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切有我。」
我暗暗給他打氣,回房沾枕頭就著。
夢裡那本書浮現在我眼前,所有的男主名字都被划去,然後消失。
空白書頁翻過,一個字也沒有。
種種昭示著,我的日子嶄新。
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覺得空落落。
27
等我醒來,已經是兩個時辰後了。
院子裡的人正喝得酣然,我只覺得這都太奇怪了。
觥籌交錯間,藺蘭辭跟誰都能敬上一杯,說上兩句體己話。
原本對他怕得發抖的人們,此時都被他折服了。
哪怕離席時,也對他讚不絕口:
「蘭辭簡直是脫胎換骨啊!」
「家中大郎娶妻得修繕房屋,適才我只是隨便一提,蘭辭便說藺家全權出資!」
「我老母病臥數月,藺少爺聽聞後將一支百年人參贈與我,這哪是我們這種尋常人家能用的啊!」
「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啊,從前我們那般對他,他竟也能不計前嫌,實乃良善!」
「可不是麼?如此青年才俊,是我們棠梨郡的福氣啊!」
……
夢桃聽得喜上眉梢,可聽多了,她的表情變得有些茫然,轉頭看向我:
「夫人,少爺得人心是好事,可……我怎麼感覺他好像變了個人?」
我盯著那頭推杯換盞笑顏溫和的藺蘭辭。
對面的人給他敬酒:「藺郎今日宴席,原來是感謝咱們給藺夫人撐腰啊!」
藺蘭辭臉上的笑意僵住片刻:「什麼撐腰?」
「藺郎不知麼?官府有人對藺夫人起歹念,大夥看不過去,聯名將人趕出棠梨郡了。」
藺蘭辭聽完,重展笑意,拱手道:「便是多虧諸位護我夫人。」
望著眼前長袖善舞的男人,我心裡有千百個疑惑。
腦海中卻驀地浮現出藺蘭辭曾對我說過的話:「阿荷,你可知道我看得多真切便多想把他們一個個殺了。」
我打算試一試藺蘭辭。
28
回房後,藺蘭辭酒喝多了,呆呆地坐在床前,臉酡紅而眼迷離,痴痴望著我:「夫人真美。」
我勉強笑了一笑,他伸手按著我的肩膀便靠過來。
我忍住逃跑的衝動,告訴自己,這是試他最好的方式,我得搞清楚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於是等待的過程變得煎熬起來,我絲毫沒有往日那般的期待砰然。
在他唇貼近我的瞬間,我本能想不顧一切抗拒,卻沒想到,奪路而逃的變成了他。
醉眼迷濛的人,忽然睜大眼一下離我很遠,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恐懼。
「夫君?」
我疑惑看過去。
藺蘭辭像是被某種警戒嚇得清醒了,半晌說今夜要去書房睡,讓我早些休息。
我盯著帳頂,一夜無眠。
接下來的幾日,藺蘭辭忙得不可開交,不是與誰結伴相游,便是為誰奔走幫忙。
我在院中散步,不知不覺便走到那槐樹下。
原本樹起一道悠涼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個可憐的木樁。
「樹呢?」
「少爺說死樹礙眼,昨日拖到廚房燒了。」
我胸口突然生出巨大的悲愴,無名浪潮沒過頭頂,無法呼吸。
望著本該有一棵樹的空地,我漸漸紅了眼眶。
最終只在一蓬雜草前撿起了一根手指長的槐樹枝,我鬼使神差地將它握在手中摩挲。
npc 管家急匆匆趕來:「夫人,門外有個雲遊方士求見。」
這兩天登門拜訪藺蘭辭的人太多,三教九流不拘一格。
我嘆了口氣:「告訴他少爺出門了。」
「可,這人說是來找你的。」
我瞬間疑惑起來。
按理來說,該出場的原書男主都已經出來完了,還有誰會找我?
