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勸過嚴釗戒煙戒酒,起碼在家裡不要抽煙,不要讓桐桐吸二手煙。
他答應得好好的,一開始還會注意,後來卻越來越不耐煩。
「我是桐桐的鋼琴老師。」雎頌景的聲音冷冷淡淡的,「嚴先生,幸會。」
「鋼琴老師。」嚴釗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語氣逐漸變得陰陽怪氣,「老師辛苦了,代替我陪我老婆和女兒一起出去過生日,現在都不肯鬆手。」
他咬重了「我的」這兩個字,雎頌景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背著桐桐走進了房間。
我忽然覺得無比的厭煩。
我不明白這個男人現在這副劃分領地的可笑模樣是為了什麼。
怎麼能早上還在給小情人喂粥,晚上就回來在妻子面前宣示主權。
「嚴釗,」我抬眼,「小林秘書的燒退了嗎?」
這是一句話,嚴釗的表情驟然僵硬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慌亂、茫然、心虛……
最後選擇裝傻:「惜月,你在說什麼?」
我從客廳的抽屜取出一份文件,頭也沒抬:「前段時間你總是不回家,我就沒和你說,但是離婚協議已經擬好了,你簽個字,今晚就搬出去吧。」
他嘴唇微微顫抖著。
最後還是擠出一個討好的微笑:「老婆,現在還有外人在呢,我們待會再說……」
的確,雎頌景還在。
我本來不應該讓他看見這樣難堪的一幕。
他也和我的家務事沒有關係。
我看向雎頌景,他對我頷首致意:「那我先走了。」
咔噠。
門關上,手機卻亮了一下。
雎頌景的頭像是一幅黑白簡筆畫,畫上一輪月亮是唯一的色彩。
他說:「我在門外,需要幫忙隨時告知。」
我很輕地笑了笑,回了個好。
就這三秒,卻不知道觸及了嚴釗哪根脆弱的神經。
「你和我離婚是因為他對不對?」他驟然走近,語氣變得憤怒起來,「那個小白臉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我不可能離婚,你讓我給他挪位置,想都不要想……」
「別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齷齪。」我忍無可忍,語氣也重了些,「嚴釗,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嚴釗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和你那個秘書的關係維持了多久?三個月?半年?」我冷笑起來,「你還把城西那套獨棟公寓給她了對吧?」
「惜月,不是你想的那樣,」嚴釗再度慌亂起來,「我和小林沒有什麼,只是她一個小女孩在南城闖蕩,身邊沒有親人朋友,我就多關照了幾分……」
「關照到床上去了是嗎?」
「……」他愕然地看著我,直視我的眼睛,仿佛在確認我是否真的知道了這一切。
我們都太了解彼此。
於是他知道,我知道了。
嚴釗終於不用偽裝,卸下肩膀的動作頹然卻不耐:「我現在在這種位置,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男人逢場作戲本來就是常事,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終於沒忍住,發自內心地笑出了聲。
二十歲的他說真心難得,他就一顆,全都給我。
三十歲的他說我現在身居高位,男人逢場作戲是常事。
「你是我的老婆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我不會讓她鬧到你面前去……」他深呼吸一口氣,語氣又柔軟起來,「我保證就這一次,我會和她斷乾淨,原諒我好嗎?」
我端詳他的面容,試圖尋找他與過去那個二十歲的年輕男孩相重合的影子。
可是沒有,一丁點都沒有。
他徹徹底底,成為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怎麼敢。
他怎麼能。
這樣厚顏無恥、這樣大言不慚,把我回憶中的愛人毀得面目全非。
啪!
我揚手打了他一巴掌。
重重的,毫不留情。
嚴釗捂著臉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從小到大我也沒對誰動過手。
性格使然,爭吵都很少。
啪!
