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孟喬的時候,我有婚約。
未婚夫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求學,所以我來照顧他。
可大上海到處都是摩登女郎,許嘉豐笑話我是鄉里鄉氣的土包子。
只有孟喬會敲著筷子說:「哎,這個蓮藕排骨湯,再給我來一碗。」
1
我出生在江南半新半舊的水鄉,生那年,皇帝已經沒了,可父親是做過幾年官的。
他一時覺得自己得跟上新時代,不讓母親給我纏腳。
一時又覺得文人重氣節,得給舊朝守著,為我定了從前一起在朝為官的許家這門親。
十三歲那年,他去了一趟上海,從此家裡徹底定了章程,我們是舊式人家,得有大家閨秀的規矩。
母親鬆了一口氣對我說:「男主外女主內,千百年來的規矩,也不知道老爺瞎折騰什麼,這下好了,你只管聽娘教你的,伺候好許家公子,一輩子也就有著落了。」
我乖乖地應是,腦子有一小半卻留在了爹爹書房那些有趣的話本上,也不知道樊家樹跟鳳喜姑娘,能不能有個好結局。
可惜,以後那些書家裡怕是不會再出現了。
二十歲,該成親了,但許嘉豐不願意回來。
他寫了長長的信,信里痛斥包辦婚姻是愚昧落後,害人不淺,強烈要求跟我解除婚約。
母親病倒了,父親和許老爺也暴跳如雷,只有許夫人拉著我的手說:「好孩子,你去把他帶回來吧,他是沒見過你,見了就會喜歡的。」
我害羞地低下頭,我知道丫鬟們私下裡都愛叫我麵糰子小姐,白白的,長得像,性子也像。
因為不像的話,母親就會嘆氣,我學規矩的時間也會變長,我不喜歡這樣,那不如就假裝學會了吧。
但我心裡是憋著一股氣的。
我有些感謝許嘉豐,因為他的勇敢,我也能去上海了。
2
到的那天,許嘉豐沒有來,只派了一個丫鬟來接。
我坐在黃包車上,看著只在幼年書里見過的上海灘。
沿著軌道跑的電車,衣著羞人的畫報娘子,就連叫賣報紙的小童,都讓人覺得新奇。
吳媽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小姐,那些人可不興看,太沒羞沒臊了。」
是一隊剛下班的舞女沒來得及換衣服從街邊路過。
吳媽是母親派來跟著我的,她是母親的陪嫁,也是我的教養嬤嬤,母親跟她都怕我學壞。
不讓我看,我就在心裡偷偷地想許嘉豐。
其實從前我對他印象很模糊,只知道自己要嫁他,可那封長信,讓我心裡多了些憧憬,他真像那些話本里的進步青年。
很不幸的,許嘉豐並不憧憬我。
我在宅子裡等到很晚,等到他拖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回來。
他喝得醉醺醺的,用手指著我對女孩說:「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媽從鄉下運過來的活化石,還搞父母之命那套的土包子,你在大都市可見不著。」
女孩笑著拍了他一下:「衰樣,你的嘴可真毒,當心人家小妹妹哭著找你爸去告狀,家裡真斷了你花銷,沒錢還怎麼包我,我可不想去伺候其他老男人。」
調笑完,他們進了同一個房間。
我手腳冰涼地愣在原地,從前那些書里,進步青年可沒有拿錢包小姐的。
吳媽有些心疼地搓著我的手,她的嘴裡卻勸道:「男人在外面闖都是這樣的,老爺那時候也帶通房,不正經的女人更好,連進門做小的資格都沒有。」
我張張嘴想反駁,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些嚷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我只在話本里見過,但母親教我的,卻每天都在耳朵里,她說女子要善忍,妒乃為妻者大忌。
我理不清腦子裡的頭緒,但手上的賢惠卻不能停下,我得給許嘉豐煲湯,蓮藕排骨湯。
蓮藕是從甬鄉帶來的,許夫人說許嘉豐最愛那口粉藕,塞了半麻袋在我行李里。
可那些湯從中午放到晚上,再到早晨我在垃圾桶見到它,許嘉豐一口都沒喝。
做到第七天,帶來的藕大多長了黑斑,挑挑揀揀,只能煲最後一次。
那天中午,許嘉豐叫人回來通知我,說他在外面應酬,突然想喝這碗湯,讓我親自送過去。
吳媽高興地說:「這是姑爺終於懂住家飯的好了,就像小姐您,一定也會讓他喜歡的。」
她陪著我,小心地提著湯,來到一棟很精緻的、叫麗景樓的洋房。
3
洋房有兩層,許嘉豐在一樓,那晚見過的那個叫瑪麗的女孩子也在,旁邊還圍了很多年輕的男男女女。
我把湯遞給許嘉豐,他隨手放在一邊,諂媚地對另一個青年說道:「李少,我都說了,就是個鄉里鄉氣的土包子,現在看見人,相信了吧?」
那個叫李少的,推開他,打量了我兩眼,笑得不懷好意道:「喲,這不是長得挺白嫩嘛,喝多了洋酒,有時候嘗嘗土酒也不錯。
張小姐,會什麼才藝啊,給哥哥表演表演,把哥哥哄高興了,我就讓你未婚夫娶你,怎麼樣?」
我跟吳媽終於弄懂,原來這是瑪麗工作的地方,除了她,這裡還有各種露絲、安妮和艾米。
吳媽氣得手抖:「許少爺,我們小姐是您的未婚妻,你不可以讓人這麼糟踐她。」
旁邊有人調笑道:「你家的是小姐,這裡的也是小姐,都是小姐,不算糟踐嘛。」
我靜靜地看著許嘉豐,看他要怎麼做,過了好久,他才滿臉不耐地說:「傻愣著幹什麼,難得李少看得起,你不是會彈那個破古箏嗎?等著,我讓人給你找一架。」
我想哪怕母親學岳母把三從四德刻在我背上,這個人我也是不願嫁的。
走上前,我拿起那壺湯,淡淡道:「你不喝是嗎?那我帶走了。」
許嘉豐嗤笑了一聲:「裝什麼,來上海不就是想嫁給我嗎?你聽得懂洋文,會跳探戈,喝過咖啡嗎?