我去見了那個雲遊方士,那個人神神叨叨的,說要同我講一段故事。
「十幾年前,我路過此間地界,聽聞一樁市井奇談。
「世間竟有父母為求富貴,將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常人命格毀了,硬是湊出個不人不鬼的命格來。
「沒過幾年天隨人願,家族重振,這時候,那父母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兒子,又懼又愧,於是重新生了一個,妄圖以此彌補自己的心虛。
「小兒子受盡寵愛,那幫助家族興旺的大兒卻成了恥辱,夫妻倆商定,要將他所擁有的一切盡數給小兒。」
我已聽出了他所說的,聲音也變得急切:「後來呢?」
「後來,本道就要去別處修行了。
「一路上,我越想越癲狂,打算將它作為我故事的開頭,寫下去。
「我要寫一個天地間孤獨至極的魂靈,嘗盡世間百態之後困囿己身,湮滅於世。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直到上個月,我在商船上結識了一位兄台,他身世多舛,而我恰好樂於傾聽。
「我聽著他講述一生所苦累,越聽越熟悉,直到他說起他的名字,說起棠梨鎮,我越聽越是心顫,他所說的一切,便都是我平日所寫,從未面於世人之內容。
「原來,我成了左右那一家人命運的神筆,他們之後的喜怒哀樂,生死興衰,都是貼著我的筆觸盡數發生。
「那青年說到最後,再也掩不住滿目恨意,遙望著家鄉,說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還說,待他回去,家中的一切依然是他的,與小時候父母慈愛牽著他的手所說,一模一樣。」
方士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夫人,你說奇不奇怪,我眼見著那位兄台進了藺府,卻再也沒出現過。」
「或者我該問,貴府可有多出一個人來?」
29
夢桃吸了口涼氣,臉色唰的白了:「夫、夫人?」
我穩住心神,將連日來的猜想宣之於口:
「是的,我夫君回來了。」
「你是說,我的話本主人公,死而復活?」
我篤定地點了點頭。
憑我對藺蘭辭的了解,那人身上的蹊蹺實在太多。
他說與我生一堆孩子,可曾經我說過怕疼不願意,藺蘭辭便陰惻惻地趴在我耳邊說,正好,他喜歡獨占;
他喊我夫人,藺蘭辭從來都是喊的阿荷;
我掩去了藺蘭辭以魂靈與我朝夕相伴之事,畢竟不能全權相信著誰。
可他卻好似知道一般:「你的夫君,他是從復活那日真正消失的吧?」
我的心狠狠一窒,猛然抬頭望向他。
「你身上鬼氣很重,難怪你那位復活的夫君不敢靠近。
「人鬼生的禁制,即便是同父同母同樣血液的人,也打不開。」
方士捋須,意味深長:「如此深濃的鬼氣,是如何染上的?」
我臉頰燒得慌,想起我被藺蘭辭誘惑,沉淪在他編織的幻夢裡。
「我、我怎麼知道?」
好在方士並不深究,反而皺了眉頭:
「常言道,人鬼殊途,惡鬼修行,必要噬人精氣,可你……反倒好像受渡了。」
我想起很多個瞬間。
藺蘭辭不肯親近我,只在幻夢中放肆。
我突然感覺到惶恐:
「那,這個鬼,他會怎麼樣?」
方士卻不理我了,甚至一瞥滿是仇視。
他渾身有種悵然,也不知是朝誰說:
「我給你那般超脫於世的結局,可你……到底想做什麼?」
30
藺蘭辭消失了,如今自稱是他的,只是當年從天譴下逃脫的藺家二少,藺天佑。
最終商議好讓我去從假藺蘭辭身上套出點話來。
好不容易看到他了,我端了湯去書房。
他受寵若驚:「有勞夫人了。」
我眼看著他喝了一半。
「夫君能不能給我講講你是如何死而復生的?」
咔嚓,湯碗跌落地上的聲音。
燭火躍動了兩下,他依然沒有回答我。
「為何突然想聽這個?」
「想知道你的所有嘛?」
「好好好。」假藺蘭辭和氣笑笑。
「……一片混沌里,我漂浮無依,不知道歸於何處,可見夫人為我難過,我便突然有了一股衝動,,我不能留你一人在世上。」
我默默挑眉,說得還挺感人。
可惜沒一個字是真的。
我再問下去,他依然仰著頭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虛偽得令人作嘔。
大概過了很久,我實在忍不了了。
打算將消息遞出去,整合一下。
正好又有人來找藺蘭辭出門議事,我硬生生等著他們出門了,然後潛入他的書房找尋蛛絲馬跡。
藺天佑桌案上,有許多他近日練的字,而他用來仿的字帖,是從前藺蘭辭的親筆。
看來他時刻打算將藺蘭辭取而代之。
在博古架的暗格里,我又發現了幾張符紙,以及一些岐黃之術的工具。
我抽了其中一張,又記下所有蹊蹺的東西,去找方士。
他一看便知這些東西的來歷:「破魂、控咒,這十幾年,藺二少隱姓埋名倒學了些本事回來。」
「比你學的厲害?」
方士被我一激,當即拍板:「你且等著,半日之內,我必然解開。」
回去的路上,我眼皮一直跳,手下意識摩挲懷裡的東西,就發現我最近帶在身上那一小茬槐樹枝不見了。
似乎掉在了哪裡……難道是書房嗎?
