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東市裡賣豆腐為生的農家女,未婚夫卻是舉世無雙的狀元郎。
他應邀參加了太子的詩會,便再也沒有歸家。
我苦尋三日,翻遍京城,終於在亂葬崗找到了他。
可他早已面目全非,若不是手裡死死攥著我繡的香囊,我還認不出他。
第二日,我揭了皇榜,去公主府做廚娘。
我想看看,江別他為人謙和有禮、玉潔松貞,究竟是誰要這般殘忍地殺害他!
1
在亂葬崗找到江別時,正值黃昏。
殘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偶有幾隻黑鴉越過頭頂,聲音如泣,叫得人心裡發涼。
那個沾滿了血的麻袋與周圍枯骨格格不入,我心跳如鼓,顫著手去揭。
扒開麻袋一角,就見一面目全非的屍身靜靜躺在裡面。
他身上不知被割下多少刀,鮮血染紅了白衣,還在不斷汩汩往外淌。
我的手抖得幾乎捏不住他的一片衣角,破碎的外衣下,竟是森森白骨。
我的江別,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高中狀元,卻被人凌遲致死,拋屍荒野。
明明幾日後,我們就要成親了。
我的手摸上他凹凸不平的臉,慢慢撫過只余白骨的胸口,直至跨間,空無一物。
烏雲遮了月,天地間只剩我細碎的嗚咽,在陰森的亂葬崗中聲聲泣血,宛如鬼魅。
我甚至不敢放開聲音哭,就怕被人發現,斷了我報仇的路。
從前江別就愛給我講些志怪故事。
他說:「天地萬物,各司其職,只要行的端坐的正,問心無愧,自有仙神庇佑。阿綿,我們都要做個好人。」
可這世上真有仙神嗎?
為什麼江別這樣好的人,會獲得這樣慘的結局?
我抱著他殘缺的屍身,恨不得將他揉進身體里。
九天神佛,你們若有眼,就助我誅了那害人的惡鬼!
江別,你若有靈,就張大眼看著,看我如何拉害你的人下地獄!
2
我在京城裡四處尋找江別時,遇到過一個小乞丐。
也是他帶我來的亂葬崗。
「江大人赴宴歸來,走到一半的時候,就被一群人打暈了。他們帶去的方向,是九公主府。大人曾與我有恩,我在後門徘徊三日,就見到兩個侍衛,扛著麻袋去了亂葬崗。」
依他此言,江別的死,必定與九公主有關。
九公主封號清河,名喚趙穆宜,是當今聖上老來得女,最寵愛的一位女兒。
傳聞她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倫理綱常,公主府里光是面首都有幾十個。
可她竟有這樣大的膽子,天子腳下,公然擄走朝廷命官?
「快些走,晚膳時分要是做不出合公主胃口的菜,你小命難保。」
思緒戛然而止。
只因我剛剛伸手揭下皇榜,正被公主府的侍衛帶去見管事嬤嬤。
幾日前,聖上貼了個皇榜,說公主染疾,食不下咽,特意為她招個手藝好的廚子,如果能令公主胃口重開,則重重有賞。
百姓也不是傻子。
連御廚都無法令公主開胃,民間又有何能人可征服她的胃?
況且九公主聲名狼藉,光是府里每月拖出去的奴僕都不知凡幾,若非活不下去,誰也不願去伺候那樣一位羅剎。
可我不一樣,我是地獄前來索命的惡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殺了我的江郎!
