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江南發大水,父親受命賑災,我那會才五歲,見過無數同我一般大的小女孩,插著草標像貨物一樣擺在街上,只為給父母兄弟換一碗米糧......還有些更小的,沒法做活,就被扔在水溝破廟裡......」
她說不下去了,喉嚨里儘是哽咽,一滴淚水從低垂的臉上落下來,在裙子上暈開一團。
我看著她,終於明白了,沈婉與那些嬌滴滴的貴女貴婦是完全不同的。
她不生於高堂暖閣,而生於山川郊野。
因為經歷過風雨,更知風來處天寬地闊。
同她相比,我才是那個百無一用的男兒。
「好,我會派人看著。」
沈婉的擔憂沒有錯,過了七八天,留在莊子上的護衛帶來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婦人,和她的三個女兒。
婦人額頭的傷還腫著,原是她丈夫一回家就把銀子搶了,一半給了她婆婆,一半拿去喝酒。過了幾天見風頭過了,又要把三丫給扔了,還想把十歲的大丫賣給地主做妾。婦人攔他不住,被打了個遍體鱗傷。
我發揮了一把紈絝子弟草菅人命的作風,讓護衛去找縣官,指明要把那畜生關進牢里,未經允准不許放人。
那婦人跪在沈婉面前哭著磕頭,沈婉微微側過身去,面上儘是動容。
待婦人告退,沈婉同我說了她的打算,打算將府里一處閒置的院子用起來,辦間善堂,幫幫無處容身的婦孺孤兒。
這是好事,我自然滿口答應。
依稀記得前世我死後,她獨自掌著鎮國公府,也辦過這樣一個善堂。
她慢慢啜了一口茶水,眼裡閃著微光。
「惟願從此地開始,有朝一日,天下的女兒家,都不必再吃這樣的苦楚。」
9
沈婉的善堂很快辦起來了,莊子上的婦人養好了傷,帶著女兒在善堂里謀了份活計。
善堂會給家中貧困的女子賃些錢物,幫助她們找到適合自己的活計,約定賺錢了再歸還錢財;還定期施粥;讓街上的乞兒用能做的活計來換衣食......
過不多久,京城裡提起這家善堂來,都對沈婉和鎮國公府讚不絕口。
母親得知了事情始末,直道不愧是沈太傅教養出的女兒,國公府有這樣的媳婦真是祖宗庇佑。
很快姐姐也聽說了這件事,特意叫了母親和沈婉進宮去說話,回頭便下了懿旨褒賞,一時間滿京城的世家貴婦都來打聽善堂的事,要捐錢物和人手。
善堂走上正軌後,沈婉得了母親允准,每日裡早出晚歸。
我見她忙不過來,便時不時去善堂幫忙,閒了也坐著同那些婦人小孩聊聊天,倒惹得沈婉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溫和,臉上也常帶著笑。
偶爾想起從前我們相顧無言的模樣,只覺得仿如隔世。
八月中旬天氣涼了些,宋三硬拉我去跑馬,美其名曰為了九月的田獵做準備,其實誰都知道,我倆一貫是湊數的。
我不太想去,不然沈婉就要一個人去善堂了。
宋三站在大街上不管不顧地嚷嚷:「謝華宴,是誰陪你喝酒消愁!是誰陪你滿京城瀟瀟洒灑!如今你倒好,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是吧?」
我心裡一慌,尷尬地去捂他嘴。
「瞎說什麼!去就去,去還不行嗎!」
我同沈婉說好,下午就從城外回來,讓她在善堂等我。
可沒想到,等我回來時,她身邊還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穿著鴨蛋青緞文士袍的男子,比我矮了半頭,容貌倒溫潤乾淨,竹簪束髮,渾身上下只有腰上垂了一塊蘭佩,一看就跟我那太傅岳父是一掛的。
只是人看起來清淡如玉,看著沈婉的眼神卻熱烈得像要著火。
走過去的時候正聽他說:「......今日剛到京城,還未及拜見恩師,倒先遇見師妹了。一晃三年沒見,師妹風采不改。」
這話聽著......意思不對啊?
