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手握在我手腕上,對我搖搖頭,目光深不見底。
12
陸總將我拉到一處空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聲線低沉:
「你記得的吧,擺渡人員工守則第 1 條:只能抓鬼,不能傷人。」
「第 2 條:絕對禁止在人類面前現原形。」
「第 3 條:若有違反,開除以示懲戒,沒有例外。」
我沉默。
他嘆口氣,語氣軟下來:
「丟掉工作,你就只是一個普通的魂魄,跟阿糯一樣在人間不斷投胎往復,承受生老病死的疾苦。」
「值得嗎?」
我扯出一抹苦笑,不答反問:
「陸總,我在你眼裡那麼慫嗎?」
陸總不做聲。
我盯著他的眼睛繼續:
「如果連自己最在意的人都護不住,擺渡人也好,普通魂魄也好,無論以何種形式,我都沒資格再活著。」
「陸總,你攔不住我的。」
陸總低了低頭,又是一聲無奈的嘆息,再抬眸時,溫聲道:
「你說得對,我攔不住你。」
「有件事我不該再瞞著你。當時你在投胎通道上找到阿糯的時候,她已經喝過孟婆湯,把你給忘了。」
我點點頭:
「我知道。」
「但有件事你不知道,那湯是我親手遞給她的。」
我眸子震了震。
陸總看我一眼,繼續道:
「我告訴了她坑多多的事,同時也告訴她,你和南喬把地府系統整崩了,必定有個人要受罰。」
「如果你願意一個人擔著,就把這孟婆湯喝了,進坑多多受苦。如果你不願意……我也能理解,畢竟這事的根源本來就是南喬。南喬受罰,就會失去這份工作,從此被打入人間輪迴往復。」
我紅著眼圈死死盯著陸總,問:
「然後呢?」
他直視我的眼睛,坦誠道:
「她沒猶豫,端起奶茶前只說了一句話,她說:你知道嗎?我的女兒笑起來,全世界第一的好看。」
「我想,於她而言,縱使人間諸多苦難,若能看到世間最好看的笑,便值得走上一遭吧。」
我怔了幾秒,朝地下室方向猛衝過去。
她代替我留在坑多多,毫不猶豫,一如當初代替我被入室的歹徒殺害。
我卻守著什麼狗屁員工守則,眼睜睜看著她受那麼多年的苦。
我必須救阿糯,無論付出什麼!
13
再次回到地下室,我看到阿糯身上已經帶了傷。
她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角落裡,面前站著的三個人——
她的爸媽和弟弟。
呵,我早該猜到是他們。
畜牲爹媽和廢物弟弟不榨乾她最後一滴血,是不會放手的。
此刻她媽媽紅腫著眼睛,突然「咚」的一聲跪在地上:
「他爹,錢到手就放她走吧,畢竟是親生的,養了那麼多年。」
「放她走?你個蠢婆娘腦殼壞掉了?!」
「如果她報警怎麼辦?再說,不給她搞成意外事故,咱們上哪拿保險賠償金去。你真以為就她薅的這點網貸就夠給兒子還賭債了?」
「咱們費這麼大勁專門安排歹徒打電話回家威脅是為的什麼!不就是為了混淆視線,把自己摘出去拿賠償金嗎!」
一句虛弱的女聲打斷了男人的吼叫。
「果然是你們。」
是阿糯的聲音,她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冷眼看著眼前所謂的家人們。
女人抽泣著撲到她身邊:
「阿糯,別恨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
男人卻發出不屑的冷笑:
「少跟我廢話!爹媽生你養你,你的命本來就是我們的。」
弟弟抖著腿在一旁幫腔:
「姐你這可賴不到爸媽頭上,要賴,就賴你自己生來就是個賠錢貨,沒跟我一樣生成個帶把的。」
阿糯虛弱地笑了:
「太可笑了,你個四處欠錢的賭狗也有資格說別人賠錢貨。還有,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人渣不配做父母。」
弟弟突然暴怒,衝上去一腳踹在阿糯臉上。
「咚」的一聲巨響。
阿糯的臉一點事沒有。
弟弟卻整個身體猛地飛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臉著地。
他罵罵咧咧站起身,抹了把鼻血沖阿糯吼:
「什麼鬼!你他娘的敢跟老子還手!」
話音剛落,他整個身子猝然僵住,雙目圓睜,面色驚恐。
他爹媽順著他驚恐的目光看向阿糯,更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顫著聲說不出話來。
他們看到的,是直挺挺立在阿糯身後的我,赤目獠牙,長發沖天,瞳仁猩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阿糯疑惑地想要回頭時,我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吹氣:
「噓,別看,後面會有點血腥哦。」
她應聲熟睡過去。
緊接著我猛地抬起頭,雙腳慢慢離地,浮在空中,尖聲咆哮:
「你!們!居!然!敢!打!她!」
三人不約而同發出驚懼的尖叫,拖著抖成篩子的腿,連滾帶爬地想跑。
我瞬間閃現到弟弟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猩紅的瞳仁死死盯著他,尖長的指甲嵌進肉里,厲聲吼:
「她是你姐姐,你把她當奴隸!」
他像砧板上的魚一般扭動掙扎,臉漲得通紅髮不出一點聲音,血稀稀拉拉滴落在地上,混入一灘新鮮的尿液。
我輕輕一甩手,他便飛出去狠狠摔在牆壁上。
還沒緩過神,我拎起他的胳膊又是一個利索的投擲,把他整個人用力砸在連滾帶爬的爹媽身上。
他嘔了幾口血昏死過去。
那個視子如命的爹只來得及喊出半句「兒子」,就被我單手提著衣領懸在半空。
他掙扎著,恐懼得涕淚橫流,艱難地開口發出幾個音節:
「救……救命……你是誰……」
我咧開唇,在他耳邊吐出令人戰慄的寒氣:
「我啊,是來收你的。」
「等著吧,很快,我親自押你去地獄。」
我扯出一抹悽厲的笑,鋒利的指尖從他嘴巴一路劃到手掌,拉出長長的血痕:
「這張嘴,從阿糯出生就開始辱罵她,足足十幾年。」
「這雙手,這些年毆打她不下百次。」
「她是你女兒!你把她當血包!」
伴隨著尖銳的怒吼,我瞬間推行著他整個身體撞擊在牆壁上,用兩根尖銳的木刺穿透手掌將他牢牢釘住。
持續不斷的慘叫聲充斥著地下室。
「害怕啊?我幫你。」
我輕輕向下一拽,這個鬼哭狼嚎的男人瞬間跌落在地上,木刺順勢劈開手掌。
他哭嚎著滿地打滾。
我緩緩走近,獰笑著將手放在他腿上,輕輕一捏……
真解壓啊,是惡人的骨頭一節節碎裂的聲音。
把一灘爛泥般半死不活的男人踢到一邊後,我走向阿糯的媽媽。
我一步步走近,她尖叫著瑟縮成一團,已經嚇到完全動彈不得。
我站在她面前死死盯著她,這個女人淋了一輩子雨,卻和丈夫還有兒子合夥撕碎女兒的傘。
我揚起手,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臉上:
「軟弱的孬種就特麼別生孩子別當媽!」
14
顧辭和警察一起趕到地下室的時候,被眼前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陰暗的角落裡,父子兩個人瘋瘋癲癲地蜷縮成一團,身上的血跡混合著失禁的小便,口中不斷發出悽厲的哀嚎:
「詭啊!有詭!別殺我別殺我!」
阿糯的媽媽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我不是孬種,我不是。王八蛋,我要和你離婚。」
阿糯迷茫地睜開眼睛時,警察正解開她手腳上的繩子。
見她醒了,溫聲安撫道:
「別怕,你現在安全了,救護車馬上就到。還好你身上都是些輕傷,不像那兩個男的傷得那麼重。」
她髒兮兮的小臉笑得燦爛無比:
「警察叔叔,謝謝你,我沒死,南喬的 KPI 保住了。」
警察扭頭看向顧辭:
「她說的什麼 KPI?誰是南喬?」
顧辭朝著空無一人的角落看了一眼,說:
「不知道,可能是什麼對她很重要的人吧。」
我站在角落裡靜靜看著這一切,手機響了,我點開消息通知:
【阿糯的任務卡片:】
【已完成坑次:3/3】
【恭喜項目主體成功脫離坑多多!】
我看著手機螢幕,笑了,笑得比阿糯還燦爛。
可惜的是,她再也看不到我笑。
項目結束,她不再是我的項目主體,自然也同其他人一樣,不再看得到隱身態的我。
至於在她面前現原形,更不可能,我可不想在告別的時候聽到她說:
「南喬,你這血盆大口笑起來可太瘮人了。」
告別。
多悲傷的一個詞。
上一世的我們來不及告別。這一次,仍然來不及。
15
回到地府,陸總把我叫到辦公室。
他手裡拿著一個信封,我知道裡面裝的是解聘通知。
他嘆口氣道:「當初就勸你別看視頻。」
我低著頭,不說話。
「我本來還想著年底給你升擺渡總監。」
「陸總,跨過紅線沒的救,不用再費勁畫餅了。」
他低頭嘟囔:「那倒也是……」
我滿臉黑線。
「不過,有些事還是可以變通一下。」
我猛地抬起頭,兩眼放光:「紅線沒了?」
「紅線還在。」
「哦。」
陸總突然難得地揚了揚唇角:
「只是可以從輕發落,讓你去人間溜達一世就算懲罰了。」
「處罰這麼輕,你是用什麼換的呢,顧辭?」
陸總恍然怔住,半晌,笑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你這個級別的領導可以在人間設置一個分身。」
他專注地看著我,問: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分身就是顧辭?」
