍珠有多難?
他可知,我多少次潛入無人敢去的深灣,差點溺命?
人生不過一瓢飲一簞食,但也是這一吃一喝,都是拼了命才能掙來的。
他視如敝履。
宋雲策不是窮書生,家中也有妻妾。
這採珠女和窮書生的橋段,不過是他的戲碼。
我呢,也只是他過家家消遣的玩意兒。
我躡手躡腳離開,貓兒一樣。
我什麼都不想了。
只想他快點走。
阿壽的目光順著我的手看過去。
穿過熙攘的人群,落在最外圈那個青衫書生身上。
宋雲策是刻意偽裝的落魄,但顧西洲是真的窮。長衫洗得泛白,袖口也磨起了毛,皮膚黝黑,看得出常年日曬勞作。
人群外,他遠遠地看過來,帶著點禮貌的笑意,朝我微微頷首。
阿壽看見了,大大吃了一驚,滿臉不知所措。
人群散去後,李嬸第一個衝過來,捶胸頓足:
「念念!你是不是傻了?那可是太子!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去撿個窮書生?」
「蘭娘子當年嫁的榜眼,見了太子都要下跪,你要是跟了太子,以後還採什麼珠啊!」
我抿著嘴不說話,等李嬸心滿意足地數落我一頓,耳根清凈後,才有空分一個眼神給顧西洲。
三天前我救他的時候,他半截身子泡在水裡,後腦被浮木撞得血肉模糊。
他醒後感激萬分,第一句話就是:
「在下身無分文,囊中羞澀,不知該如何報答姑娘……」
又是個進京趕考的窮書生。
這話太耳熟了。
宋雲策當初也是這麼說的,端著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將自己慘澹的身世擺出,博得我同情。
我又一向心軟。
這次,我不想再做這個好人了。
採珠,真的很辛苦。
我看著他明顯沒有血色的臉,冷淡道:「公子清醒了就走吧。」
他額上纏著繃帶,卻還強撐著坐直身子,毫不勉強:「不打擾姑娘,過兩日便走。」
沒想到,他真的走了。
此刻,顧西洲背著包袱,慢慢走了過來,向我辭行,毫不拖泥帶水。
阿壽還在不遠處偷瞄。
我收回目光,伸手拉住顧西洲的袖子:
「公子若不急,再留幾日養傷吧。」
阿壽走後,我站在門口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把顧西洲留下,不過是想做給宋雲策看罷了。
讓他覺得我變心也好,痴傻也罷。
官夫人的黃粱美夢,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靠男人出息給我掙個誥命,還不如自立更生。
我偷偷瞥了眼客房方向,顧西洲倒是識趣,我說讓他留下後,他一言不發回屋休息。
同我救下他的這幾日一樣,安安靜靜,說話做事都恰到好處,從不逾矩。
不像宋雲策,會拐著彎說話。
「床板有些硬了,長期這般睡,老了該如何是好?特別是姑娘家。你白天採珠已經夠辛苦了,晚上就該好好休息。」
這話窩心,第二日我就高高興興買了葦墊,我一床,他一床。
過兩天,他又說想教我沏茶,「可是這茶葉太次,再好的沏茶手藝也是浪費,茶湯講究粟紋蟹眼,綿密持久。」
我不懂,但又掏錢給他買君山毛尖。
我頂著烈陽回家,煮了兩個素菜又匆匆出門,他抓著我的手,「你做菜如此清淡,瞧把自己都養瘦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瘦,但感動他心疼我,每日又加五兩豬肉。
尋常人家都沒有這樣吃的。
他好像處處都為我好,其實現在想想,不過都是為了他自己。
宋雲策說來體驗民間疾苦,但他在我這裡,就沒吃過苦。
寄人籬下,就該是顧西洲這樣的。
給什麼吃什麼,從不挑嘴,還道一聲謝。
顧西洲太識趣了,倒顯得我有些不近人情。
我躲在門外,腳尖碾著小石子。
胸口那股熟悉的酸軟又涌了上來,心軟的毛病又要犯了。
我咬了咬唇,攥緊衣袖。
算了,不近人情就不近人情,總比當個爛好人強。
夜裡,我躺在床上,盤算著明日把那一千兩存到銀莊。
接著,我要開一間首飾鋪子賣珠花。村裡這麼多採珠姑娘,我手藝又好,收了珍珠做些耳墜、發簪……
對了,首飾鋪子什麼名字好呢。
我在心裡反覆琢磨著鋪名,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可到了半夜,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猛然把我驚醒。
這聲響,像極了以前阿壽翻我珍珠的聲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心裡咯噔一下,摸黑爬起來,抄起燈籠就踹開了門,語氣不善:「你在幹什麼?」
月照窗棱,顧西洲慌忙抬頭。
手上動作也跟著一頓。
他坐在小板凳上,腳下攤著一張漁網,手裡還捏著絲線,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
「吵醒你了?」
顧西洲有些尷尬:「那日你用這網撈我上來,不是破了個洞麼……」
「弄壞了你的東西,還叨擾多日,實在過意不去。」
「白日休息好多了,晚上睡不著,趁著月光,我來補補漁網。」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太沖了,心軟的毛病一犯,上前一步,想說「讓我來吧」。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傻嗎?
我現在有一千兩,買一百張新網也夠,哪還需要補這破網?
可顧西洲低著頭,補得很認真。
「我看這網補過很多次了,褪色得厲害,浮子也少了一個。」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細麻繩:
「這線浸了海水也不容易爛,比你現在的結實。」
「我有族兄跑漕運,我小的時候也拉過船,打過魚……所以,什麼都會一些。我這不是想著,走之前,幫姑娘做點事嗎。」
我怔了怔。
他觀察得倒是細。
我忽然想起宋雲策,有時我夜裡點燈補網,宋雲策總嫌我吵:「別補了,又不是矜貴東西,買新的就是。」
他根本就沒想過,一張新網是師傅織半個月,值三顆珍珠。
這些,他從來不關心。
不採珠的時候我會捕魚,漁網不是漁網,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東西。
怎麼不矜貴了?