3
我被帶入公主府內一個偏僻的廚房。
廚房雖小,但食材依舊豐富到令人咋舌。
小到應季的蔬菜,大到牛羊豬肉,一應俱全,整齊碼放在案上,看得人瞠目結舌。
管事嬤嬤姓章,眼高於頂,和我說話的時候,鼻孔差點要翻到天上。
「你最好是有真本事,前面幾個渾水摸魚的,如今都已在亂葬崗喂狗了。還有,這裡的東西雖多,但手腳乾淨些,若是少了不該少的,仔細你的手!」
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握緊了拳頭,低頭唯唯諾諾:
「小人明白。」
看著章嬤嬤扭著肥臀走遠,我環顧了下四周,發現案台上連泡好的黃豆都有。
我從小跟著爹娘做豆腐,做出的豆腐不僅好吃,用其做菜更是一絕。
江別就常常誇我:
「阿綿做的豆腐,就是給我肉都不換。」
我看了看天色,此時離晚膳還有很久,時間充裕,便撩起袖子,打算從豆腐開始做起。
4
我開始磨豆漿,重複早已刻在骨血中的步驟。
看著鍋中翻滾冒泡的白漿,豆香滿室,我的心裡卻隱隱作痛。
尤記得江別赴詩會前,還特意跑來找過我。
當時我也在磨豆子,他見了,非要擠過來幫我推磨。
我怕弄髒他難得體面的一件衣裳,他卻搖搖頭笑得無所謂:
「哪有妻子在幹活,丈夫杵在一邊乾瞪眼的道理?阿綿要是心疼我,等下就親手煮豆漿給我喝,多加些飴糖。」
我雙頰緋紅,嘴唇囁嚅:
「還……還沒成親呢。而且,你如今考上了狀元,那婚約還作數嗎?」
他放下石墨,過來牽我的手,眼裡星光點點:
「怎麼不作數?江別無論官拜幾品,此生也只會有一個妻子。老天真是厚待我,讓我考上功名,終於有了娶你的底氣。」
那日時間倉促,現煮的豆漿他並未來得及喝。
我特意給他留了一碗,溫在紅泥小爐上,想著寒冬凜凜,他回來的時候,能喝上口熱的。
我按著他往常喜愛的口味,加了很多很多飴糖。
多到豆漿化不開,在碗底結了一層厚厚的霜。
可惜這樣甜蜜的滋味,江別再也嘗不到了。
而我,也嘗不到了。
5
忙活半天,鮮嫩的豆腐終於出鍋,我嘗了一口,竟比平時還要嫩滑,不曾調味就已唇齒留香。
這裡食材齊全,我著手做了個祖傳的菜式——八寶釀豆腐。
在豆腐中加入海參、火腿,雞鴨魚肉去骨切碎,甫以香菇、松仁,豌豆,浸入豬骨熬成的高湯細細燉煮,出品時鮮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九公主趙穆宜吃慣山珍海味,我這道八寶釀豆腐雖看似平平無奇,味道卻是鮮美絕倫,我有信心能拿捏住她的味蕾。
但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在監視我的丫鬟面前,偷偷將藏於指甲中的藥粉盡數撒入了碗里。
並無人察覺異樣。
章嬤嬤前來傳菜,看到我做的豆腐,擰著眉聲調拔得老高:
「你這賤婢,公主千金之軀,你就給她做這種下九流的玩意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我匍匐於地,誠惶誠恐:
「小人不敢,這道菜是祖傳的手藝,定能令公主開胃。嬤嬤不用急,小人跟您一起去見公主,若有任何不妥,甘願受罰。」
章嬤嬤這才住了嘴,領著我去公主寢殿。
6
與想像中一樣,皇家公主肌膚勝雪,雍容華貴,哪怕是病中躺於榻上,自有一番嬌弱貴氣的美。
見端來的是碗再平常不過的豆腐,趙穆宜纖細的眉,幾不可查得皺了皺。
但豆腐中溢出的絕美鮮香又似乎勾起了她的食慾,她招了招手,我便端著盤子跪於她床前。
她染著鮮紅丹蔻的青蔥玉指捏住瓷白的調羹,小口小口往嘴裡送湯,一碗豆腐下肚,滿意地眉開眼笑。
周圍丫鬟僕從見趙穆宜露出久違的笑意,似乎都鬆了口氣。
章嬤嬤喜不自勝,用帕子邊抹眼淚邊感嘆:
「真是菩薩保佑,您終於吃下東西了,老奴馬上派人去稟告聖上,他一定高興壞了!」
趙穆宜懶懶靠在榻上,金絲床幔隨著她偶爾的咳嗽微微晃動,她輕啟朱唇,毫不吝嗇誇讚:
「本宮吃不下東西這許多天,聞著食物的味就犯噁心,真沒想到一碗看似平平無奇的豆腐,竟能讓我胃口大開,看來是有真本事的。以後就留在我這,只要用心做事,我自不會虧待與你。」
我戰戰兢兢抬起頭,一臉誠惶誠恐:
「小人婉娘,謝過公主。」
江別死因未明,我不敢隨意暴露姓名,便隨口說了自己幼時的乳名。
問完話,趙穆宜神情懨懨,擺手屏退了我。
我跨出門外,鬆了口氣,忍不住扯出一個疲憊的笑。
八寶釀豆腐是真的好吃,但能令趙穆宜滿意至此,也全靠了那藥粉的加持。
那藥名為「饕餮引」,是失傳已久的秘藥。
「饕餮引」並非毒藥,餐食里加了它,能強化食物本身的香和味,使人食指大動,不知饜足。
長久食之,令人上癮。
人若對某樣東西上了癮,便再也無法堅不可摧。
7
我祖上曾是宮裡的御廚,幾經輾轉,最終只剩下個豆腐鋪子。
我家中有不少稀世食譜,因為貧窮,並未道道試過,但我卻牢記於心。
「饕餮引」的配方也在其中,我倒背如流。
幼時看這些,全然是因為興趣。
後來曾挑些食材簡單的來做,一是為了給江別加餐,二是想著今後若有機會開個小飯館,便可以再掙多些銀兩。
卻不承想到頭來,竟要靠它們來報血海深仇。
燭火搖曳下,我寫完明日的菜譜,又開始細細整理著江別曾經寫給我的信。
我將它們一張張攤平,指尖滑過紙面,遒勁的字體力透紙背,仿佛還沁著墨香。
目光觸及到最後一封信:
【陌上花開,吾將緩緩歸矣。阿綿繡好蓋頭,等我來接你。】
不過短短二十個字,卻又讓我淚流滿面。
那時江別剛被欽點為狀元郎,我也還未到京城。
他遣人快馬加鞭送來這封信,只為與我分享這天大的喜悅。
字裡行間句句平淡,我卻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心境。
寒窗苦讀一朝中的,是何等的榮耀和風光。
可他即使前途無量,也並未捨棄我這個糟糠的未婚妻。
消息傳回村裡時,整個桃源村都轟動了好幾天。
多少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爭相趕去江府提親,可江母把人堵在門口,笑著一一婉拒:
「我家別兒早已定親,不日就要迎娶阮家枳綿,到時各位賞臉來喝杯喜酒。」
後來他將我接來京城,卻也沒著急成親。
只悄悄存著銀兩,說要等攢夠錢,給我一場盛大的婚禮。
我本不識字,是江別閒時非要教我。
他說:「知物由學,學之乃知。」
我替他研墨,他站在我身後,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
他教我的第一個字是「我」。
他說人首先要做自己,然後再做別人。
無論何時何地,阿綿首先得是自己,然後才是父母之女,抑或是他的妻子。
他希望我凡事以自己為先,我也懵懂答應過。
可現在,我大抵是要食言了。
8
我順利留在了公主府。
可府里下人口封緊的很,我旁敲側擊好些天,也沒有問到半點關於江別的消息。
我沉住氣,將注意力全數轉移到伺候趙穆宜吃食上來。
先拿捏住了主子,其餘事應當會好辦許多。
我每日專心將趙穆宜的膳食打理得緊緊有條,也越來越獲得她的信任和依賴。
饕餮引無色無味,勾得她每日胃口大開,飯量比從前大了好幾倍。
凡是我做的菜,她頓頓光碟尤嫌不夠。
漸漸地,府里的廚子幾乎被她遣散,獨留我全權負責她的一日三餐。
趙穆宜時常忍不住誇我:
「婉娘,你是不是有什麼仙術?怎麼你做的菜我總也吃不夠,一頓吃不到,心裡就空落落的,難耐的緊。」
我看著她日漸粗壯的腰身,笑著自謙。
大盛好美人。
尤其愛細腰、纖弱的美人。
趙穆宜能如此得聖上寵愛,除了年紀最小,相貌上更是在眾公主中鶴立雞群,賞心悅目。
在大盛,美貌的女子會獲得很多特權,而美貌的公主則是國家的臉面。
趙穆宜年年擔任皇家祭祀的門面,是要作為祥瑞之兆,與聖上一同在城樓覲見黎民百姓的。
她若是因著貪吃失了纖細的身材,就不再身負祥瑞,引起民心動亂,那可是有違社稷的大罪。
不知到時,她可承受得起?