看看天色,平日這個時間藺天佑還沒回來,我便打算重新回他書房去取。
剛打開門,就看見藺天佑站在黑暗中,正朝我無聲地微笑著。
「夫人,你落了東西……」藺天佑將那茬槐樹枝遞給我。
我沒有接。
藺天佑臉上的笑逐漸收斂,直至變為冰冷譏誚。
他緩緩地握緊,將手中的東西碾為齏粉,隨手揚起。
「已不該存在的東西,掉在不應該的地方,你叫我該拿你怎麼辦?」
31
事情生變的瞬間,我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決定。
算準時機衝出門,一股恐怖的力量禁錮住我,將我往後拖。
藺天佑仍在喋喋不休: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逃可不行。」
「本來你怎麼樣都是藺夫人,可你偏要打破這一切,那就怪不得我了。」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裝下去。
我眼神冰冷望過去:「藺蘭辭呢?」
「他不是早就死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藺天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盛,他得意道:
「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
「魂飛魄散,屍骨無存,就連輪迴的畜生道,他都沒資格了……」
我目眥欲裂:「你做了什麼?」
「本就是個不人不鬼的東西,卻將這人間諸苦受了個遍,連我這個做弟弟的都心疼呢……」
「等過了今日,他在人間的苦便由我來代勞了。」
說到此處,他面帶痴迷地伸手撫摸我的臉,很快被我躲過去。
「什麼叫過了今日?今日是藺蘭辭七七四十九天,你的意思是……」
藺天佑面色不悅,但又很快調節過來:
「嫂嫂對我哥,倒算是情根深重,竟也記得這個日子。」
「等過了今日,你就不是我的嫂嫂了。」
「因為明日我們會重新成親,到時候,你就是我藺天佑的夫人,跟藺蘭辭徹底沒關係。」
說到此處,他朝著藺家祠堂上了兩炷香。
祠堂早就被藺蘭辭毀掉了,只是藺天佑回來,這幾日才重新布置。
「爹、娘,你們一直想要除去那個污點,很快我便替你們做到了,你們泉下有知,一定很高興。」
「你們說過一切都是天佑的,誰也搶不走,就請你們保佑我,明日功成吧!」
32
藺蘭辭七七一過,竟是我與藺天佑成親之時。
棠梨郡無人置喙,反倒踏破門檻來恭賀藺二郎大喜。
就好像所有人的記憶里,藺蘭辭從頭到尾都沒有存在過。
我被藺天佑關在屋中嚴加看守,一邊被裝扮成新娘模樣,一邊贊我與藺天佑般配。
「一群 npc,夢桃你當初還說其實少爺很可憐,這就忘了?」
夢桃從人機誇獎中停下來,疑惑地看著我:
「夫人說什麼呢?佑少爺能娶到夫人這麼美的新娘,有什麼可憐的?」
算了算了。
我繼續自閉。
直到後面新來的喜婆把我頭皮揪疼了,我才嘶一聲怒瞪過去。
「你——」
這一眼,我就不說話了。
找藉口把其他人都支出去,只留下這個喜婆。
喜婆這才憋不住,開口便是粗獷嗓音:
