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奴血為引可解百毒。
我七歲被買回來給少爺治病。
他痊癒後將我送給了身體孱弱的首輔。
臨走前,他給了我一罐飴糖:「待你吃完了糖,我便接你回來。」
可第二日他就離開了京城,舉家搬遷去了江南。
六年後重逢。
他從懷裡掏出飴糖想給我。
卻在看見我身側與我如出一轍的小姑娘時紅了眼。
「這是……我的孩子?」
首輔冷嗤:「我是身體不好,又不是不行。」
1.
少爺解毒後記性變差了。
上次喝了藥都忘了給我糖。
這是他和我約好的。
他說,放血太疼,吃了糖就不會那麼疼了。
他沒有騙我。
甜滋滋的飴糖在嘴巴里化開。
手腕上的疼痛都消減了許多。
這樣甜的糖,我吃了八年。
他的記性實在太差了。
這次連藥都忘了喝,要旁人送給他。
管家在一旁等著我:「阿姒姑娘,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公子吃了藥就能痊癒了。」
我大概是被慣壞了。
沒吃糖。
冰冷的匕首貼在剛結痂的手腕上。
竟生出了一絲恐懼。
刀刃劃破皮肉。
殷紅的血液流入白瓷碗里。
血液中帶著淡淡的藥香。
這是藥奴獨有的。
少爺打娘胎里便帶著毒。
尋遍天下名醫無果。
直到將我買進府,才瞧見了些希望。
藥奴自幼便以苦藥為食,成日泡在藥湯中,佐以毒物。
直到藥性滲透四肢百骸。
千百個嬰孩,能活下來的少之又少。
長成七歲的才能稱作血肉可解百毒的藥奴。
2.
少爺痊癒後,已經很久沒來尋我了。
我好像又回到在藥谷時的日子。
安靜的,沒有滋味的。
我趴在門縫裡看,天黑了又亮。
數不出幾番天明天暗,少爺終於來了。
他長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臉還是那張臉。
面色不似從前蒼白了,卻無端叫人想到冰雪。
但總歸是好看的。
他站在門口,沒有進門。
少爺將我自上而下打量一番。
皺起的眉頭很快又鬆開。
他聲音很輕:「阿姒,你願意幫我一個忙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阿姒願意幫少爺,但少爺上次忘記給糖了。」
說到這,我有些委屈。
少爺卻愣住了。
很快,他揚起唇角:「只要阿姒乖乖聽話,要多少糖都可以。」
許多婢女走進我昏暗的小屋裡。
少爺讓她們幫我梳洗打扮。
我被洗得乾乾淨淨。
湯池裡摻了牛乳和花瓣。
襯得我身上猙獰的傷口顯得格外難看。
柔軟的絲綢,被結得痂絆得有些抽絲。
少爺卻格外滿意。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罐飴糖。
滿滿一罐,雪白的,甜香的糖。
少爺說,我是去幫一位大人治病的。
等我吃完了糖,他就來接我回去。
我抱著糖罐數,怎麼也數不清楚。
少爺只教我數到十,多了我就不會了。
但我愛吃糖,這點糖很快就能吃完。
他很快就會接我回去。
3.
小轎晃啊晃,一路晃到了一座大宅子。
我就見到了少爺說的大人。
我沒見過幾個人,少爺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這位大人比少爺還好看。
就像畫上走下的神仙一般。
只是臉白如紙,瞧著下一秒就會倒下。
我看得痴了,便見神仙朝我笑。
他問我:「你可知,你是來做什麼的?」
我老實點頭:「知道。」
他又笑了:「那你可願意呢?」
我有些不明白了,知道便是願意。
少爺說,大人是極厲害的人,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
我如是問,他卻不笑了。
大人咳嗽了兩聲。
他的身體很差,咳得厲害。
整個人搖搖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我想了想,從罐中拿出一塊飴糖遞到他唇邊。
大人不解。
我解釋說:「阿姒放血疼,吃了糖就不疼。」
他看著我的神情複雜,我不懂。
但我知道,他咳得那麼厲害一定疼。
大人吃了糖,誇我聰明,說果然不疼了。
4.