我皺起眉毛,故意咳嗽一聲。
沈婉偏過頭來,見我站在門口,臉上不自覺帶了笑意:「世子爺來了?何時到的?」
好極了,聊得這樣投入,連我什麼時候到的都沒發現。
我沒回她,眼睛落在那人臉上。
沈婉恍然大悟,走到我們之間做介紹:「世子爺,這是我爹的學生,今年吳郡的解元梁遠齊,進京來準備明年春闈的。師兄,這是我的夫君,鎮國公世子謝華宴。」
我趕在他開口之前,挑眉笑道:「幸會,師兄。」
梁遠齊怔了片刻,對我拱手作揖。
「幸會。世子高義,為師妹辦了這樣好的善堂,也算是實現她當年在江南的心愿了......」
「師兄想必誤會了,這善堂是婉兒一手辦起來的,里里外外沒什麼我能插手的地方。」我伸手環住沈婉的腰,將下巴枕在她肩頭,笑道:「我家世子夫人能幹得很。」
成婚至今,我們從未這樣親密過。
沈婉被我驚得一顫,我眼看著她的耳朵瞬間變得通紅,心裡總算舒坦了點:「回去麼?母親還等我們用飯呢。」
「走、走吧,現在就走。」沈婉慌忙點了點頭,看了梁遠齊一眼:「師兄,我先告辭了,等師兄金榜題名時,再送上賀禮。」
直到上了馬車,沈婉才緩過神來,小聲問道:「世子爺......今日出去跑馬,可是不開心?」
「沒有。」
我靠在車壁上,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那個梁師兄,你們認識很多年了?他好像也知道江南的事兒?」
「算是吧,他是我父親的第一個學生,江南水災那會,他已經跟在父親身邊了,因此知道些......」沈婉見我興致不高,慢慢收了聲。
我睜開眼睛看她,見她臉上還留著回憶帶來的淡淡笑容,忽然感覺呼吸不暢。
青梅竹馬,原來說的是這樣的人。
他們在一起游山涉水、識字溫書的時候,我不過是在放鷹跑馬、遊戲人間。
想來若不是這樁指腹為婚,沈婉便會嫁給這樣一個朗月清風般的書生吧?
一路無話,進了府門,我跳下車來反身向我們的院子走去。
「世子爺,你去哪裡?不是說母親還在等著用飯嗎?」沈婉在後頭叫我。
我頭也沒回:「 飽了,吃不下。你自己去吧。」
10
我和沈婉之間變得有些奇怪。
睡在同一間房裡,一日竟說不上兩句話。
她還是那樣早出晚歸,我卻不想出去玩樂,只躺在房裡看話本消遣。
整個院子好似籠罩在一層陰雲里。
母親也察覺到不對,卻反常地懶怠管我,照例遞了牌子進宮給姐姐請安。
沒過幾天,姐姐忽然派了太監喚沈婉入宮去。
沈婉回來的時候臉色平靜,手中的帕子卻揉得不成樣。茯苓倒了水來給她,她也沒能送到口裡,撒了半盞在衣襟上。
她看起來有些茫然。
我忍了忍,終究沒忍住,哽著嗓子問:「娘娘叫你進宮是為了何事?」
沈婉垂下眼睛,對茯苓揮了揮手:「讓她們進來。」
門外站著兩個宮裝女子,一個清雅姝美,一個美艷可憐,均是絕色美人,看我的眼神好似那見了肉的狼。
我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忽聽沈婉慢慢道:「娘娘說,我們成親已半載,如今也該為子嗣計,特意賜下兩位姐姐。」
「娘娘說,她們從前都是官家女子,身世清白,知書達理,雖然如今是宮女,做妾也合宜。」
