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墜馬摔死的那天,成親十年都沒什麼好臉色的夫人竟然笑了。
我就知道,她一直盼著我死。
若有下一世,定要尋一個心意相通的女子,才不負永結同心這般好的賀詞。
這樣想著,我卻再次回到了......和她成親的新婚之夜?
1
墜馬而亡後,我重生回到了成親的那天。
「來來來,老謝再走一個!你別裝睡......嗝!」
意識恢復一瞬間,灌進耳朵里的就是金城侯府宋老三那把粗嗓子,他同我是十幾年的鳥友兼酒友。
這老背晦!我就是在去城外莊子尋他的路上從馬上跌下來的!
等等,我不是死了嗎?
我抬起頭來四處瞟了瞟,努力保持平穩的呼吸,生怕叫人發現這裡有個借屍還魂的死鬼。
「兄弟,你臉咋這白?」宋三醉醺醺地湊過來,抓著我的衣領搖晃。
「我,我......」我拍了一把額頭,裝作喝昏頭了記不清事。
「哈哈哈哈哈!我懂了!你小子,裝醉想快點入洞房是吧!」
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起來,院子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許多人、許多手簇擁過來,將我拉扯著推去一個方向。
「不是,你們,等......」
聲音淹沒在喧嚷聲里,沈氏在我靈前木無表情的臉和無人處露出的笑容仍然在眼前打轉。
我吞了一口唾沫,喉嚨哽得發疼。
2
都說洞房花燭夜,人生得意時。
說來可笑,世上大概沒有哪個新郎倌同我一樣,進洞房如下油鍋。
還是兩次踏進同一口油鍋!
夜風將脖頸後沁出來的熱汗吹了個透心涼。
嘆了口氣,終究認命地走進側間的寢房。
早前已過了禮,沈婉由婢女服侍著換了寢衣,正倚著床頭看書。
印象里但凡我們兩人相處時,她多半是在看書,要不就是沉默無言,一張臉仿佛戴著木雕泥刻的面具,看不出一丁點情緒。
我沒好氣地哼一聲:「世子夫人好雅興,洞房花燭夜仍然手不釋卷,莫不是也要做個女狀元?」
沈婉終於抬起頭來。
說實話,她長得並不討人厭,雖不算容色絕美,卻也有一雙漂亮的杏眼,瓊鼻菱唇,很是耐看。最獨特的是她有一雙濃眉,與時下女子常見的彎月眉不同,眉尾長而鋒利,比許多男子還要精神些。
我有些恍然,做了十年夫妻,我似乎甚少如此仔細地看她的臉。
她微微一笑,「世子爺見諒,您在門口站得太久,沈婉也不知您今夜是否打算進來。」
對這門親事不滿的人並不是只有我一個。
只不過,記憶中前世的她並不曾這樣直白地表達過她的想法。
我盯著她的眉眼,試圖從裡頭尋找是什麼讓她在新婚之夜就選擇攤牌。
難道她也跟我一樣?
我忽然想起了為何前世沒有聽她說過這種話。
那天我喝得不少,待母親派來探看的嬤嬤退下後,在洞房花燭夜離開了新房。
甚至,故意在離開前,說了些譏諷她和她父親的話。
什麼文人風骨半兩重,什麼貪慕富貴、賣女求官......
沈婉從頭到尾端坐在床上,雙眼裡似乎有火焰燃燒,很快又熄滅冰冷。
現在想來,在那冷漠窒息的十年里,是我先堵死了唯一的退路。
這一世,就放過彼此吧。
我往後退了兩步,坐在桌上晃了晃腳,「本世子倒是不想進來。可惜,上有貴人之命,下有父母之約,媒妁之言齊備,你我註定是要入這彀中了。」
「世子爺慎言!」
沈婉驟然變色,坐直了身子低聲呵斥了一句。
真沒意思。
我對她擺擺手:「不說也罷!......你放寬心,我沒興趣逼你做什麼。」
洗漱完歪倒在軟榻上,只覺兩世的疲憊都漫上身來,腦子裡更是一團亂麻,除了嘆氣什麼也不想做。
桌上的龍鳳燭爆了燈花,刺啦一聲輕響。
模糊中聽見腳步聲,而後一床輕軟的錦被落在了身上。
我愣了片刻,沈婉......竟然沒有像以前那樣對我不理不睬?