9
有了趙穆宜的偏愛,府里下人對我也愈加恭敬起來。
為了和他們打成一片,我從來不吝嗇給予好處。
給趙穆宜做的膳食,我都會分出一些,偷偷留給與我走得近的婢女。
本就是低人一等的身份,在貴人眼中也許還不及豢養的貓狗,如今能嘗到公主讚不絕口的菜,是何等心理上的滿足。
如此,我結交了好些個嘴碎的婢女,其中以月圓最願意嚼舌根。
月圓人如其名,臉蛋圓圓,貪吃的緊,對我也最是推心置腹。
夜裡房中幾杯小酒下肚,趙穆宜從前一夜連叫兩位面首伺候的事也脫口而出。
「咱們公主是真的美,那些面首有不少一開始不樂意的,到最後金銀一賞賜,沒有不拜倒在公主石榴裙下的。」
我心中一跳,再給她添了杯酒,狀似不經意般問:
「世間男子皆薄倖。那若是家中已有妻室,也都這麼從了嗎?真真是叫人心寒。」
月圓一口飲盡杯中酒,突然擺了擺手勸我:
「婉娘倒是也無需這麼想,這天下薄情寡義男子雖多,但也總歸還有好郎君的。」
頓了頓,她突然向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朝我耳邊道:
「你可知今年的新科狀元郎?那位呀,就是千年難遇的有情郎。」
10
心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我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指甲掐進肉里,壓住有些變調的嗓音。
「不……知道。他如何了?」
好在月圓已有些半醉,並沒察覺我的異樣,繼續道:
「那可真是位謫仙般的人物。公主在太子爺的詩會上對那江狀元一見傾心,想讓聖上賜婚,可江狀元當場以有未婚妻為由給拒了婚。公主哪裡肯罷休,待詩會結束,立馬就著人將人綁進了府里。
「要我說,公主對這位江公子是有幾分真心的。剛綁回來前兩天,她都讓下人好生伺候著,一點都沒怠慢他。
「可這江公子也是個實心眼的。他堅持自己家中已有未婚妻,哪怕是一段露水姻緣都不肯給。
「公主拿了金銀誘他,還拿權勢壓迫,連他仕途都威脅上了,可他都不為所動。只讓公主放他回去,他大不了不做這個狀元,就此回鄉。」
我指甲摳出血來,聲音已然不穩當,但還是努力深吸了口氣問:
「那後來呢?」
「後來……」說到這裡,月圓突然打了個哆嗦,「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來來,咱們繼續喝酒。」
饒是我再如何問,她竟都不肯再透露半句。
雖說早已知道江別的死肯定出自趙穆宜之手,但我始終想不通,究竟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能讓趙穆宜將他摧殘成那樣?
11
很快,我就知道了真相。
那日趙穆宜又不知從何處擄來一個相貌清秀的男子,乍一看,竟還有幾分江別的神韻。
我站在一邊為她布菜,她就捏著那男子的下巴左看右看:
「有幾分與那人相似,但到底是不如他。章嬤嬤,你說他那未婚妻能有我美麼?怎的就那樣冥頑不靈?都中了那麼烈的催情藥了,竟然寧可自宮也不碰我!」
「哐當」一聲,我沒握住手中酒壺,濃烈的酒液灑了一地,驚得章嬤嬤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是他不知好歹!公主您貌美如花,什麼樣的男人得不到?看上他一個小小狀元,原是他祖墳冒青煙的事。我看他啊,就是賤命一條!」
趙穆宜鬆開手中的男子,拿起酒杯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早知如此,我就不那麼衝動聽你的,直接給他下烈性藥了。若是先將人綁在榻上再下藥,他還不是逃不出我手掌心?不過他竟會為了一個低賤的女人做到這等地步,實在是令我生氣。哎呀,不提他了,我一想到那凌遲的場景,就想吐。本是想試試古書上沒見過的酷刑,誰知道會這樣噁心,害我足足做了好些天噩夢,險些得了厭食症。」
她又捂著胸口想要乾嘔,章嬤嬤立刻擠開我,走到她身後,細細為她拍起背來:
「要我說呀,最氣人的就是他人都那樣了,嘴裡還一直喊那賤人的名字,好像喊了就能不疼似的。他身上的血也實在是多,老奴那天才知道,原來人身上的血得一直流兩個時辰才能流干。別說公主,就連我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噁心。那些血全部流到台階下的泥土裡,害得府中下人清理了整整一天才清理乾淨。
「幸好公主也出了氣。又將他母親和那賤人的父母都抓了。不過都是些賤民,扛不了幾下刑法就咽了氣。那個寡婦聽到自己狀元兒子已經死的時候,一頭撞在牢房的牆上,頭骨都凹了進去。他們兩家人地下相見,江狀元也一定會被埋怨。若是早些從了公主多好,到現在他們說不定還能過上好日子。就是可惜了,那個賤人居然始終沒有抓到。」
趙穆宜扶了扶額,揮手制止章嬤嬤:
「罷了,算她命好,我現在也已經消氣了,幸虧有婉娘在,否則我哪能那麼快復原。婉娘……你怎麼了?」
我咽下胸口翻騰而起的驚濤駭浪,捂著肚子表情扭曲:
「不知是不是下午午睡時著了涼,肚子痛得緊,奴婢得先退下,去一趟茅廁。」
趙穆宜擺了擺手允我出去,還嗤笑了一聲:
「該不是被嚇到了吧?膽子這麼小麼……」
12
我跌跌撞撞回到房間時,早已淚流滿面。
我全身無力,跌倒在地上,心間似有百把刀在絞著,痛不欲生。
我的江郎,竟為了守身,揮刀自宮?