我又打了一巴掌,掌心都泛紅。
他終於回過神,有些懵,但更多的是惱羞成怒,張嘴想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了。
「滾出去,」我很平靜地說,「現在簽字,明早就去民政局,不然我們就法院見。」
(06)
嚴釗走了。
他的自尊讓他做不到被我扇了兩巴掌後還留在這裡求我原諒。
但他沒簽字,畢竟我的協議里白紙黑字寫了要他凈身出戶。
我不在意,只是想起了樓下的雎頌景。
他看見嚴釗走了,應該就離開了吧?
我下意識向落地窗看了一眼。
明月如皎白綢緞,織在人影上。
有人靠在一棵亭亭如蓋的樹下畫畫。
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只依稀分辨出姿態的專注。
出門找他的時候,他已經合上了畫本。
看向我的眸色澄凈溫柔,區別於過去的冷淡疏離。
「今天讓你看笑話了。」我有些歉疚。
雎頌景是被無故揪扯進來的,嚴釗的氣卻撒在他身上,說出那樣讓人尷尬的話。
簡直是無妄之災。
雎頌景搖頭,又問道:「需要幫忙嗎?」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問我這樣的話。
但好像和第一次不太一樣。
我怔了兩秒。
我和桐桐在家幾乎從來不談嚴釗,家中明明有男性居住的痕跡卻從不見人,缺失的「父親」一角足以讓人心生疑竇。
可是雎頌景從來沒問過。
他的妥帖和細心好像與生俱來,分寸感在身上體現得格外明顯。
所以即使他今天看到了這樣不堪的一幕,我也不擔心他會把這件事抖露出去。
或許是因為相信雎頌景的為人,或許是因為他身上總有種置身事外的疏冷。
讓人覺得他不會在意這些瑣碎而世俗的東西。
但今天我才發現,他好像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如果你是問財產分割這方面的話,」我莞爾一笑,「不需要幫忙。」
我不至於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好。
「我知道。」雎頌景安靜地凝視著我,「我是問……」
他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但我看清了浮在他眼底的情緒,像是潮落時沙灘上遺落的瑩亮貝殼。
這一瞬,微妙的明悟好像融化了刻意營造的某種距離感。
從父母意外離世,被姨媽帶回家中照顧開始,我就成為了一個習慣性掩藏情緒、內斂而溫和的人。
姨媽對我很好,視若己出。
我心懷感激,也給予同等的愛。
可我永遠無法在悲傷難過時哭著對她撒嬌,我無法在她面前耍小性子,也無法毫無負擔地接受她的饋贈。
這世上沒有人能讓我毫無距離地訴說自己的心事,桐桐不可以,姨媽不可以,嚴釗也不可以。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他只會羨慕我被家境優渥的姨媽寵愛,只會感慨我是出生在羅馬的天之驕女,他會不以為然地說我的小心翼翼沒有必要,是無用的自怨自艾。
可我也不清楚,不是一路人,為什麼還是義無反顧地和他在一起。
大概是嚴釗曾經的溫度太過熾烈,讓我覺得可以融化這樣的隔閡。
可是我錯了。
我錯得徹徹底底,讓我自己都想嘲笑自己愚不可及,居然會相信這世上有永恆不變的殊途同歸。
人的情感不是可以輕易剝奪的東西,這段婚姻徹底破裂的瞬間,我當然不可能像表現出來的這樣雲淡風輕。
我想說我很好,最後卻在雎頌景的目光中咽下了這句謊言。
大概是今晚心情不好。
大概是太久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月色。
大概是無端認為面前這個比我還小一些的青年值得信任。
「雎頌景,我覺得自己做錯了決定。」我輕聲說,「其實算不上難過,但會後悔。」
我後悔當初嫁給嚴釗。
我後悔放棄深造和工作。
我後悔遇見他,後悔沒有聽姨媽的話,後悔傷了導師的心。
後悔的事情太多,我從沒告訴任何人,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任由這樣的情緒蔓延全身,猶如溺斃。
墜入深藍的海,無法浮起。
「師姐。」
可恍惚間,海水裡好像伸來一隻手。
雎頌景垂眼看我:「選擇並沒有對錯之分,只有情願與否。更何況,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因為在任何時候,你都擁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我錯愕地抬眸看他。