3
再次醒來是被又低又快的辯解聲給吵醒的:「不是奴婢故意攔著嬤嬤,可這會兒主子們還未起身......」
「姑娘別打馬虎眼,夫人可還等著老婆子的好消息呢!」
是母親身邊的張嬤嬤。
我剛坐起身,就聽見輕碎的腳步聲傳來,沈婉撩開床簾,有些不安地往外走了幾步。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嘆:「好像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不穩重,原來你也會緊張?」
其實她跟我母親相處得挺好的——在那件事被揭開之前——母親一直對她視若己出。
她看了我一眼,三分疑惑,三分薄涼,四分氣惱。
福至心靈一點通,我拍了拍額頭,忽然想起來了。
當世風俗,洞房次日要來收取新婦的元帕,交付家中長輩傳看清白,之後在府門前燃過喜炮,才能算夫家真正認下了這個媳婦。
前世因為我跑了,這事兒的壓力沒落在她頭上,只有我挨了父親十板子。
這會若真給張嬤嬤拿去一張乾乾淨淨的元帕,怕是世人的口水都能把她給淹死!
想通這個關竅,我不由得撓了撓頭,昨晚才下定決心要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卻忘了還有這樁要命的事在等著。
「怎麼辦?」她臉上乍紅乍白,很快自問自答:「算了,讓她們驗身就是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眉眼間卻多了份果斷的狠勁。
正想勸她莫衝動,外頭張嬤嬤的詰問卻又響起,聒噪得要命!
「吵什麼!大清早的叫叫嚷嚷,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莫名有些煩躁,未及細想便對外頭髮了火,回頭見到沈婉有些驚訝的表情,心裡繃緊的那根弦忽然動了動。
原來木胎菩薩臉上有了波瀾是這樣的。
「要不,本世子幫幫你?」我下了榻,趿拉著鞋子走到她身邊,故意轉了兩個圈。
她不做聲,臉上滿是警惕。
4
我指了指妝檯:「去那兒坐著,少說話,其他的事別管。」說罷揚聲叫外頭的人進來伺候。
沈婉愣了愣,在妝奩里撿出一把梳子,側過臉去慢慢梳理披散的長髮。
外頭的奴婢婆子一股腦湧進來,站滿了臥房的地下。
沈婉的丫鬟端著水盆服侍她凈面,眼睛時不時朝我看一眼,小聲同她說著什麼。
沈婉從她手裡接過帕子,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別出聲。
她一貫如此沉得住氣。
我在心中默數三個數,果然聽見張嬤嬤一聲驚呼。
沈婉的肩膀一顫,偏頭掃了我一眼,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讓丫頭替她挽髻。
張嬤嬤快步走出來,臉色很是難看,身後跟著的婆子捧著的朱紅漆盒赫然盛著一塊平整乾淨的白布。我搶在她開口之前揮揮手:「嬤嬤別聲張,東西你拿去,稍後我自與母親細分說。」
「世子爺......」她愣了愣。
大概在家下奴婢們心裡,鎮國公世子從不是個受了委屈還忍氣吞聲的主兒。
打發走了張嬤嬤,沈婉已經梳好了妝,由丫頭扶著亭亭站在屋子裡,半晌輕嗤一聲:「世子爺這般行事,沈婉便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她梳著朝雲髻,鎏金紅寶石的頭面襯著絳紅大袖衣,看著明亮輝煌,不似過去的青白暗淡,讓人心情都明亮了幾分。
我搖了搖扇子,裝得胸有成竹。
到了正房,父親果然同前世一般軍務繁忙,並未歸家。
母親獨自坐在堂上,臉上滿是不虞,看見我和沈婉一前一後進門來,勉強露了個微笑。
「兒子給母親請安。」
我率先同她問好,沈婉也隨我下拜,口稱「兒媳」。
母親揉著額頭,眼睛在我們臉上來回逡巡,好半晌才頭疼開口。
「當不起你們問這聲好!只求我這對佳兒佳婦發發慈悲,告訴為娘的如今這是在鬧什麼?」
「是兒子的錯,昨夜裡飲酒忘形,回到房裡不知不覺就在榻上睡著了。」我磕了個頭,又抬頭來看她:「母親大人容稟,兒雖與沈氏成親,但從前未曾相見,對她毫無了解,實在不願強做鴛鴦,求母親疼惜。」