什麼都不會,天天就煲這個破湯,你問問在場的,有羅宋湯,誰要吃你這碗沾著泥的藕。
你跟那些老土的中國貨一樣,早就該一起埋進土裡。」
我曾很嚮往上海的繁華,也迷茫過母親教我的舊思想,可這一刻,我突然能跟父親共情。
難怪他從上海回來,把那些新式的東西都收起來,還教我讀了那麼多古籍。
我泱泱中華上下五千載,縱然有些糟粕,可還有那麼多耀眼的明珠留下。這些人喝著中國的水長大,卻連個中文名字都不願叫,連口家鄉的湯都嫌棄。
我不是要入土的人,那些古之智慧更不是。
我不會洋文,可我讀過三十六計,知曉什麼叫擒賊擒王。
我問一個小丫鬟:「你們這裡最有權勢的人是誰?」
她害怕地看了李少一眼,得到指示,才指指二樓:「孟大少在樓上休息,這位小姐,他起床氣可大了,我勸你別去。」
拿起湯,我一步一步踏上樓梯,有人痞氣地站在那裡,半張著嘴打了個哈欠:「小丫頭,你這是要把湯送給我?」
我把湯倒在蓋子裡遞過去:「先生,這是我們甬鄉的藕,您喝嗎?」
那是我第一次見孟喬,其實第一眼就後悔了。
他穿著一件鬆鬆的睡衣,頭髮有點亂,明明睡眼惺忪的,眼裡的邪氣卻還是透出來,看著比樓下那幾個還不像好人。
可他接過我手裡的湯,笑著說:「甬鄉啊?那可是個好地方。」
然後一仰頭,咕嚕咕嚕幾口就全喝了。
喝完了,沖樓下問道:「剛剛有人說這碗湯老得該入土,現下我喝了,怎麼,是不是也準備送我入土?」
他全程都是笑著的,甚至連聲音都沒有怒氣,可那位李公子滿臉惶恐,一腳就把許嘉豐踢跪下道:「大少,您別生氣,都是這個小赤佬不懂事,我替您教訓他。」
許嘉豐跪下了,我的心裡卻並沒有快意,世事何其荒唐,差一點,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了。
支撐我的那口氣散去,我只想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一隻手卻拉住我道:「我叫孟喬,南有喬木的喬,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4
吳媽此時反應過來,上前甩開他的手,拖著我就往門外去,走得遠遠的了,才後怕得捂著胸口道:「我的小姐啊,您是個大家小姐,怎麼能主動去招惹那種男人?」
是啊,真是個不好惹的男人,還好,我要回甬鄉了,回去稟明父親母親,我要退婚。
許嘉豐跟我是一個想法,他回來後摔碎了所有的碗碟瓷器,惱羞成怒地對我說:「敢當著我的面給我戴綠帽子,我們許家可娶不起你,拿著這封退婚書滾吧,這下我爸媽說什麼都不好使!」
可剛出門口,有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那個李公子一臉尋味地看著我說:「嘉豐,你這個未婚妻可有大用,孟家的門我一直敲不開,既然孟大少對她有興趣,那我們就借她試一試吧。」
我還未開口,許嘉豐先苦了臉:「李少,她爹到底是我家世交,這麼做,我爹非打死我不可,這樣,我給你再尋個更好的,你看行不行?」
吳媽一臉慶幸地握緊我的手,對面卻又開口道:「你馬上就要畢業了,不是想進醫院實驗室嗎?把人交給我,那個名額就是你的了。」
許嘉豐還在躊躇,姓李的一招手,幾個大漢從弄堂里走出來,他不耐煩道:「快點決定,等我動手搶,你可就什麼都撈不著了。」
利益就在眼前,許嘉豐不再猶豫,把我往前一推:「行行行,那您拿去,能伺候孟少,是她的福氣。」
吳媽待要上前拚命,同我一起,被人一下打暈過去。
5
再醒來,我被換了紅色的褂裙,手上套著兩個大金鐲子,連頭都感覺比平常重了半個,一摸,全是冰冰涼的珠翠。
而我眼前,是一間半中半西的廳堂,孟喬正在跟一個與他五分像的中年男人怒目相視。
男人指著我說:「今天這個妞,要麼你娶了當老婆,要麼老子娶了當第四房姨太太,你自己看著辦,反了你了,在老子府里,我還能被你拿住?」
我大概猜到這裡就是姓李的口中的孟府,那個男人是孟喬的父親。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萬沒有如此草率被人對待的。
趁他們爭吵,拔下頭上的簪子,我抵在頸邊道:「放我走,不然我就自戕在這裡,叫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死以保節,這是古理。
他們這才發現我醒了,孟喬抬眼看過來,眼裡一副冷意:「張小姐請自便,我們帶兵打仗的,難道還怕見血嗎?」
我被他的冷然驚住,一不留神,就被立在我旁邊的女子奪過簪子,束住了雙手。