大人安排我住進一個很大的屋子。
他說,我想去哪裡都可以,如果想出門要告訴他一聲。
我其實並沒有那麼想出門。
大人是個好人。
他讓人給我送來的飯菜都是我沒見過的式樣。
味道很好,一連三天都不重樣。
我吃得香,每天最惦記的就是丫鬟給我送飯。
第三天夜裡,我被吵醒。
我對聲音很敏感。
那聲音其實不大,離我有些遠,但我還是醒了。
我朝院外看去,花白鬍子的大叔見到我眼睛一亮。
拽著我的手就跑。
他很急,直到大人房外才停下。
「阿姒姑娘,大人的病犯了,可否……可否……」
我沒等他說完話,便伸出手。
他看著我手腕上層層疊疊的傷,倒吸一口涼氣。
握著刀的手僵在原地,遲遲不動作。
我疑惑地看他:「你不是很著急嗎?」
大叔有點不聰明,他又急著拉我來,又不趕緊取血。
被我提醒了才回過神。
只是刀久久沒有落下。
我等得著急了,從他手中接過刀。
劃開手腕,將血滴進碗里。
接滿一碗後,大叔忙在我傷口上撒上藥粉,仔細地幫我包紮。
又招呼廚房給我做補血的羹湯。
我朝他搖頭:「不用麻煩了,阿姒吃塊糖就不疼了。」
大叔愣在原地。
看著我將糖丟進嘴裡,他卻好像快哭出來了。
我將糖遞給他:「別哭了,你也吃。」
大叔揉了揉眼睛,才接過。
他看著我,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5.
喝了我的血,大人很快就不吐血了。
但人還是昏迷著。
我抱著糖罐守在他床前。
吃了不知道多少顆糖,大人終於醒了。
漂亮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是迷茫的。
隨後又恢復清明。
他的目光放在我被包紮好的手腕上。
啞聲問我:「疼不疼?」
我搖頭。
大人沒說話,輕輕掀開我的衣袖。
他盯著我層層疊疊的傷口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睡著了。
大人才開口:「我已然好了,日後你也不必放血了。」
我驚喜地盯著他:「真的嗎?」
他笑著點頭:「真的。」
少爺說,我是來幫大人治病的。
大人如今好了,可是我的糖還沒吃完。
我看著還剩下的半罐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快快吃完。
從大人院裡離開,我便不停歇地吃糖。
吃著吃著,味道卻沒那麼好了。
直到天擦黑,我才吃完最後一塊。
我剛歡喜地抱起糖罐,要去門口等少爺。
牙卻疼了起來。
林叔見我捂著牙,疼得死去活來。
又看見我空空如也的糖罐,便什麼都知道了。
「傻姑娘,咋吃這麼多糖,也難怪牙疼。」
我疼得說不清楚話:「糖吃完……少爺……說……來接我……」
林叔眉頭緊皺,聲音也帶著怒氣。
「你那什麼少爺是這般哄騙你的?他將你送來後,第二日得了官職,舉家搬遷去了江南。」
6.
聽到少爺走了。
我只愣了一瞬,便搖頭辯解。
「治病久,糖給得多,阿姒吃得快,少爺不知道。」
少爺約莫隔個七八日才喝一次藥。
罐子裡的糖足夠阿姒吃好些年。
我也沒想到,糖沒吃完,大人的病就好了。
林叔滿臉愁容,恨鐵不成鋼。
「痴兒,那分明是搪塞你的藉口……」
他話沒說完,便被大人打斷了。
他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衣裳。
襯得臉色更白了。
他虛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他既說了這樣的話,總要問上一問才知真假。」
我點頭,覺得極有道理:「是該問問。」
說出來後,我才陡然發覺,我該如何問他。
少爺如今去了江南,我便是想找也找不到。
大人看出了我的困惑,輕笑道:「你心中有疑,便寫信去問。」
大人實在聰明,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法子。
一時間,他單薄的身子都高大了起來。
他見我瞪圓了眼睛看他,又笑了。
他笑得實在好看,畫中仙人也遜色三分。
「阿姒識得字?」
我蔫了下去:「不會。」
少爺從前想教的,只是身子骨太弱了,便也作罷了。
大人抬手揉了揉我發頂。
「你如今太過瘦弱,識字是極費心力的事,待阿姒身子養好些,我便教你識字,那時你再親自寫信問他,可好?」
我點頭如搗蒜:「好,阿姒多多吃飯,早些學認字。」
7.
