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著眼到天亮,第二天帶著票據去錢莊。顧西洲不放心,從李嬸家借了牛車陪我進城。
銀莊夥計接過票據,卻露出古怪的表情:
「姑娘何曾在銀莊存過錢?」
「……這票子,像是假的。」
我不可置信,「你胡說什麼?」
我氣得渾身發抖,踮起腳尖,把身子都探進高高的櫃檯:「這上面清清楚楚蓋著你們的印!」
「讓你們大掌柜來看一看。」
「我不要利錢了還不行嗎?」
隆盛銀莊是城裡最大的銀莊,官府執管,多少商戶富人存錢借錢,向來有口皆碑,斷不會昧了我的錢。
我向來和善,不代表沒有脾氣。
夥計犯怵,縮著脖子去後堂叫人。
掌柜將我請進後堂,眼神躲閃,低聲道:「姑娘啊……有時候,人要學會低頭。」
說罷,他嘆了一口氣,食指悄悄往上指了指:
「這事……老夫也是做不了主的……」
我咬緊了牙,一口氣堵在胸腔,不上不下,硌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
我明白了。
這是宋雲策的手腳。
難怪家裡失竊時沒有翻動的痕跡,只有宋雲策知道我的珠子藏在哪裡,怕不是東西也是他讓人偷的。
我不依不饒,想拉住掌柜理論個清楚。
掌柜已經轉頭命人趕我出門。
「你給我說清楚——」
「來人,送客!」
我通體發冷,渾身力氣仿佛在一瞬間被抽走。顧西洲及時將我扶住,手掌溫暖有力:「回去再說。」
牛車晃晃悠悠往回走,袖籠里死攥著那張作廢的票據。
在宋雲策面前,我那點看起來很有氣節的硬氣,不過是張牙舞爪的虛張聲勢罷了。
他這是在逼我服軟,或者懲罰我不識抬舉。
回家後,抱著自己縮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屋裡靜得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抬起眼,一方洗得發白的帕子遞了過來。
顧西洲就坐在旁邊矮凳上,目光沉沉地望著我。一盞油燈昏暗,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昏黃陰影。
也不知他這樣陪了我多久。
我抹了一把淚:「謝謝。」
嗓子啞得不成樣子。
哭過之後,我覺得好多了。
揉了揉發脹的眼睛:「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以前也是什麼都沒有,就當重新開始吧!」
眼下最要緊的是湊夠房租和採珠稅。採珠這事兒太靠運氣,不如先打漁掙點現錢應個急。
打定主意後,我倒頭一覺睡得昏天暗地。
醒來時,晨光灑了滿屋。
屋裡靜悄悄的,不見顧西洲身影。
我正納悶著,忽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溫姑娘,你看!」
顧西洲小跑進來,衣擺兜著鼓鼓的一包東西,臉上帶著少見的興奮。
他輕輕一抖衣角,一顆顆圓潤的珍珠就滾落桌上。
我瞪大了眼。
「今早去林子裡散步,邊走邊看書時,低頭就瞧見了這些。」
他撓撓頭,「許是賊人逃跑時落下的。」
「雖然不是全部,但找回來一些,聊勝於無吧。」
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別哭。」
顧西洲接過我的漁網,低聲說:「不要急,還有時間的。」
第二日我去牙行交房租,在槐樹下攔下了鬼鬼祟祟的阿壽。
他眼睛炯亮:「溫姑娘,可是改變主意了?」
「殿下是真心喜歡姑娘,想跟姑娘白頭偕老的……溫姑娘,跟我上京吧。」
見我紋風不動,阿壽開始裝模作樣地關心:
「聽說您家遭賊了,這要是太子殿下知道,不知要有多著急。」
「幸好您沒事……」
我打斷他的話:「替我謝謝你家殿下……」
「什麼?」
我笑出了淚花,眼睛酸疼:「謝謝他讓我明白,所謂的真心在權勢面前,難看得不堪忍睹。」
宋雲策背著手來回踱步,焦急地等著什麼。
他離開小漁村已經兩個月了。
溫想本應該早就來了。
為了溫想,他破例準備了嫁衣。
她只是個奉儀,又是賤籍出身,按例一頂小轎抬進來就是了。可他特意跑了京城最好的綢緞莊,請了最好的刺繡師傅,連夜趕製嫁衣。
連太子妃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她心心念念想當大官的正牌娘子,如今雖不能為正妻,他就在儀式上滿足她一次,也不算言而無信。
宋雲策想起溫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隱隱有些怒氣。
他向來驕傲,卻願意為她等一等。
他讓阿壽送去母后戴過的翡翠鐲子,在他看來,這已是天大的恩賜。但宋雲策沒想到溫想那般倔強,竟拒絕了。
他讓人偷走她的珠子,又在錢莊動了點關係,讓錢莊不認她的銀子,等她吃夠苦頭了,自會想起他的好。
反正那一千兩本就是他賞的,如今收回來也是天經地義。
她會明白,山窮水盡之時,只有他才是依靠。
宋雲策想像著溫想紅著眼睛撲進他懷裡的模樣,不禁笑了。
這麼一想,宋雲策心情大好。
這時,阿壽回來了。
「溫姑娘不肯做太子奉儀。」
宋雲策臉色一沉:「不就是丟了她的珠子麼?」
「至於那么小氣麼!」
宋雲策正了正臉色,說:「算了,孤親自去一趟就是……阿壽,你去庫房裡,備上一壺上好的東珠。」
阿壽低著頭,不敢說話。
眼前這位尊貴的太子殿下,怕是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不要他的榮華富貴。
在我記滿帳本最後一頁時,顧西洲就要啟程考試了。
他站在院門前,青衫微晃,輕聲問:「溫姑娘能送送我嗎?」
我點了點頭。
碼頭擠滿了人,每月只有一班船去京城,錯過就得走十天山路。
我站在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
那些姑娘家,一個個紅著眼眶,拉著心上人千叮嚀萬囑咐,書生們則拍著胸脯保證高中後回來迎娶。
都在依依送別。
但我並沒什麼感慨,顧西洲不過在我家借住兩月,算不得什麼。
顧西洲看了眼旁邊的痴男怨女,轉頭問我:「姑娘沒話對我說嗎?」
我想了想:「記得還錢。」
顧西洲無奈一笑。
但他登船前,我還是塞給了他幾張銀票。
「我還欠著姑娘的錢,怎麼能收……」
他正要推辭,碼頭突然騷動起來。
只見一艘金漆朱欄的官船緩緩靠岸。
宋雲策身著明黃蟒袍,踏下船來,腰間玉帶叮噹作響,威風凜凜地掃過人群。
太子親臨,侍衛已吆喝著驅散碼頭眾人,走得慢的老婦甚至被侍衛推搡著走。
這就是太子儀仗。
比當年榮歸的狀元郎不知還有氣派多少。
李嬸手忙腳亂地將顧西洲拉到一邊。
余我一人。
「孤親自來接你了。」
宋雲策走到我面前,聲音刻意放柔,下巴卻仍倨傲地抬著:「還不跟我走?」
我跪在地上,抬起頭。
感覺這人好陌生。
剎那間,那個在我屋裡秉燭夜讀,張口閉口將來為百姓謀福祉、愛我尊我的書生,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親自來接我,覺得是對我的恩賜,我就要感激涕零,欣喜若狂。
可我並不高興。
我倔強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宋雲策伸手來扶,我又躲開了。
這顯然觸怒了他,目光掃到顧西洲:「就為了他?一個窮酸書生?你真指望他能考上科舉,給你當個官夫人?」
他笑我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