我真是長進了,從前埋在心裡沒敢說出來的話,如今竟然一股腦吐出來了。
「胡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說出這種話?」沈婉垂著頭不言不語,母親望她一眼,又望回我臉上,聲音里滿是怒氣。
母親起身抓住她的手,要沈婉坐在她身邊。
「婉兒放心,母親必定為你討個公道,不叫這孽子欺負了你去。」
沈婉張了張嘴,好似想替我說話,卻在看見我的眼色之後,猶豫著保持了沉默。
「母親您也知道,這樁婚事過了太后娘娘的口,兒子又怎敢違抗。」
皇家天威不容違逆,這才是我與沈婉痛苦一世卻不得解脫的原因。
「這世上的夫妻有幾個是婚前就見過面、定過情的呢?頂多合了庚帖見上兩面,就是我同你父親,也都是這樣過來的。」
「世人皆如此,未必就是好的。兒子只是想,彼此多些接觸和了解,再談其他。」
母親忍不住也動搖了幾分,轉頭望了一眼張嬤嬤手裡的漆盒,為難地開口:「可,這喜竹......」
若不燃放喜竹,便是夫家沒有承認新婦的意思。昨日太傅嫁女、國公娶媳的熱鬧轟動了半個京城,兩家都丟不起這個臉。
「母親只管叫人去放就是了。」我看著沈婉攥緊的手指,輕聲道:「沈太傅桃李滿天下,教養子女斷然是好的,沈氏在閨中也素有令名。兒子信得。」
沈婉身子一顫,抬起低垂的頭,怔怔地看了我一眼。
我嘆了口氣,再次對母親磕下頭去。
「求母親成全。」
5
府門前兩掛熱鬧的爆竹為這場熱鬧的婚禮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沈婉果然沒有出什麼紕漏,端莊嫻靜地走完了敬茶和認親的環節。
過了半日,宮中傳令說太后娘娘近日犯了頭風,聖上和姐姐在她跟前侍疾不得空閒,因此取消了明日的謝恩,只說往後得了空再令我們進宮。
我同沈婉對望一眼,不由得彼此舒了一口氣。
很快到了回門的日子,我從榻上起身,捶了捶硌得酸疼的肩膀,喚了丫頭替我更衣。
沈婉比我早起一盞茶的時間,已經梳洗完畢,正在吩咐貼身丫頭去廚房取早餐,「簡單弄些棗仁小米粥和蒸餅,加幾碟醬菜。」
想了想,又加了句:「加一碟綠豆糕來,世子爺昨日外出飲了酒。」
我愣了愣,歪著頭看她:「夫人難不成是在討好本世子?」
沈婉頭也沒抬,輕哼一聲:「投桃報李罷了,世子爺不必客氣。」
她耳朵尖有點紅,我揉了眼再去看,卻又跟平時沒什麼區別。
果然,我們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太傅府離鎮國公府有半個時辰的車程,沈太傅已經在門口久候多時,他是個清癯嚴肅的文人,穿著一身青色文士袍,是我最害怕的那種老頭。
我伸手攙了沈婉下車,看得出她很是激動,似乳燕兒投林一般,抓著他的衣袖喚了一聲:「爹爹!」
沈太傅笑眯了眼睛應了一聲,隨後好像想起了我的存在,咳了一聲笑道:「賢婿莫怪,我這女兒自幼跟在我身邊長大,一時忘情。」
我看了沈婉一眼,笑著對他行禮:「岳父哪裡話,婉兒很好。」
沈婉側身來看我,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叫她的名字。
等沈婉進了內院,沈太傅轉過身來看我,笑呵呵地說出了那句所有紈絝都會害怕的話。
「賢婿同我去書房坐坐如何?」
不愧是號稱「家藏萬卷」,沈家的書齋闊敞而幽深,入目便是幾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旁邊還誇張地擺著一把梯子。
可憐我文不成武不就,坐在那張太師椅上只覺得屁股生了芒刺,昏頭轉向地被考校一通之乎者也、孔孟子曰,問得膽汁都發了苦。
沈太傅的笑臉越問越僵,抓著摺扇的手越握越緊,就在我疑心他會像國子監的夫子一樣叫我去罰站兩個時辰時,沈婉的陪嫁丫鬟在外邊輕輕叩了叩門。
「老爺,姑太太說該叫姑爺去看看小、姑奶奶的閨房了。」
我如蒙大赦地站起身來,匆匆對沈太傅作揖:「岳父見諒,小婿告退。」
懷著劫後餘生的心情一路跟著丫鬟到了沈婉出嫁前所居的東跨院。
入目是一方種滿了菱角的小池塘,旁邊幾塊翻過土的地里種著些我不認得的綠葉。
怎麼看著像個農家小院?