大人說,要我好好養身子。
便是換著法子給我做好吃的。
只是每日都要喝一盅摻著藥的羹湯。
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味道。
但為了早些學認字,還是捏著鼻子喝了下去。
短短半月,我便長胖了一圈。
林叔見了我眼裡帶著心疼,直嘆氣:「沈家真是……唉!」
沈家,就是少爺的家。
我能感覺到林叔不喜歡少爺,也不知道沈家。
但對我來說,能去沈家實在是我命好。
比起藥谷,沈家簡直是天堂。
藥谷的藥奴很多。
我們許多人住在一個院子裡。
但每天都有人死。
不聽話的,受不住毒性的。
誰也不知道,天明後被扔出去的是誰。
第一次見少爺時,他同我一樣大。
瘦弱蒼白,一雙眼睛卻疑惑地盯著我。
他指著我問:「你是誰,為什麼像木偶一樣,動都不動?」
我不知道什麼是木偶。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了話,卻沒有被扔出去。
他對著我說了好多話。
我其實並不明白。
少爺說,他身子弱,不能出家門,也沒有朋友。
他說,他要和我做朋友。
我不懂什麼是朋友。
少爺說,會一起說話,一起玩鬧的,一輩子不分開的。
我想識字,想問問他。
我們還做朋友嗎?
8.
手腕上的血痂掉了,只剩下淡淡的白痕。
大人終於說要開始學認字了。
他說,先從寫名字開始。
大人問我,是否知道自己的姒是哪個姒。
我當然知道了。
這個名字是少爺取的。
在藥谷時,我沒有名字。
藥奴都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第一個進院子的叫一號。
我是院子第四個。
但少爺覺得四號不好聽,便幫我改了。
我記性很好,有些得意地複述給大人。
「是褒姒的姒,少爺說褒姒是大美女,所以阿姒日後也是大美女。」
他卻沉默了。
許久,他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他教我念:「謝雲諫。」
大人的名字。
謝雲諫垂眸,在自己名字旁邊又寫了兩個字。
他說,這是我的名字,阿姒。
謝雲諫的手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白凈。
我盯著他的手,學他握筆的姿勢。
只是在他手上聽話的筆,在我手上怎麼也不成模樣。
他站在我身後,扶著我的手。
將我們的名字又寫了一遍。
謝雲諫身上也有藥味,混著淡淡的竹香,很好聞。
在我還想多聞聞的時候。
他背過身咳嗽,隱約聞見一絲血腥味。
我要去看,卻被他攔住了:「阿姒乖乖練字,晚上我要考你的。」
9.
照著謝雲諫的字。
我一遍又一遍地畫著。
寫了許多張,終於能看出點模樣來了。
心裡惦記著給謝雲諫看,晚飯吃得都快了幾分。
我住的院子和謝雲諫隔了些距離。
小跑穿過長長的迴廊。
卻在聽見小丫鬟的話時停住了腳步。
「大人的病又犯了,聽聞還吐了血,林叔急得快要昏了頭。」
我拽住她的胳膊,定定地看著她:「謝雲諫的病不是治好了嗎?」
小丫鬟有些困惑:「大人每月初一十五都會發病,從未聽說治癒了。」
一時間我腦子亂了起來。
謝雲諫在騙我?
他為什麼要騙我他的病好了呢?
我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到了謝雲諫院子外,我又猶豫了。
藥奴生來就是用血肉幫人解毒的。
少爺需要我,我被帶回沈府。
謝雲諫需要我,我被送到他府上。
他說他病好了,是因為不想讓我待在他府上嗎?
謝雲諫見我在門口躊躇,朝我招手。
我抬頭痴痴地看著他,謝雲諫的臉色更白了。
他目光落在我懷裡抱著的宣紙上:「阿姒,字都會寫了?」
我點頭,眼睛還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謝雲諫有些不自然:「我臉上有東西?」
我搖頭。
他笑:「怎這般看我?」
我仔細聞了聞,半日時間,他身上血腥味更重了。
他問:「怎麼了?」
我抬頭看著他漂亮的眉眼,突然有些委屈:「你騙我。」
10.