「老夫實在沒辦法,只得出此下策。」
他三把腰嘞成一把,染得大紅的唇上甚至還有胡茬。
「求你了,別說出去。」
我一心藏著事,無暇顧及其他:
「怎麼樣,解開了嗎?」
方士捋了捋已不存在的鬍鬚,大紅唇一扁:
「所有人都被下了咒,若是強行解咒我必定修為大傷,這條老命也交代了,所以我只解了一部分人。」
方士報了幾個人名,我驚覺出聲:
「等等,這幾個都是當時先發現藺蘭辭屍體的人,也是年齡閱歷最老的。」
方士看著我:「他們跟我說了藺蘭辭死時的模樣,不過,我覺得告訴你之前,你得先看另一個東西。」
方士從懷裡抽出他所寫的人鬼生手稿。
看著那厚厚一沓,我瞪大了眼:
「都什麼時候了,我把這個看完都得拜堂了。」
「只看幾個地方。」
方士幫我翻著,漸漸的我就看出不對來。
第一處,書上說藺蘭辭聽聞未婚妻父母來退婚,他假意應允,在對方以為他已經答應,鬆口氣時突然發作,一手掐住一個,將那兩夫妻送上西天。
而後他吸取著那怨魂,認為貪婪便該死。
「這不對,」我回憶之前夢桃告訴我的,「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叫那家人得償所願了。」
方士又翻了幾頁,「往後看。」
第二處,藺蘭辭遇上了被他皮相所惑的女子,並沒有搭理任何一個。
看著書的我打了個冷噤:「有個女子太過主動擾他清凈,還被他殺了?」
嗯……這麼這麼像我?
方士點點頭:「我根本沒打算給他安排個伴侶,這與我一直為他塑造的人鬼生形象背道而馳,可他卻好似因為你忘了自己要走的路,我百思不得其解。」
聽起來烏方士有種自己偉大的作品被我毀了的遷怒。
我也怒:「如何呢,你這無授權隨意撰寫他人人生的傢伙,還沒讓你給我夫君磕頭謝罪!」
第三處,終於到了藺蘭辭如何死的。
上書:
「妖道大笑,汝為父母所生,為本道所造,如今合該死於吾手,助吾修道,人鬼生不語,與之相博,雙死,人鬼生方成鬼魅修習至臻境……」
「人鬼生肉身無損……」
我念到這裡,結合前面的,似有所感:
「所以,他這處也和你原本寫的不一樣——」
看著方士欲言又止,我的心像是被千百隻螞蟻撕咬,千瘡百孔,只餘一點薄薄的瓣膜便可透風。
我聽到自己故作冷靜的聲音:
「說吧,他死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33
方士給了我一張留音符,上面是目睹當日之人的自述:
「原本是不該說的,也不能說。
「可如今,若對棠梨郡被術法所害有幫助,權當說漏嘴罷了。
「那日天陰沉沉的,唯恐下雨,我便不放心我那幾隴菜苗,便起夜去打算拿草蓆掩一下,圖個心安。
「路過樹林,我便聽到有人在說話,也是得虧我活得長,認出這兩人一個是藺家那個苦命後生,另一個是二十多年前無惡不作的妖道。我聽一會兒,明白了,這妖道要取了蘭辭的命,我只在小時候聽聞過這樁秘聞,人鬼生可助任何修習者提升境界,條件是得殺死人鬼生,才能奪其力量。
「那妖道二十年前便靠吸人腦髓修習,無所不用其極,蘭辭如何是他的對手啊,當時他甚至不出手,任由那妖道傷他。
「眼看著妖道便要打贏了,妖道卻是滿臉怒氣道,你不還手,便是想讓本道竹籃打水,你意欲何為?