沈婉坐在廊下,手裡照樣捧著一本書。見我苦著臉進門,不懷好意地轉了轉眼睛:「看來世子爺同我父親討教得很是投入呢,連時辰都忘了?」
我連個眼神都懶得給她,冷哼一聲,自顧自去推門。她還在我身後嘖嘖感嘆。
「早知該叫丫頭給世子爺也多帶一套衣裳,背心汗濕成這樣,可別著涼了。」
這陰陽怪氣的語氣,果然還是那個討人厭的沈婉!
我幾步走進房間,假裝聽不見她說話。
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進沈婉的閨房。幾乎沒有華麗陳設,案上倒擺著幾個泥偶面人,發黃的草編,還有一些木頭模子,全是街上幾文錢一個的小玩意。
從院子和房間的布置來看,沈婉像是那些嬌滴滴的名門貴女里的異類。
來不及仔細琢磨這點疑惑,沈老頭就在回門宴上借酒裝瘋,哭著說可憐女兒嫁了個文盲!
我擼起袖子同他拼酒,竟被他灌得翻倒在椅子下,連怎麼回國公府的都不知道。
我早該知道沈家這對父女就沒一個省油的燈!
6
三個月一晃而過,很快便要入夏。除了晚上睡在同一間房裡,我們兩個仍舊如同前世一般,過著毫不相干的生活。
但沈婉似乎藏著什麼秘密。
有一次,我在房間裡聞到了一股柴火味,沈婉卻說是鋪子裡的掌柜來交帳本,急忙叫丫頭去點了香。
可是......府里什麼時候開了燒肉鋪子?
我同宋三嘀咕這件事,他嘬著嘴逗他新得的綠芙蓉鳥,忙裡偷閒回道:「好奇你就趁她不在自己翻翻唄。」
雖然不體面,但是個令人心動的建議。
沒幾天沈婉出門去赴手帕交的賞花宴,我找了個藉口躺在房裡,趁下人不注意,悄悄在臥房裡摸索。
自從分床睡,我們的衣櫃也都分了兩個。
沈婉的柜子打開便是深深淺淺的竹香,我見她的衣裳放得齊整,擔心弄亂了被發現,只得換個地方。
摸到床邊時,腳尖踢倒了一個箱子,從裡頭滾落出來一套男人的衣冠。
日影西斜的時候沈婉回了院子。
大概喝了點酒,臉頰上暈著兩團酡紅。
她身邊那性格跳脫的丫頭滿臉氣憤,跟她小聲說著什麼。
我將手裡的衣裳放在桌上,儘量心平氣和地笑了笑:「世子夫人可有什麼想說的?」
沈婉的目光落在那套青色的袍服上,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很是複雜,驚訝,猶豫,緊張,最終卻只是微低了頭,沉默不語。
說不上是鬱悶還是失望的情緒頂在心口,分明已經做出了與前世不同的選擇,為什麼又出現了同樣的場景?
「那個人是誰?」
還是那個,她受盡冷眼和斥責也不肯說出來的人嗎?