謝雲諫愣了一瞬:「什麼?」
「你明明沒有痊癒,為什麼騙我?」
我看著他,他眉頭微蹙:「誰同你說的,我分明好了。」
我仰著頭與他對峙:「你騙我,你沒好。」
他眉頭微微鬆開了些,眉心帶著一絲無奈:「沒騙你,我確實好了。」
他太堅定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嗎?」
「當真。」
我拍了拍心口:「我還以為你是嫌我吃得多,想趕我走,才騙我。」
他有些好笑:「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眨了眨眼:「師傅說得對,他說藥奴的血肉生來就是為了治病救人,病好了,就沒用了。」
謝雲諫又皺眉了。
他長得實在好看,處處都好。
只是眉頭緊皺的樣子和笑的時候比就不太好了。
我伸手想要幫他撫平。
剛碰到他眉心,謝雲諫就不自覺後退。
我解釋:「你皺眉,不好看……不是,也好看,就是沒平時好看。」
謝雲諫薄唇緊抿,許久才鬆開。
他聲音嚴肅:「阿姒,你師傅說得不對。」
這次換作我皺眉了。
這句話,師傅和所有藥奴都說過,要我們刻在骨髓中。
可謝雲諫卻說,他說得不對。
我不懂了。
謝雲諫神色認真:「阿姒,藥奴與旁人沒有任何不同,人活著是為自己。」
他聲音不大,卻震耳欲聾。
11.
入夜,我難得沒睡著。
腦子裡一直在想謝雲諫的話。
可我怎麼也想不通。
我生在藥谷。
所知所感都是由藥谷里的師傅教導的。
不聽話的、遲疑的、困惑的都會受到懲罰。
在藥谷時,師傅是這麼說的。
在沈府時,沈家人也這麼說。
為何到了謝雲諫這裡,藥奴便與旁人一樣了?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謝雲諫的話和師傅的話在我腦子裡打架。
踏著夜色,我跑到了謝雲諫院子裡。
他應該睡了,屋子裡早早熄了燈。
我剛要離開,便聽見屋子裡一聲巨響。
是重物落下的聲音。
推開門,便見到了謝雲諫倒在地上。
蒼白的臉,殷紅的唇,烏色的血自唇角緩緩流下。
腦子轟地一聲炸開。
謝雲諫果然在騙我,他的病沒好。
我摔碎茶盞,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對準手腕。
帶著藥香的血喂進謝雲諫的嘴裡。
大概是血流得太慢了,他毫無動靜。
我將傷口劃得更深了些,讓血流得更快些。
血腥味讓謝雲諫眉頭輕皺。
他睜開眼時,見到得便是滿手是血的我。
謝雲諫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攥住我的手。
眉頭皺得更緊了。
12.
謝雲諫是溫柔的,卻在我給他治病時生了氣。
他掙扎著從我懷裡起來,緊緊攥住我流血的手腕。
聲音蘊含怒意:「誰讓你這麼做的?」
我掙扎著想抽出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了。
「別動!在流血。」
我也很生氣,執拗地看著他:「你騙我。」
謝雲諫沒有說話,拿出藥粉撒在傷口上,幫我包紮。
「你不是好了嗎?為什麼吐毒血?」
他站著,腰杆很直,和窗外青竹一般。
渾身帶著冷意,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說:「我好與不好,都與旁人無關。」
我搖頭:「不一樣的,我是藥奴,是為了給你治病的。」
謝雲諫神色複雜,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
隨即問我:「疼嗎?」
他分明上一秒在生氣,下一秒卻好像不生氣了。
情緒轉變太快,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只搖了搖頭。
謝雲諫垂眸,低低輕嘲:「果然,無知者無畏。」
我聽不懂。
他嘆了口氣:「日後,你搬進我的院子,不懂的,我會慢慢教給你。」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騙我?」
謝雲諫將一罐藥膏塞到我手中:「我不喜歡喝血,你也不要再傷害自己了。感覺到疼,就是傷害,明白嗎?」
我半知半解地點頭:「明白。」
13.
搬進謝雲諫院子裡,我才發現他很忙。
常常不在家。
但不管多晚,他都會回來教我識字。
好在,我學得快,千字文很快就都能認得了。
謝雲諫還誇我聰明。
他又開始教我讀書。
給我說故事,說烽火戲諸侯。
謝雲諫說,褒姒是美人,更是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