我臉頰莫名其妙地發燙,低了低頭,道:
「陸總,正常人類,誰會在家裡沒其他人的情況下,在浴簾里穿戴整齊才肯出來啊。」
「那就不能是我洗澡的時候比較講究?」
我抬頭,挑眉看著他:
「嗯,我也覺得你挺講究的。」
陸總的臉猝不及防紅了一下,他將手握成拳放在唇邊咳了兩聲,轉移話題道:
「你工作這些年的薪水要不要一起帶出去,最近匯率划算,折算到人間應該有個五千萬左右。」
我目露興奮,點頭如搗蒜,後又小心翼翼道:
「陸總,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幫忙。」
他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搶先道:
「阿糯的爸爸突發意外,你受罰前去完成最後一次緝魂工作吧。」
「還有,上一世殺害阿糯的那個歹徒,他的遊魂最近抓到了,你也一併處置了吧。」
我認認真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謝謝你,陸總。」
走到門口時,終究還是壓不住嘴角,轉回身衝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老闆,其實我超級超級喜歡你吖。」
說完這話,拔腿就跑。
留下一個呆愣在原地的高大身影。
15
站上投胎通道那天,我偷偷把孟婆湯換成了檸檬水。
我投生到一個普通家庭,是個平凡可愛的小姑娘。
我發出的第一個音節是「糯」。
阿糯喜滋滋地把我抱在懷裡:
「什麼糯?叫媽媽。」
我扯著嗓子發出洪亮的小奶音:
「媽媽!」
「媽媽!」
「媽媽!」
阿糯一遍遍應著,樂得前仰後合。
3 歲生日那天,我又哭又鬧非要拉著阿糯去買彩票。
她隨手買了一張送給我,中了五千萬。
阿糯樂瘋了,分了一大部分錢出來,長期資助一些被迫輟學的女孩子。
她們生在大山里,阿糯資助她們念書,幫她們長出脊樑,站起來,走出大山。
她們不必再像阿糯一樣承受地獄式的開局,她們的孩子也不用。
阿糯私心留了五百萬存起來,笑盈盈地說要留著給我做嫁妝。
大學入學那天,陽光正好,我在校園裡遇到一個極其眼熟的男孩子。
我大踏步走過去:
「你好,顧辭。」
他怔了怔,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同學,你也是大一新生嗎?你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他不再是那個村支書顧辭,更加不記得我是誰。
我看著眼前這個青澀的大男孩,突然明白陸總是拿什麼換了我的從輕發落。
原來,落在我身上的板子輕了,是因為有人擋在我前面,替我挨了大部分板子。
我憶起員工守則上的那句話:
【若有違反,開除以示懲戒,沒有例外。】
可是,我成了那個例外。
也許因為我在某人眼裡是獨一無二的例外吧。
我開始頻繁地約顧辭,他也口嫌體正直地配合。
直到有一天,我霸道開口:
「我有五百萬,夠不夠買你一輩子?」
顧辭蹙了蹙眉:
「五百萬我不稀罕。」
「不過你這個人……」
他眉宇溫柔地舒展開,將我攬進懷裡:
「我倒是很稀罕。」
我仰起臉,看到笑意一點點從他明亮的眼睛蔓延至唇邊,好看得不像話。
我把顧辭帶回家那天,阿糯看著他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愣住了。?ū??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小伙子,阿姨問你個事,曾經有個給過我很多幫助的叔叔,他跟你一樣也叫顧辭,我找了他很多年都找不到。」
「你認識他嗎?」
顧辭搖搖頭。
阿糯落寞地垂了垂眸子:
「也對,你倆年齡差那麼多,應該是不認識的。顧叔叔……還有南喬,我一個都找不到。」
我開口打斷她的絮叨:
「媽,這是我男神,你別嚇著人家。」
「男神……」
她喃喃地念著,看看我,又看看顧辭,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手上一顫,茶盞灑在顧辭褲子上。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阿姨,我去洗手間處理一下。」
顧辭剛走開,阿糯的眼睛就一眨不眨盯著我看,看著看著,眼裡便泛了淚花。
緊接著,明媚的笑容綻在她臉上:
「南喬,這小伙子好帥,適合你。」
我往她身邊蹭了蹭,親昵地挽住她胳膊,也忍不住笑了。
原來那句話是真的。
縱使人間諸多苦難,若能看到這世間最好看的笑,便值得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