這些天一直燒在心裡的火結成冰,凍得胸腔生疼。我咬牙打斷了她的話:「沈婉,你才是我的夫人!你是怎麼想的?」
沈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好半晌才低聲道:「世子爺對沈婉很好,我沒有意見。」
「好,好個沒有意見!」我簌地站起身,一把掀去桌上的茶具,在瓷器碎裂的聲音里冷笑一聲:「既然夫人如此賢惠,本世子就笑納了!」
我不再多看她一眼,甩了袖子出門去,大聲吩咐小廝將我的鋪蓋搬去側間的廂房。
自這日起,我和沈婉開始冷戰。
11
中秋佳節過後,沈婉和幾位官家夫人一起張羅了善堂濟困日,為京城裡的孤兒和寡老購置衣裳鞋襪、施粥給藥。
天氣漸涼,此舉恰如雪中送炭,一時之間,京城裡四處流傳著女菩薩的美談。
宮中三位貴人都下旨讚揚,參與的夫人越來越多,沈婉接連幾日都過了三更天才回府。
我拉不下臉,硬拽著宋三一起去打探情況。
即使到了第五日,善堂門口的粥棚仍舊排著長隊。穿上新衣服的老老少少看著棚子裡的沈婉,不同的眼睛裡是相似的淚水與期盼。
沈婉荊釵布裙,光潔的額頭上沁著汗珠,顯得有幾分狼狽。
但,華庭芝蘭,不過如是。
宋三在旁邊戳了十幾下,我才回過神來,整了整衣裳,抬腳向她走去。
視野里忽然出現一隻礙眼的手。
那日見過的梁解元從旁邊繞過來,給她遞了塊手帕,笑著指了指額頭。
沈婉愣了愣,很快也笑了起來,抬手用衣袖擦了一把汗。
不歡而散的這幾天,我連她的人影都看不見,這所謂的讀書人師兄卻在她身側,言笑晏晏地送上關懷。
身側傳來幾句議論。
「女菩薩同她男人感情真好。」
「廢話!俺要有這麼好的婆姨,俺比他還稀罕。」
腦子裡有根筋啪地一聲崩斷了。
「這不是解元公嗎?」我幾步走到他們跟前:「解元公來京備考,卻不在家中溫書,想必狀元功名已是囊中之物了。」
文人要臉,最怕嘴皮官司。
梁遠齊果然肅了臉色,對我拱了拱手:「世子言重了。春試乃國之大考,人才濟濟,梁某不敢當。」
「那就好好準備吧。」我同他對視,直到他先別開眼睛,「畢竟,有些事你努把力或許能夠得到,但......」
我笑了笑,靠近他一字一句道,「在這京城裡,狀元也不算什麼。」
梁遠齊面色蒼白,眼裡按捺不住露出驚怒和嫉恨。
「世子?」沈婉有些不愉地壓低了聲音:「你怎麼這樣對師兄說話。」
「本世子是個紈絝,學不來讀書人的咬文嚼字。你不是早就知道?」
聽見我不冷不熱的回答,她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睛。
心口湧上熟悉的煩悶,我冷下臉拉住跟過來的宋三,「走了,去喝酒。」
12
接連喝了幾日的酒,我做了一夜不甚安寧的亂夢。
醒來有些分不清時辰,拿熱水擦了把臉,忽然想起來夢裡前世的九月初,沈婉曾經受過一次傷。
她出門赴宴,不知為何車軸卻斷了,整輛馬車倒翻過來,她傷了頭,養了許久才痊癒。
叫過丫頭來問,才知道沈婉才出門不久。
我去馬廄里牽了馬,一路追過去。
往日裡覺得慢吞吞的馬車,這會總隔了一段距離,怎麼也追不上。
撲面而來的風沒有半點涼意,只余焦灼。
猛地抽了一鞭子,馬兒吃痛揚蹄,卻見前面的街口突然顛出個挑擔的小販!