我眨眨有點酸澀的眼睛,同樣是讀書人,怎麼差別就這麼大呢?一個把我的辛苦視若無睹,一個卻連破漁網都願意連夜修補。
顧西洲臉色還有些發白,分明大病未愈。
我抿抿唇:「你傷未好,不急著走。」
京城東宮,蟬鳴唧唧。
宋雲策半躺在軟榻上,左右兩個侍女伺候著,一個打扇,一個捶腿。冰鑒里鎮著的雪梨切成薄片,遞到嘴邊還帶著霜氣。
太子妃溫婉遞上帕子,「殿下去體察民間疾苦一年,回來人都瘦了。」
宋雲策閉眼低嘆。
漁村日子艱苦難熬,百姓確實過得苦。
太子妃低頭問道:
「殿下既回來了,怎麼不接溫姑娘一道?派輛馬車一同,你讓他獨子上路,可不委屈了她?」
宋雲策頭頭是道:「她出生鄉野,習慣了操勞,你讓她閒下來還閒得慌。突然給她錦衣玉食,反倒不自在。」
「能下海採珠的人,走幾步路算什麼?」
太子妃抿嘴一笑。
「鄉下女子容易得意忘形,我怕她失了分寸,先提點一下。」
「往後,辛苦太子妃多多調教……」
話沒說完,下人通報,阿壽回來了。
宋雲策猛然從榻上坐起,帶著連自己都不察覺的雀躍:「溫想到了嗎?」
阿壽額頭抵地,支支吾吾:「溫姑娘……選了千兩白銀。」
宋雲策臉色鐵青,嗤笑:
「果然是個眼皮子淺的,從前護著那些珍珠像眼珠子似的,如今看到銀子又走不動道。」
阿壽把頭埋得更低,沒敢說那個書生的事。
太子妃笑吟吟勸道:「市井女子貪財也是常情,殿下再多給些就是。」
宋雲策臉色稍霽,吩咐下人撥了許多金銀首飾。
他想著,怕不是溫想覺得他小氣,一千兩買不起她,那便多給些好處。
那銅錢進了眼珠子的女人見了,才會知道他這個太子,那才是最該巴結的那個。
顧西洲在我家養傷的這些日子,每日除了讀書就是幫我做些雜活。
我沒再開口趕他走,他也不提。
只是每用一帖藥,每吃一頓飯,我都計在帳上。
「公子說要報答,我看就不必了。」
「我這人膚淺得很,也不是施恩莫忘報的好人,我就當你是住店打尖。他日有了銀子還我便是,其他報答什麼的,就不必了。」
顧西洲沒意見,笑得軟善:「行,聽姑娘的。」
阿壽走了一段時間,又來了。
金釵步搖、綾羅綢緞、稀奇玩意兒,在我院子中一字排開,晃得人眼花。
他笑得討好:「這都是太子殿下賞賜的,望姑娘笑納。」
他捧著一個錦盒,裡頭躺著一對翡翠鐲子,碧綠透亮,是我沒見過的好東西。
「這是太子的心意。」
「跟了太子,以後還會有更多。」
他還在遊說,我已將盒子合上:「先前那一千兩,已經夠抵他這一年的花費了。」
「恩情已清,這些就不必了。」
「這些東西,我無功不受祿,請回吧。」
阿壽滿臉為難,我知道他回去不好交代,故意刁難道:「殿下之前丟了我不少珍珠,若是找回來,我就答應他。」
阿壽猛地抬頭,臉色難看。
「姑娘知道了?」
我點點頭,想起那事,心裡像壓了塊大石。
那些珠子被他丟哪了,估計連他們主僕都不記得了。
可能是拋進河裡,跟著沙石河水,磨成齏粉。
也可能是丟到哪個田壟豬圈,明珠蒙塵。
每一顆珠子都是我采的,大小、形狀、光澤都不一樣,我婆娑過,珍惜過,每一顆我都認得。
要找回來,難如登天。
阿壽喪著臉回去復命。
這次回去,宋雲策該明白我的意思,不再糾纏了吧?
顧西洲不知何時站在了門邊,手裡還拿著一卷書,連他也說:「我聽說過太子,聽說聰敏仁善,人不壞,你為何不願?」
「仁善?」
我不以為然。
我不懂國家大事、官場浮沉,但他一句話就能輕描淡寫地踐踏我一個小民的一珠一汗。
那他日,又會踐踏什麼呢?
我這個人就是倔。
一點都不像我爹。
我哼著小曲往家走,手裡還攥著剛簽好的鋪面租約。
鎮上長街拐角那間小門面,做首飾鋪子正好。
半年租金,家裡存的珍珠恰恰好。
推開家門時,我還尋思著找顧西洲給我想個鋪子名字,可剛邁進門檻,我整個人就僵住了。
家裡進賊了!
我裝珍珠的瓦罐碎了一地,連一粒小珠子都沒剩下。
腿一軟,直接癱軟在地。
顧西洲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把扶住我:
「走,我陪你去報官!」
「沒用的。」
我抓住他袖子,嗓子眼發緊。
去年村裡張大娘被強盜入室殺害,官府連理都沒理,又怎麼會幫我找回失物?
而且報案者,未見官先挨十大板。
生活好苦,世道好亂。
我難過得一夜沒睡。
但還好,我在錢莊裡還存著一千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