這段話過於耳熟,穿過時間洪流,裹挾歲月洶湧而至。
我終於想起來了。
曾經我和碩導去參加一次學術會議。
我來到 C 大宣講,台下最後一排坐著一個戴口罩的男生,神色蒼白帶著病容,卻有一雙格外漂亮的黑眸。
大概是那時候遇上了什麼困難,形單影隻的男生氣質頹然,在結束宣講後沉默地幫我收拾東西。
空曠的教室只剩我們兩個人,我問他需要幫忙嗎,他搖了搖頭。
我把包里的菠蘿包分給了他。
後來我們再次偶遇,他問我如果做了錯誤的選擇怎麼辦。
我想了想,認真地告訴了他答案。
他最後問我,還會不會見面。
其實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還是笑著說,你的目標院校不是和我一樣嗎,等以後都去了英國,你說不定還要叫我一聲師姐。
他安靜地看著我,大約是笑了,烏黑澄凈的眼眸漾出水般的笑意。
他說:「好,師姐。」
可我忘記了。
因為這輩子能遇到的人和事太多,大多數時候都無法留下痕跡,即便是一句在當時讓人印象深刻的承諾,到最後也可能被匆匆掩藏。
大概是萍水相逢,有緣無分。
永遠無法重逢。
現在,雎頌景叫我師姐。
「關惜月。」他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這是你告訴我的。」
「你和你的導師來參加那次的會議,你來了我們學院宣講,你說不要沉湎於後悔這樣的情緒,人人都擁有改變現狀、挽回事態的能力。」
那時的他坐在台下。
看著台上溫和沉靜的師姐彎眼,有陽光落進她如畫的面容。
在那一刻,懾人到無法直視。
後來他知道了她的選擇。
她結婚、生子、放棄深造、開始工作。
名叫啟明的企業一飛沖天。
他知道她能做到,無論什麼事,她都能做到最好。
而他獨自去了那所曾經同為兩個人理想的英國院校,偶爾也會想,師姐如今在做什麼。
人人都有選擇,他人無權置喙。
他總是希望關惜月能夠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雎頌景唯一堅信的事情就只有一點,關惜月無論身處什麼樣的境地,都一定會讓自己站起來;無論有多沮喪,都會整理心情走向光明;無論她有沒有後悔自己曾經的選擇,她都不會一直停留在莫須有的「如果」,為此傷神。
跌倒了就站起,後悔了就往前。
這就是關師姐。
是那一年不卑不亢地站在宣講台上,被導師頌讚為天才少女的關惜月。
嘩啦啦。
無波無瀾的海面被掀碎。
伸出手的人將我拉出海底,我看向對方熟悉的面容,眼眶驟然泛紅——
因為那是二十歲的關惜月的臉。
她在雎頌景的回憶中被喚醒,溫柔而明媚地看著我。
她說:「後悔就後悔,沒什麼大不了,人人都可以後悔。」
「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因為在任何時候,你都擁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加油,關惜月。」
(07)
我把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姨媽。
當晚,她和姨父立刻選擇回國,把桐桐接了過去。
「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姨媽又是心疼又是恨鐵不成鋼,「你這孩子,是不是又瞎想,覺得該自己一個人扛著!」
我鼻尖有點酸澀,嗯了一聲。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能處理好,」她嘆了口氣,「但是這麼大的事,總該有個人陪著你吧。」
「桐桐的撫養權他拿不到,他是過錯方,我手上還有其他證據,固定資產他也分不到什麼,」我笑著說,「而且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段時間……」
我剛想說雎頌景一直在幫忙,但是忽然覺得有些彆扭,於是沒說下去。
我不是不通情事的小女孩。
雎頌景哪怕不明說,也一直藏得很好,可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他的某些感情就開始變得令人無法忽視。
但是現在不合時宜。
他知道,我也知道。
我們就默契地當做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