「蘭辭笑說我有妙用,當然不能給你,你是我什麼人就想要我的內丹?這是我給我娘子準備的生辰禮。
「妖道大驚,內丹作禮,那豈不是你本就不想活了?據我所知你娘子只是個凡人,給她便是浪費,聽我一言,你將它給我,待你死後,本道必照拂你娘子,即便是最惡之人本道也可代為收拾。
「蘭辭聽了這麼大一番話,只拿一句去堵那妖道:我娘子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人鬼生若是不迎戰,便是將其打死,內丹也會自動用於修補主身,妖道見他意已決,自己討不到好,便想抽身,卻被驟然而來的反噬兜頭落下,妖道終於等到蘭辭迎戰,臉上尚未展顏開來,便被瞬間撕碎。
「蘭辭躺在林中,已是半死不活之態,他突然望向我的方向,喊了我一聲,鄭阿爺。
「都道這孩子不詳,可我只覺得心疼喲,這二十年來,他可有主動害過誰,人人看在眼裡,可惜人言可畏,我看著他長大,這些年還算半個忘年交,我知他不會傷我,便迎上前去。
「可他竟求我,幫他了斷。
「他說要將內丹脫離,便需要他心甘情願而死,世間他想來想去,除了自己娘子之外,便只有我了。可他娘子亦會叫他捨不得死,便只可求我。
「你們若真的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們,骨肉皆爛,千瘡百孔,我與他熬到天亮,已無生望……
方士收起留音符,長嘆了一聲。
「這本是我為他設置最重要的劇情,是他真正修煉而成的大劫,他卻做出如此選擇。」
「我知你如今心中定然不好受,但我敢肯定,他還會出現,把那顆以命所換的內丹給你。」
他捧著自己的手稿,眼看著上面的字一個個消失,大慟:
「著書立說二十載心血,就這麼沒了,也罷,雖非我所願,但竊撰他人命運,本就不該存留於世。」
「可我好奇,他非要把內丹給你做什麼?莫非你真是天上來的?要那內丹回天上去?」
34
方士走後,我許久不能回神。
那些焦慮發作的夜晚,我每次驚醒,藺蘭辭都會在我身邊。
就像我知道他如籠中鳥一般的處境,他大概也感覺到我對回家的執念了吧。
一直到拜堂之前,我都沉浸在複雜的心緒中。
藺天佑來了。
他剛才出去,明明志得意滿,如今倒是頭髮凌亂,一身喜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
只一眼我便知道烏方士成功將他的咒解了。
如今,他急急來尋我,將我視為他最後的把柄。
「還好,你還在這裡。」
藺天佑赤紅著雙眼,邊說邊露出滿面狂喜,磕磕絆絆要來拉我。
可是同時,一股更大的力量拽住了我另一隻手。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蕩,就像溺水的人看到的虛晃光影。
耳邊也突然充斥一陣書頁凌亂翻動的唰唰聲。
我有些暈頭暈腦,所能憑依的只有拽住我的那隻手。
身後,藺天佑目眥欲裂地喊著:「住手!放開她!」
拽我那隻手聞言頓了頓。
又很輕的一聲「嘖」,卻聽得藺天佑抖若篩糠。
藺蘭辭幽幽輕笑:
「天佑,你這個蠢貨,當年哥哥不救你,你如今怎可恩將仇報?」
「若不是你,我與爹娘何會招致天譴?你明明可以救所有人,卻能舍下父母生恩,偏偏只留我一人受辱,藺蘭辭!我要殺了你!」
我聽得反感,下意識替藺蘭辭抱不平:「道貌岸然的狗東西。」
藺蘭辭心情很好:
「藺天佑,你從小就丑,大了倒是知道偷你哥的皮相,不過白忙活了,你嫂子就算這樣也看不上你,這怪誰呢?」
突然,藺天佑慘叫起來,臉上的皮從額頭開始往下褪,我只看到這裡,就被蒙住了視線。
「別看,以後不做噩夢了。」
藺蘭辭哄小孩一般輕聲道。
35
「張嘴。」
他很平靜地命令我。
我連話也不敢說,只是搖頭,生怕他一下就將他那顆內丹喂進來。
藺蘭辭無奈地嘆:
「你都把我剖陳至此,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直視著他虛空之中的眼睛,緩緩開口:「所以,藺蘭辭,你也和我一樣,看得見主宰你命運的那本書吧。」
我幾乎在陳述這一切。
與《人鬼生》書上所述相悖的幾處,是藺蘭辭刻意違背書中軌跡,想要打破些什麼。
藺蘭辭撇嘴:「我還以為你也覺得我善良呢。」
他以一種淡淡的口吻繼續說下去。
甚至與我在一起,並不全然是我攻略的結果,更是他那時候想試試,成家又如何。
他這個人鬼生所存於世,若是為了最終化作一團虛空,總感覺便宜了誰。
「那老不死的寫本書讓我死在妖道手裡,幫他升級修煉,然後過數百年再煉成氣候,大破妖道。」
「結局再圓滿又如何,如我這二十年人生一般無趣。」
「既然這世上,唯獨你占了我好多便宜,那再占一點也沒事。」
我看著看著,眼前就模糊了。
他嘖一聲,來擦我的眼淚:「這不好嗎?困住我們的兩本破書都沒了,以後如何只有我們自己說了算。」
「可是,」我低聲抽泣著,「你能不能再問我一次……要不要留在這裡?」
或許答案不一樣呢?
