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把欠客戶的九盞「仁茸盅」都補上。
還能有所富餘。
我把王曉峰逐漸顯露痕跡的花白髮根仔細補染了一遍黑。
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孩子。
畢竟,這副皮囊暫時還得光鮮。
我可不能讓他心愛的怡乖乖起疑。
人茸被我小心地放進預熱好的烤箱。
調到最低溫,慢慢烘乾。
那奇香聞久了有點上頭,所以我從來都不喝。
我氣色好顯得年輕可不是因為喝了湯。
有錢而又沒有愛的女人哪個不顯得年輕呢?
我把人茸烘乾、碾粉、分裝、入盅、加料、上鍋。
文火慢燉,咕嘟咕嘟。
我守著那幾口小燉鍋,心裡只剩塵埃落定的麻木。
老顧客們拿到遲來的「仁茸盅」。
心裡的那點微詞在看到我送的提純人茸粉時,立刻煙消雲散。
看著尾款一筆筆到帳,我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
16
這幾天,老公的狀態看上去還不錯。
不像取茸時那般虛弱了。
我知道,這是大廈將傾前的迴光返照。
我把一杯溫水塞到他手裡,語氣平淡:
「店裡的事處理完了,我想回山里一趟。」
他愣了一下:「回山里?幹嘛?」
「這東西太金貴了。我看看能不能多收點這種野生山茱萸回來。直接賣藥材或者泡酒都比燉湯省事,來錢更快。」
這是實話,至少前半句是。
他眼睛亮了一下,顯然被「來錢快」三個字戳中了:
「那……要去多久?」
他問我,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現在這副被掏空的身子骨。
離了我的湯,恐怕會被路心怡趕出去呢。
「一個月吧。」
「別偷喝我的酒,等我回來一起。」
他沒再多問。
眼裡燃起星星點點的火苗。
16
第二天一早,我背了個簡單的小登山包。
像真要回村裡一樣跟他道了別。
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幾年的房子,關上了門。
但我沒去長途車站。
我打了輛車,報了個地址。
那是上次路心怡來砸店時,我從她掉落的購物小票上看到的一個高檔公寓的名字。
我媽說了,人生在世,欠了東西就得還。
而我欠路心怡的,也是時候還給她了。
高檔公寓門前,路心怡穿著睡袍開門。
看見是我,臉上立刻堆滿厭惡:
「怎麼?想通了?」
委屈瞬間上涌,眼淚啪嗒掉下來。
我眼裡是悲愴和絕望:
「路小姐,我是來把他還給你的。」
我一副馬上就要碎掉的樣子:「我累了,變了心的人就不屬於我。」
「你贏了,我會跟他離婚。」
路心怡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她輕蔑一笑,向我走近了一步:
「早該有這種自知之明!你以為靠那些湯湯水水就能拴住男人?他早煩透你了!每次去你家回來都跟我抱怨,說你像個老媽子一樣逼他喝湯。」
她倨傲地等著看我崩潰。
多麼年輕的一張臉,還有大把大把的青春。
也不知道被王曉峰給灌下了什麼迷魂湯。
「小路,我再也不會給他喝了。」
「可是……你真的會給他幸福嗎?」
她柳眉一蹙:「廢話,你前腳離我們後腳就結。結婚又不需要冷靜期。」
我臉上淚痕全無,低低的悶笑變成了清晰刺耳的嘲笑。
「你笑什麼?你瘋了!」她忽然就慌了。
我越笑越覺得有趣。
至少我能用渣男養出的人渣賺錢。
她和他結婚,能得到什麼呢?
一具朽木般的屍體?
我順勢又在她心窩子上捅了兩刀:
「你不會以為他最近喜歡你,就只喜歡你吧?不過也難說,也許你口味重,就喜歡這種髒男人爛黃瓜。」
路心怡的臉僵住了。
我揚長而去。
不用我給她證據,她要是真的那麼喜歡王曉峰,自然會自己查清楚。
17
我找了家酒店住進去。
打開電腦,天天盯著家裡的監控。
第一天,第二天,王曉峰都忍住了。
第三天,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媽,取完茸沒幾天就喝山茱萸酒還縱慾會怎樣?」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分量?」
「兩杯,可能有二兩吧。」
「家裡後山還有塊墓地,本來我給自己買的。算了,讓給他了。準備準備吧。」
「嗯。」我應了聲,伸了個懶腰,掛斷電話。
酒店落地窗外華燈初上,車水馬龍。
這繁華浮躁的生活就像是一張巨大交錯的網。
而王曉峰就是那網裡瀕死的魚。
這三天,我冷冷地看著他每天回來,煩躁地摔東西,又復原。
已經沒有讓他討厭的湯了。
沒有我這個老媽子在家了。
他怎麼還不快樂了呢?