孟喬依舊淡漠道:「拿繩子捆了,嘴裡塞上布,送張小姐回房間。」
我完全不能動彈地在房間待了很久,孟喬才走進來,他的面色不再像剛才那麼冷,溫和了一點開口道:「張小姐,請你來做客雖非我本願,但現在外面已經傳開,說我對你情根深種,不如,我們來談筆交易。」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說著他的狀況。
他說這裡是孟府,他爹是安南軍的統帥,他們孟家不大不小,在上海也算占一席之地。占勢力就會被惦記,日本領事的女兒看上了他,想跟孟家聯姻。
他不願跟日本人合作,可也不想撕破臉皮,只想找個兒女情長的藉口拒絕這樁婚事。他本來都安排好一個女人,那天去麗景樓跟他糾纏,再適當傳出去。
偏偏我先出現了,經過姓李的那幫人一傳,那個女人就變成了我。
「你也知這世道,做軍閥被罵兩句,我孟家的祖宗還擔得起,可要是當漢奸,我怕他們親自爬上來接我下去。張小姐,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邊說,孟喬邊拿掉我嘴裡的帕子,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我。
我很想回他,那碗湯也不是我求他喝的,可想到當時的狀況,又深知自己不知好歹。更何況,有民族氣節的人,總該值得幫一幫。
默了半晌,我回答道:「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我每個月要寫封信回家報平安;第二,你把吳媽還給我;第三,我是假扮你的知己,只能是假扮。」
他瞭然地點點頭:「這就夠了,那位吳媽我會還給你,但從今天起,翠竹也要在你身邊伺候。」
6
翠竹,就是奪了我簪子的那個女子。
她武功很好,性子也很活潑,尤其愛替孟喬背書。
「小姐,我們大少人可好了,你別看老爺娶的姨娘多,我們大少可不沾這些的,他一年到頭在軍營,那裡連只母蚊子都沒有。」
「還有,平時他也不凶,家裡乾的久的老人,他待他們都是很和氣的。」
「你住的院子,都是大少設計的,漂亮吧。」
「大少院子裡有一個老大的書房了,他打槍好,讀書也好。」
……
吳媽一開始還忍著,到底是被帥府的威風嚇著了,聽久了,還是沒忍住刺道:「你這丫頭,開口閉口大少,莫不是你自己喜歡?喜歡你就自己去,少來攀咬我們小姐,我們張家,沒有私定終身的事。」
很難聽的話了,我剛想阻止,翠竹樂呵呵地撓了撓頭:「吳媽,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大少的?」
她嗖嗖嗖地演示了幾招招式:「當時馬戲團那麼多小孩,都被人領走了,只有我笨沒人要。是大少說我筋骨軟,把我接到府上。我吃上了大排面,還有人教我武功,再也沒有人敢打我。全世界,我最喜歡大少了!」
吳媽聽完,侷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好半晌,才摸著她的頭說:「好孩子,你這麼厲害,今後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馬戲團是個我不太了解的東西,吳媽嘆息著解釋:「小姐,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說那裡的老闆會收各種各樣的孩子,從小就打罵著讓他們爬高爬低、學各種危險的動作,表演的時候,摔死了,摔殘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吳媽後來出去打聽,翠竹就是那時摔得有點傻了,她心思純凈,孟喬花了很多功夫培養,才把她養得可以根據他的眼色行事。
她現在,是孟喬最信任的手下。
吳媽有點糾結地說:「那位孟大少聽著倒是個好人,可是小姐,咱們規矩女子,再好也不能私相授受。」
我點點頭,假扮而已,不算私授。
好在每次出門,孟喬總有辦法把吳媽留在孟府。
或許是聽翠竹念得太多,我對他也有了一種莫名的熟悉和信任。
他去哪兒我都敢跟,就連夜晚的百樂門,我也踏著星光進去了。
是從沒見過的場面,一排排雪白的腿,在舞台上整齊劃一地踢上踢下,抬起帕子,我微微擋住自己的眼睛。
孟喬看向我:「覺得這地方不好?」
我低下頭:「非禮勿視,家教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