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當年,爸媽其實並不滿意許知年。
當知道他家在農村,有三個兄弟姐妹後,爸媽立馬給我安排相親。
媽媽勸我:
「淼淼,媽是過來人,不想你跟媽年輕時一樣吃苦。」
我氣得摔門,跟媽媽大吵了一架。
許知年知道後,沒有生氣,反而安慰我:
「其實伯母也沒錯,如果我有女兒,我也想她能過好日子,而不是陪著窮小子吃苦。」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勸我:
「別跟自己的父母生氣。是我做得不夠好,讓她們擔心你。但也謝謝你相信我,小水,我會加油的,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後來,他真的做到了。
前期無條件的加班,天天 24 小時響應,5 年做到了技術總監的位置。
月薪到了 5 萬,買了房買了車都寫了我的名字,做到了世俗認可的成功。
爸媽就再也沒有意見了。
他待我爸媽也很好,比我這個親女兒還細心,總念叨我,讓我多打電話回家。
我問他:
「我媽剛過完六十一大壽。你真不去嗎?你之前總說我不夠關心爸媽,還說……」
他猛地打斷我:
「夠了!別說了!你不就是想我去嗎?」
他笑一聲:
「行,我去,你別後悔。」
我們終於可以一起回家了,怎麼會後悔呢?
推開家門,我喊了一聲:
「爸媽,我們回來了!」
12
「回來啦?」
姐姐的聲音先響起,所有人都看向我。
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抽油煙機呼呼地響著。
「快......快坐!」
弟弟第一個回過神,聲音乾巴巴的。
「先……先吃飯吧!」
我看了一眼許知年,讓他跟著我入座。
而弟弟卻搶了許知年的位置,我推開弟弟:
「哎!這個位置給你姐夫坐啊……」
話一出口,更安靜了。
媽媽手裡的湯勺「哐當」一聲掉進碗里。
弟弟反應過來,彈跳起來坐在旁邊。
「啊……啊!對對對!給姐夫坐!姐夫坐!」
接著他拿起酒瓶,對著許知年面前的杯子倒酒:
「來姐夫!喝一杯!好久不見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許知年,只見他眉頭緊鎖。
我連忙伸手去攔:
「他不能喝酒!」
弟弟的手頓住,手懸在空中:
「那……那喝可樂!姐夫喝可樂!」
他慌張地去拿可樂。
我鬆了口氣,看向滿桌的菜。
清蒸魚、白灼蝦、冬瓜湯……
全是清淡的。
我有點埋怨:
「媽,怎麼都是清淡的呀?你知道的呀,許知年他愛吃辣……」
話還沒說完,媽媽突然捂住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裡漏了出來。
「外婆怎麼哭了呀!」
一直安靜吃飯的小外甥看了看我,小臉氣得通紅。
「小姨壞!小姨把外婆弄哭了!小姨壞!」
我急忙解釋:
「沒有!小姨沒有只是說,姨父來做客,總要做點客人愛吃的……」
「才沒有姨父!」
小外甥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
「外婆說小姨生病了!亂想!根本就沒有姨父!姨父早就……」
啪!
姐姐狠狠地打了下小外甥的屁股,臉色煞白:
「閉嘴!胡說什麼!媽媽怎麼教你的!」
小外甥放聲大哭,委屈又憤怒地哭喊:
「我沒胡說!外婆說的!姨父早就……嗚嗚嗚嗚——」
姐姐死死捂住小外甥的嘴,匆忙地將他抱回了房間。
哭聲、呵斥聲、勸架聲、嘆息聲,所有聲音混在一起,瘋狂地鑽進我的耳朵。
我茫然地轉頭,看向身邊的許知年。
他的身影開始扭曲變形。
嗡嗡嗡......
嗡嗡嗡......
耳鳴聲越來越大。
他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從他眼角滑了下來。
一滴、兩滴。
「我說過的,別帶我回家的。」
他的聲音穿過刺耳的耳鳴,清晰地傳了過來。
13
嗡——
腦子裡那根弦,斷了。
我跌跌撞撞沖回房間。
背靠著門板滑坐下去。
掏出手機。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解鎖,點開微信。
打開置頂的聊天。
手指哆嗦著瘋狂往下劃。
螢幕飛速滾動。
聊天記錄像倒流的時光瀑布。
一年前……三年前……五年前……八年前……
十年前。
手指停下,螢幕頂端的時間停在 2015 年 8 月 25 日。
「別看......」
許知年的聲音突然在房間響起:
「小水,聽話,別看……」
他伸出手遮住手機螢幕。
眼淚透過他的手,大顆大顆地砸在手機螢幕上。
我顫抖著,劃出了那天最後幾條信息。
2015 年 9 月 25 日 00:32
【小水,飛機出了點事,讓打電話】
【沒打通,就發信息了】
【別擔心,只是有點顛簸,飛機可能會延誤】
2015 年 9 月 25 日 01:16
【婚禮可能要取消了】
【對不起,小水】
2015 年 9 月 25 日 01:19
【答應我,要是我沒回來,你也要好好活著】
【還有】
【3″】
我點開語音。
轟鳴聲、尖叫聲、哭泣聲,還有一句「我愛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點擊播放。
聽著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
14
每當想起他離開的那天,我都會後悔。
為什麼要對他發脾氣?