終於,他走到了酒櫃前。
惆悵地喝了兩杯山茱萸酒,拎起風衣出了門。
深夜,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打到我的手機上。
帶著公事公辦的冷靜:
「請問是李雯薇女士嗎?這裡是市人民醫院急診科,您丈夫王先生突發急症,情況很不好,請您立刻過來!」
「急症?」我慌亂起來,「他……他怎麼了?」
「病人在……」他沒繼續說,「病人睡覺時忽然昏迷不醒!各個器官都在衰竭,您是他緊急聯繫人,趕快過來吧。」
呵,大補亦是大毒。
尤其是未經足月炮製、又被他心急偷喝下去的那兩杯。
更何況,那裡面也加了一點點我這個養茸人的血。
我慢條斯理地收拾行李,叫了輛車。
目的地卻不是醫院。
我回到家,拆掉了監控。
心痛不已地把山茱萸酒倒進了馬桶里。
順便拿了老公住院需要的資料。
19
當我推開病房門時,看到了王曉峰。
他口眼歪斜,臉色青灰,胸口微弱地起伏著。
心電監護儀上,那條線半死不活地跳動著。
看樣子,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知道他有口難言。
所以我踉蹌一步撲到床邊,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老公……老公你怎麼了?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醫生說他全身心肺器官忽然衰竭。
身體像七八十歲的老人一般。
我心底湧起一陣舒暢的快意。
走廊那頭傳來歇斯底里的尖叫,是許寧冉。
她一直就沒走遠,身後還跟著醫生。
她渾濁的眼睛裡只剩下瘋狂:
「是她!她是個怪物,她用邪術養蠱!是她害了她老公,還害了我。」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
醫生們的神色頗為尷尬地看著我:
「李女士,這位大媽剛剛還報了警,一直跟我們說你是怪物。如果我們不跟著她過來,她就一直砸東西,實在抱歉。」
我點點頭:「沒事的醫生, 我可以理解。等會兒警察來了, 我會全力配合調查的。」
20
調查最終結果顯示, 王曉峰就是生病。
檢測報告里, 他的體內無任何毒素或藥物殘留。
結合現場情況和證人筆錄, 初步判斷是身體極度虛弱狀態下進補,加上進行了劇烈活動, 可能誘發了急性全身性衰竭。
我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這次我沒有裝。
因為警察調出了他的開房記錄和聊天記錄。
他不忠不潔, 就像遭到了報應。
我哭著握住警察小哥的手:
「他每一次都說他改,每次都是騙我的。那天我們吵了一架, 我說要回娘家, 他讓我滾。可是我媽說離了婚的女人沒資格回家……」
「我只好住在酒店裡, 沒想到……」
我紅著眼哽咽著, 肩膀微微顫抖,目光不經意掃過一旁的許寧冉。
她已經老花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護士低聲對警察說:「這位大媽的初步精神鑑定結果也出來了。有暴力傾向和幻覺幻視的症狀, 主任說得轉精神科重症區了。」
「不!我說的都是真的!罪魁禍首就是她!」
她堅定地撲向我, 想掐我的脖子。
一群人衝上來按住了她。
21
當病房只剩下儀器的滴答聲。
我坐在床邊,輕輕握住王曉峰扎滿針的手。
我俯下身湊近他的耳朵, 聲音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
「不會有人茸長出來的。」
「那都是許寧冉的幻覺, 你別害怕。」
「曉峰,還記得嗎?那年冬天,我們去吃大學路那家新開的烤紅薯。結果攤主推著車忽然跑了起來。你在攤主後面追,追了三條街……」
「等你跑回來從懷裡掏出烤紅薯,還是熱的。」
「那時候的你,好溫柔啊。」
病床上,王曉峰的眼球劇烈地顫動起來。
睫毛顫了顫, 睜眼就看到我的臉, 眼裡只剩下恐懼。
我平靜地轉動著無名指上那枚鉑金婚戒,繼續說道:
「談戀愛的時候我就說過這輩子不結婚,男人不可靠,是你不遠千里跑到我們村, 求著我媽把我嫁給你。」
「你對著我們祖宗牌位發過誓, 說一定會珍惜我。」
「現在,我也會好好珍惜你的。」
我讓醫生給他用了最貴的藥,盡力吊著他的命,讓他陷入痛苦, 而又十分清醒地直視自己的結局。
22
我的好閨蜜許寧冉被強制送進了市精神病院最森嚴的病房。
她的指甲在地上、牆上抓撓出刺耳的聲音。
嘴裡每天不停地念叨:
「人茸要長出來了,好漂亮,好大的一朵……」
她的身體成了幻覺的溫床。
意識卻清醒地困在這具加速腐爛的軀殼裡, 永無解脫。
路心怡的「真愛」則迎來了社會性死亡。
不知是誰將「馬上風」的傳聞發到了網上。
一夜之間炸開了鍋。
「路氏千金與有婦之夫激戰,疑似致對方馬上風」
「路家公寓變偷情現場」
聽小道消息說她被家族禁足,還家法伺候。
路家為了平息風波,已迅速送她出國靜養。
21
我平靜地處理完老公的後事。
許寧冉的丈夫也沒能熬過第四十九天。
死在了他入院治療後的某一天。
換上哀傷的神色, 我跟老客戶們一一告別。
收起了老公的遺照和骨灰, 變賣完所有房產。
我知道,這個城市再也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了。
是時候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 我不自覺地哼起媽媽經常唱的那首童謠:
月娘娘,搖紗窗。
仁茸熟,燉盅涼。
玉刀割下三寸血。
半兩血珠換春光。
螞蟻搬走碎月光。
蝸牛馱著舊婚床。
瘋婦數完四十九。
新墳土動冒茸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