沈婉聽出我話里的意思,愣了片刻,微微一哂。
「這是我的衣裳。」
一直堵在心裡的疑惑猝不及防地解開。
沈婉展開桌上的衣袍,手指輕輕撫過其上的松竹暗紋:「說來世子爺或許不信,沈婉也是有表字的。」
「蘭庭。」
不同於時下女子常用的小字嬌、卿、柔,高情遠致、大雅君子,謂之蘭庭。
沈婉見我驚訝的表情,瞭然地笑了笑。
「與其他女子相比,我幸運得多,有個不拘世俗,將我充作男兒教養的父親,未嫁之時,沈婉也常去坊市裡遊玩。」
她不再對我低眉冷眼,坦然將自己掩藏的秘密擺在我面前。我摸了摸胸口,不知何時,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煩悶。
「那什麼......你今日去趙家玩得還開心?」
見我生硬地轉開話題,沈婉也好心放過,將抖開的衣裳疊起,波瀾不驚地回道:「還好,總歸就是飲茶看戲聊天,張家長李家短的。」
「才不是呢!」一直站在旁邊屏息裝隱形的小丫頭忽然憤憤抱怨:「世子爺您不知道,有些人當面對小、夫人親熱巴結,背地裡就嚼舌!」
「茯苓!」沈婉斷喝一聲,素來溫和的眼睛裡多了幾分嚴厲。
「凶她做什麼,讓本世子聽聽,夫人又想瞞我什麼?」
小丫頭眼睛一亮,立刻在沈婉再次出聲之前把今天的事全部說了。
「王少府家的少夫人說小姐沒有主動給您納妾不夠賢良......永寧伯府五少夫人說小姐成親後總是一個人出門,怕是夫妻不睦......」
「嗤。」我無語地搓了把臉,又看了一眼啞然的沈婉。
「一群長舌婦人罷了,王家的當年不是不許夫君納妾、鬧得滿京里都看笑話?永寧伯府的安老五上個月還偷偷摸摸藏了個外室在杏花巷,她不知道吧?」
見她吃驚得微微睜大眼睛,我越發得意,把丫頭點名那幾家的破事抖了個七七八八。
沈婉倒也沒打斷我,撐著臉頰聽完,方才噙著淡淡的笑意開口:「世子爺......該不會是在安慰我吧?」
我沒有,我不是,你別瞎說啊!
我見了鬼似的瞪著她,她的語氣倒十分認真:「我是真的不在意旁人如何說。我只管做我該做的事,但求問心無愧。」
「再說,鎮國公府名門勛貴,娘娘執掌鳳印,公爹是朝廷柱石,婆母溫和慈愛,夫君雖非兩情相悅,也是尊重真誠。於我的性格而言,已是極好的一門親事了。」
原來,我在她心裡也可以是這樣......
我發了會呆,恍惚覺得她的臉慢慢脫去那層枷鎖,變成清麗靈動的模樣,一時心中似打翻了油醋瓶,五味雜陳。
眼眶有些乾澀,我轉臉咳嗽一聲:「不錯,沒給謝家丟臉,去把你的行頭換上,帶你逛夜市去。」
7
皇后娘娘千秋將至,京城裡解了兩市宵禁,熱鬧得很。街上的燈連成一條錦帶,仰頭看去時連夜空都映如白晝。
沈婉走在我身邊,一身青色的文士袍被她穿得翩翩臨風,原本對女子來說顯得濃黑的眉毛,也變得恰好適合。
剛妝好出來時,我幾乎要不認得她。
她應該極少在晚上溜出來,對京城的夜市很是新鮮。
我一眼不注意,她就躥過了三四個攤子。
眼下又湊在一處攤位前看熱鬧,眼睛裡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那攤是一家彈石珠的。珠盤上有五條道,對應著不同的彩簽,撥動下面的竹篾機關彈出石珠,落入哪條道就能取哪條道上的彩頭。
沈婉試玩,石珠落入了寫著玉佩的道。
交了十文錢正式開始後,燈火輝煌的夜市開始對沈婉展露出黑暗的一面。
她花了大半個時辰,都沒能再投進任何一次。
直到她花完了荷包里的半吊錢,我終於憋不住笑聲,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說——沈兄,要不要我來幫幫你?」
沈兄回頭看我,氣憤又挫敗,恨恨地站起身來讓出位置。
「兄弟想要哪件彩頭?」
「還能自己選?你別太自信了。」沈婉將信將疑地指了指玉佩的簽文。
「瞧好了,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技術。」
找准角度,石珠彈出,恰好落入了下方的玉佩簽道里。
我對沈婉挑了挑眉,果然換來她不服的表情。
而後我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指哪打哪,給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玩得攤主哭喪著臉把兜里的銀兩全部掏出來,連帶幾枚散碎的銅板,也一併放到我手裡,耷拉著眉毛哀求:「我的謝大爺,您給小的一條活路吧,今晚上的都在這了!」