我拽緊韁繩,好險擦過那人停下來,沈婉的馬車已經安然無恙地在善堂前停下了。
攥了攥掌心磨出的血痕,忽然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
為一個夢大早上鬧市縱馬,萬一被御史看見,父親又要被參一本教子無方了。
正準備調轉馬頭,忽然聽見沈婉帶著點猶豫的聲音:「世子爺?」
我垂眼看去,沈婉正站在馬下抬頭來看我,眼神交匯處明明白白有一份歡欣。
連日忙碌,她清瘦了許多。
我努力冷著臉「嗯」了一聲。
然後,她的手便握住了我的韁繩,我莫名其妙地被拉進了善堂里。
「世子爺,我有話同你說。」沈婉找何氏借了藥箱,在石桌旁坐下,輕輕攤開我的手。
我沒出聲,盯著她黑髮里若隱若現的小巧耳尖。
這對白玉珠子的耳墜挺眼熟的,是之前在東門夜市上我買給她的。
「之前是我錯了。」
她聲音飄進耳中:「 前日你走之後,我聽人說了些閒話,關於我和梁師兄......總之,我不該沒弄清楚就質問你。」
「還有那天,我不該沒想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回答你,其實......」
「打住,打住。」掌心的傷口撒上藥粉之後一陣刺疼,我吸了口氣,抿唇看著她窘紅的耳尖,一本正經地問:「 莫非,夫人是在同本世子傾訴心意?」
「是的。」沈婉輕聲應諾,我剎那間呆住了,卻見她的眼裡浮現出一點溫柔的笑意,清晰且堅定地重複我的話,「 我是在同世子爺傾訴心意。」
腦中「嗡」地一響,仿佛有幾根纖細的手指,在心口的弦上輕輕撥了一把。
我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聽見門口傳來叫罵的聲音。
幾個潑皮無賴聲稱善堂里人多吵鬧,妨礙他們做生意了。
剛站起身,沈婉就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低聲道:「 世子爺,別去。這些地痞不怕事,越鬧越開心,且別搭理。」
耐著性子等了一陣,他們卻越發起勁,我忍不住拎了椅子砸過去。那幾個地痞慌忙跑到門口,竟還不忘放狠話說明天還來。
「 來,有種你就來。不知道這善堂是鎮國公府的?明日你們來一個我抓一個,來一雙我抓一雙!」
為首那個地痞老鼠眼裡爆著精光,嚷嚷著鎮國公府仗勢欺人、毆打良民,像泥鰍似的,抓也抓不住。
後頭跟著的幾個見勢不妙,掀了院子裡的桌椅板凳也跟著跑了。
我聽見婦人尖叫回身時,見一根晾衣杆被椅子砸歪,正搖搖晃晃地朝沈婉倒去!
「 沈婉!」
來不及多想,我衝上去拽過她的手臂,側身替她擋了落下的晾衣杆。
木製的晾衣杆有幾分重量,砸在肩膀上疼得我抽了一口氣。
跳得迅疾的心卻為沈婉的安然無恙緩了一緩。
我想,大概真應了宋三的話,犯了桃花劫了。
沈婉的手虛虛搭在我肩上,想要碰觸卻又不敢,清凌凌的杏眼裡含著一層淚水。
「 世子爺,你還好嗎?都怪我......」
我努力忍住不體面的痛呼,咬牙道:「 別慌。先把這裡安排好。明日調一隊府衛來看著,我看誰還敢撒野!」
回府請了太醫,難免驚動母親,我讓沈婉送她回去,趁她走開讓大夫替我上了藥。
沈婉回來時仍舊滿眼愧疚,輕聲和我商量:「 要不,今晚回寢房裡去睡吧?這裡的床榻到底太硬了點.......」
見她期期艾艾的,我忍不住又想捉弄她。
「回去不也是睡軟榻?還是說,你讓我睡床?」
「你、你睡。」沈婉愣了一下,臉頰有點發紅,低聲道:「 我睡軟榻就是了。」
?那還真是個好辦法。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沈婉這才反應過來,臉紅得像窗外的晚霞。
好半晌,我聽她輕聲道:「 那就都,睡床上吧。但是你的傷......」
我咳了一聲,壓住想要飄起來的聲音,故作正經道:「 沒關係,我睡覺很老實。而且,也不差這幾天。」
我試探著伸手,順著手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那雙手顫了顫,終究在我掌心裡柔順的蜷縮起來。
13
搬回寢房的第三天,我同沈婉說想要進宮見姐姐,將那兩個美人退回去。
沈婉正由丫頭服侍著梳洗,聞言沉默了片刻,終於沒再違心勸我收下那兩個美人。
中宮所居的鳳儀宮在皇帝居所之側,金碧輝煌,威儀赫赫。
對我來說卻不算陌生。
姐姐剛進宮時我還小,時常進宮陪伴她。
姐姐與我差了十二歲,真正是長姐如母,我對她一向敬重,這還是第一次反駁她的意思。
我有些慫,行完禮便腆著笑臉湊上去獻寶。
「姐姐,我和婉兒親手給你弄了些點心,有你最愛的栗蓉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