我無聲地看著他,告訴我已做好準備——
絕不叫他失望。
但是藺蘭辭卻笑了。
「你想改答案,只是現在被我做的這一切綁架了,你覺得我付出那麼多,不該是這個結局……但是阿荷,沒有誰欠誰,你若實在想不明白,可以把這些視作於我的恩典。
「天遂你願,就是對我最大的恩典。
「你想想,這個可惡的人鬼生,世人避之不及,偏偏要纏上你,忍受了兩年,能忍常人之所不能,一切就該是你應得的啊。」
我搖著頭,念著他說過的一字一句:「不對,你這麼說,肯定會把我的記憶刪去,你怕我活在愧疚里。」
「那你就錯了,」藺蘭辭握住我的手,不容質疑,「我這麼壞的鬼,,好不容易有人記掛了, 恨不得叫這人永遠想著我,念著我的好,便一輩子也看不上別人,不僅如此,我還會讓你初一十五去給我上香,生生世世, 你都記得, 自己有個亡夫。」
我看著他:「真的?」
他一勾唇:「當然。」
我還想說什麼, 全身卻已無法動彈, 眼睜睜看著藺蘭辭把那顆內丹喂到我嘴裡了。
吞進去的瞬間, 我眼前的一切就開始顛倒,最後的最後, 我聽到藺蘭辭如枝頭落雪一般易碎的聲音:
「阿荷,別忘了我。」
可大概我的意識越發朦朧,聽在耳中,竟似挽留。
36
醒來時,我在一個布滿儀器的病房中,查房的護士打開門,驚喜地喊著「醒了醒了!」
原來我躺了好幾個月了, 診斷可能是加班猝死,救過來後就成了植物人。
爸媽走了進來,他們看上去比記憶中老了好幾歲。
抱著我喜極而泣:
「不開心那咱就不幹了,爸媽養你一輩子。」
後來我回到了家裡, 過著平靜而松閒的日子。
直到一年之後, 我發現我記不起藺蘭辭了。
不光他的名字,模樣, 說過的話, 那些與我獨一無二的回憶,好像瞬間就到了保質期, 在我無人知曉的腦海里腐爛散盡。
我痛苦地抱著頭, 任由那些記憶離我而去,滿腦子只有一種情緒。
騙子!
他是騙子!
怎麼又騙我!
可……他是誰?
……為什麼是又?
爸媽被我出院以來的異樣嚇了一跳, 見我現在這樣,把我搭的一個初一十五上香的案台給撤了。
再後來, 爸媽給我請了一位大師,想除去我身上的髒東西。
誰料那大師收了錢不辦事,把他徒弟推了出來。
「說什麼是他最滿意的作品,明明就是糊弄人!」
「可不是嘛?那徒弟不僅年輕, 還不承認自己師傅, 口口聲聲喊那個勞布斯的。」
爸媽大聲密謀, 看了看一頭霧水的我, 最終嘆氣。
死馬當活馬醫吧。
還是安排和我見面。
這是個看我的眼神有冷暗火焰的年輕帥哥。
他對我從一見鍾情輾轉難眠說到若結良緣生死不離。
我:「真的?」
他點頭。
我不知不覺滿面是淚, 就像不受控制說出了接下來的話:「既招惹了,那麼就永遠不許離開我。」
那人低頭淺笑,靜靜望著我:「好說, 好說。」
他動容著伸手來抱我。
卻被衝上前的我爸一巴掌扇飛:
「騙財就算了,你小子還連吃帶拿!」
我媽也十分威武地拽出藏花圃里那個大師:
「拿著個破本子筆記半天了,偷摸寫啥呢?」
她一把搶過去一看——
《人鬼生》最終回:
山高水長。
終有回甘。
備案號:YXXB9pxJL7o1pXIGdodqqIx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