只不過是因為婚紗照又推遲了而已。
我們計劃了很久的雪山婚紗照,他突然又被派去出差。
一次又一次,總是因為工作推遲,航班、酒店、攝影、場地都要我重新定。
我生氣地不理他。
他出發前,想親我。
被我躲開了。
他在床邊嘆氣:
「乖,我很快回來的,這次絕不耽誤拍照。」
我躲在被子裡生氣地罵他:
「你每次都這麼說,每次都沒做到。」
他把我從被子裡撈了出來,親了又親,哄著我:
「不會的,這次絕對不會。我會提前回來,一回來就拍,拍到你滿意為止。」
我哼了一聲,沒理他。
他輕輕地關上門,走了。
我卻還生著悶氣。
他發視頻,我掛斷不接。
他發消息,我不回。
手機設了免打擾,心裡憋著一股氣,就是不理他。
他看著我生氣,便把工作壓縮日程,提前完成了。
為了回來哄我,他坐了最早一班飛機回來。
凌晨起飛。
那天,我的手機還是免打擾。
我醒來時,手機螢幕被無數個未接來電和消息塞滿。
看到他的留言,心猛地一沉。
我瘋狂回撥他的號碼。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一遍。
兩遍。
十遍。
我打航空公司的電話。
「服務繁忙,請稍後。」
「服務繁忙,請稍後。」
「服務繁忙,請稍後。」
占線。
永遠占線。
心慌得冷汗直流,手都不聽使喚地抖。
手機突然響了。
是陌生號碼。
我慌忙接起。
喉嚨突然發不出聲音,硬是擠出一字:
「……喂?」
15
「您好,是林淼女士嗎?我們非常沉痛地通知您,您親屬許知年先生乘坐的 WH073 航班,於今日凌晨發生嚴重事故,目前未發現生還者。我們將全力支持您後續……」
「不可能……你胡說!騙子!!!」
我尖叫著掛斷。
手機砸了出去。
詐騙!
是詐騙!
不可能的!
許知年 8 小時前還給我發消息了。
不可能的!
空難那麼少,怎麼可能會發生在他身上!
過了許久,敲門聲響起。
門外站著穿制服的人,表情凝重。
他們說:
「您好,是林淼女士嗎?我們……」
大腦一片空白。
耳朵里只有尖銳的耳鳴聲。
我被帶到家屬中心。
裡面哭聲很小,卻還是讓人壓抑得不行。
有人癱在地上。
有人掩面哭泣。
有人眼神空洞地盯著牆。
我坐在角落,手腳冰冷。
我還是不肯相信,怎麼可能呢?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淼淼!」
公婆從鄉下趕來,兩個老人像被抽了主心骨。
婆婆抱著我嚎啕大哭。
公公蹲在角落,抱著頭,一聲不吭。
我只能強撐著,拍婆婆的背,聲音啞得厲害:
「媽……別哭……不會有事的……媽……」
反反覆復,我只會說這一句。
家屬援助小組的負責人被圍著,冷靜地回答著一個個問題。
「找到人了嗎?」
「我們還在盡力搜救。」
「掉在哪裡了?」
「海域複雜,具體坐標暫時無法確定。」
「還有生還的希望嗎?」
「我們……無法給出確定答覆。」
「那……遺體呢?」
有人捂住臉,壓抑著哭腔:
「遺體……能找到嗎?」
「我們會全力搜救。」
負責人的回答永遠都是那句「我們會全力搜救」。
不給確切的希望,又不肯讓我們絕望。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希望也一天天地湮滅。
就連「找到遺體」都成了奢望。
我給婆婆打飯的路上,有人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傳單。
16
塞傳單的是個中年男人,眼窩深陷。
他說:
「他們說著會全力搜救,但現在預估的搜尋範圍有 12 萬平方公里。」
「而且黑匣子只能撐 30 天,現在都過去 20 天了,再過 10 天他們沒準就不搜了!」
「他們又是個國際航班,估計就想著給點錢打發我們!」
「我們得團結!把這事鬧大!逼他們繼續找!」
我加入了他們的群。
跟著他們一起發帖、頂帖。
讓事情衝上熱搜。
在航空公司的樓下舉著橫幅抗議。
航空公司在各方輿論的壓力下,又持續搜尋了半年,還是一無所獲。
航空公司開始頻繁約談家屬。
「林女士,我們理解您的悲痛。」
「但現實情況您也知道,深海搜尋每天費用高達數百萬,耗費人力、物力都不可預估。」
「能搜尋至今,已經屬於人道主義了。與其繼續搜尋,不如將資金作為賠償金。」
「這是公司能提供的最高額度的賠償方案。」
「請您再好好考慮一下。」
賠償金額一次比一次高。
而我的回答永遠是那四個字:
「我不接受。」
手機一直震動,家屬群里的消息響個不停。
群主是當初塞傳單給我的張叔。
他在群里最活躍。
他一遍遍在群里說:
【兄弟姐妹們!挺住!堅決不簽!】
【親人的命,怎麼能用錢來買!】
【我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的話將破碎的我們凝聚在一起。
我們互相打氣,成了最難纏的家屬。
就這樣又是僵持了半年。
我再次與航空公司談崩,走出會議室,卻在樓下休息區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17
張叔手裡捏著一份文件。
他看到我,臉上閃過慌亂,下意識想把文件藏到身後。
可我還是看到了,是和解協議。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只是頹然坐下,掏出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頭丟了一地。
還想再抽時,發現只剩空盒了。
他煩躁地將空煙盒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對不住啊,小林。」
他聲音乾澀。
「五百萬啊……我……我從沒見過那麼多錢……」
他抬起頭,眼睛渾濁通紅。
「我兒子……讀書不行,在城裡送外賣。」
「一個月,拼死拼活,頂天了就一萬塊。」
「不吃不喝……干四十年……四十年啊……還沒五百萬……」
他抹了把臉,聲音哽咽。
「他們小兩口……剛結婚就想去國外……度蜜月……」
「他們第一次出國……還說帶了好多特產給我們……」
「可現在……留下我們四個老人……能怎麼辦?」
「我鬧……我就是想……想多鬧點錢……」
「我就想……以後……日子能過下去……我能怎麼辦……」
他說不下去了,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
夏日的熱氣裹著濃重的煙味,熏得人眼睛發酸。
我看著他花白的頭髮,佝僂的背,喉嚨堵得難受。
我說不出一個字。
他哭夠了,在群里發了條消息:
【對不起大家,我撐不住了。】
便把群轉讓給了別人,退群了。
群里先是一片死寂。
然後炸開鍋。
【叛徒!】
【為了錢連親人都不要了?!】
【張建國!你個王八蛋!!】
【你還是人嗎!你對得起你的兒子嗎!!】
不堪入目的謾罵不停地刷屏。
18
張叔的手機響個不停。
他沒有理會,只是抱著和解協議。
慢慢地消失在街頭。
張叔的退出,像是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倒下一個,就跟著倒下無數個。
一個,兩個,五個,十個,退群的人越來越多。
一開始只要有人退群,就會被罵。
直到原本 300 人的群,退得只剩 90 人時,就再也沒人罵了。
同城的家屬拉了個小群。
我在的小群,有 9 人。
我們周末約著吃火鍋。
熱氣騰騰的火鍋好像也驅散不了大家眉間的陰霾。
「嗨,幹嘛都喪著個臉!」
一個大哥舉著啤酒杯,臉紅紅的。
「魯濱遜!知道嗎?人家就是飄到荒島活下來了!」
「外國人行,咱們也行啊!」
「咱們的親人,指不定在哪個島上,等著咱們去接呢!」
「來來來!喝一杯!都打起精神來!」
大家跟著舉杯,借著酒勁附和起來。
聲音很大,不知道是想說服別人,還是說服自己。
群里剩下的 90 人,有人負責聯繫海外律師起訴航空公司。
有人聯合家屬向外交部提交請願書,要求繼續搜尋。
有人不停地在各種平台發帖,@各種官方帳號,用各種語言,懇求世界「不要遺忘 WH073」。
我能做的,也是一遍遍地轉發消息。
眨眼就過了五年。
WH073 的官方搜尋已經結束了。
無論我們怎麼發聲,世界好像都將它遺忘了。
只剩下我們還記得。
群里還有很多人,還堅信著他們的親人還活著。
比如那位轉行做荒野求生直播的大叔。
他在失事海域附近的荒島上,直播吃蟲子,嚼樹葉。
他對著鏡頭,皮膚黝黑,眼神卻異常明亮:
「看!我就吃這些活下來了!」
「我一把老骨頭都能活下去,我兒子肯定也能活!」
「我兒子肯定還在活著等我!」
評論區寥寥數人,大多是看熱鬧的。
還有那對老夫妻,每個月準時給兒子的手機充話費。
老太太在語音里說:
「萬一……萬一他漂到有信號的地方呢?」
「可不能欠費了。」
我也像他們一樣,給許知年的手機充話費。
我也堅信,許知年一定還活著。
他那麼厲害,那麼聰明,那麼好,他的人生怎麼可能就這麼倉促結束?
19
又一次聚會散場。
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