「世子爺精通玩樂,沈婉佩服。」沈婉拽著我走到一處安靜些的地方,雙手環在胸前同我算帳:「所以你認識那攤主?你們一起戲弄我?」
「可不敢冤枉良民啊,誰同那老騙子同流合污!那玩意有玄機在裡頭,做些小動作就能改變珠子的方向......我曾經抓了現行要拉他見官,他不敢在我面前玩花樣而已。」
「坊市裡的學問可多得很,你以後出來多了就知道了。」
我順口說了句,她卻愣怔了片刻,輕聲問:「以後......也可以嗎?」
她的眼睛熠熠閃光,充滿了渴望,像瞭望籠外天空的小鳥。
「有何不可?」
現在的她,渾身上下充滿讓人看了心情都會變好的愉悅,是我未曾見過的模樣。
沈婉抬起臉看我,橋下的河水將粼粼的波光投在她的臉頰上,襯得笑容愈發明亮:「多謝世子爺。」
心口忽然悶悶跳了一下,我有些迷茫地摸了摸胸口。
大約是受涼了,臉有些燙。
一回生二回熟,時間長了,我們再出去她也只有偶爾才換裝。
如今,沈婉連花宴也去得少了。
聽小丫頭說,那些無處說嘴的婦人們恨得眼睛都紅了。
我母親倒開心得很,赴宴回來見著我們去請安,一手拉一個和風細雨地囑咐安全。
「母親,明日咱家莊子上要收蓮子,母親去散散心?」
母親看了一眼沈婉,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我的兒,為娘打理家務只恨不能一個變兩個,哪裡還有空去玩喲!」
「今兒天氣好,你們年輕人多去外面走動走動!」
沈婉乖巧地點點頭:「那回來的時候給母親帶我們親手摘的蓮子。」
為她這句話,我也被迫紮起袍子蹲進木盆里,笨拙地划著木盆摘蓮蓬,濺了滿身水不說,又被蓮梗扎了手,還差點翻船!
沈婉坐在另一個木盆里,划水、採蓮、轉彎,熟稔得同莊子上的婦人一樣。
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蓮葉落在她身上,藕荷色的衣裙被風揚起,似一朵娉婷的菡萏。
我發了會楞,在她轉身的時候慌忙垂下眼睛。
不知為什麼,心忽然跳得很快。
8
未時末,我們啟程返回,才出莊子不遠就遇見了一對夫妻。
那婦人很是虛弱,像只大號麻袋一樣掛在男人手臂上,卻執著地不肯放手。男人懷裡抱著一個大包袱,裡頭有嬰兒斷斷續續的啼哭。
「她爹,求求你!別扔了三丫......她才二十天,離了娘的奶水要怎麼活,求你了,我給你磕頭!」
她的鞋子在地上犁出一條淺溝,卻阻攔不住丈夫罵罵咧咧地向前走:「臭婆娘,生不出帶把的還敢哭,娘說得沒錯,就是你成日裡哭喪個臉,才把俺兒子嚇得不敢來!」
我和沈婉對視一眼,趕緊要莊戶停車,正聽見那婦人一聲悽慘的嚎叫,竟是那漢子給了她一腳!
婦人滾在地上,頭上磕了棗大的口子,流出來的血和著灰掛了滿臉。她卻來不及擦,摳著地又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追男人。
「畜生!」心頭火氣上涌,我抓著莊戶道:「去把那畜生攔住!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把里正和村老都給本世子叫來!」
那漢子看著凶,在我面前卻一骨碌跪下討好:「不知貴人老爺駕到......」
說話間那婦人已經趕上來,從他懷裡抱走孩子,轉身跪下對著馬車磕頭,一聲謝謝,一聲悶響。
沈婉出了車廂,到我身邊將她扶起來,掏出手帕擦去她臉上的血漬:「別哭了,當心身子。」
「夫人,您的衣裳......」婦人看著沈婉精緻的衣裙上沾滿了灰泥,囁嚅著道歉。
「不妨事。」沈婉替她按住額頭,回頭看我:「世子爺,既然撞上了這事,我們給些銀兩,使她去包紮吧。」
我點點頭,掏出荷包,也沒細數,一把塞進婦人的手裡。
沈婉卻拿回荷包,只取出兩個銀錁子給婦人,又看了一眼那男人,對我搖了搖頭。
那漢子的眼睛盯著被婦人收進袖子裡的銀子,又看著沈婉的臉,表情貪婪又猥瑣。
我踹他一腳,冷聲警告:「管好你的狗眼!再讓我抓到,你只在牢里蹲到死。本世子說到做到!」
那漢子連聲應了,指天發誓會痛改前非,拽著他媳婦走了。
我叫沈婉上車,卻見她看著兩人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語,好半晌才嘆了口氣:「世子爺,派人留心吧,說不得我們要救幾條命呢。」
她發了會呆,慢慢走上馬車,臉上帶著一點久遠的苦澀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