可即使如此,趙穆宜還是不肯放過他!
一個沒有用的閹人,她若不要了,為何不肯放走他?
江別被剜了那麼多刀,他該有多疼啊!
我咬著手臂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手上咬出了牙印,唇齒間溢滿了血腥味,卻抵不過我心中的痛半分。
懷中的香囊「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沾上了酒液,將布料浸濕了一小塊,染深了遺留的血色。
這個香囊,還是他去年生辰時我給他繡的。
彼時正值夏季,農家蚊蟲多,被叮咬又癢又難受。
我就用省下的銅板,去鎮上布料店裁了塊最上等的天青色雲錦。
手掌大的布料,足足花了我全部的積蓄。
可這雲錦絲滑,手感極好,繡上青竹,翻轉間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我放了好多驅蟲的香料,細細縫在裡面,拿給他時,他滿眼驚艷。
他放在手心裡摩挲了好久,很是愛不釋手,一邊怪我將錢都花在他身上,一邊連聲稱讚:
「阿綿怎的這樣能幹,又會做菜又會刺繡,樣樣都難不倒你。我何德何能可以擁有你。」
我被他誇得害臊,就用拳頭輕輕捶他,他握住不肯放,眼中如盛滿了星光:
「阿綿,不管我能不能考中,等我回來,我們就成親。」
香囊他一直貼身戴著,可如今天青色的底上染了暗紅血漬,如此觸目驚心,卻是再也去不掉了。
就像他這個人,即使如今已成了累累白骨,卻永遠烙印在了我心上,每每想起,都如千萬根針在往心上扎,疼的我直不起身來。
13
江別他,幼時便是十里八鄉最聰明的孩子。
他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因為條件太差,儘管是個好苗子,但好人家的姑娘都望而卻步。
我家也不富裕,可好歹有個豆腐鋪子,做點小營生維持家計尚可。
我爹娘大字不識,對讀書人天生有種好感和敬畏。
我及笄那年,爹娘偷偷差了人做媒。
江別娘親一口應下,給我倆訂了親,從此兩家人就綁在了一起。
做豆腐是個辛苦活。
每日五更就得起床,磨豆子,煮豆漿,點滷水,忙到日上三竿還要挑擔子出去賣。
掙來的銅板小心攢起來,拿給江別去交下一期的束脩。
那時日子那麼難,可卻那樣溫暖。
為了攢下更多的銀錢,每日賣完豆腐,我還會替大戶人家漿洗衣物。
我的手幹活太多,即使寒冬臘月也得泡在水裡,生生凍裂了好多口子。
江別發現了,從口糧里省下錢替我買了盒護手的香膏,抹在手上涼涼的,還能加速傷口癒合。
這盒香膏極為昂貴,江別為了買它,整整啃了好幾個月的饅頭就鹹菜,餓得整個人幾乎都瘦了一圈。
我怪他花這冤枉錢,他卻含著淚自責不已:
「都是我不好,若是沒和我定親,不曾負擔我的束脩,阿綿何至於過這樣的苦日子。」
14
江別為人清風霽月,饒是一身粗布麻衣,依舊掩不去滿身風華。
他這樣的人,就像明珠蒙塵,其實終有一日是可以有大作為的。
我常常問他,將來他若考取了功名,娶我這樣一個賣豆腐的升斗小民,會不會拉低了他的身份。
畢竟他終有施展抱負的一日,而我卻永遠只能賣豆腐。
他是怎麼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