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個完美的契機。
那孩子的出生,便是最好的時機。
我要讓他親眼看著,他滿心滿眼期待的左擁右抱。
如何變成他的作繭自縛。
10
容娘發動那日,整個侯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即便我身處這偏僻的廢院,也能聽到前院傳來的喧囂人聲。
我能想像得到。
柳修文此刻一定在房外焦急地踱步。
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期待和緊張。
他幻想著,等孩子那一聲啼哭響起,我的病就能痊癒。
他便能左擁右抱,坐享齊人之福,從此順風順水。
他甚至會想,等我病好了,他要如何加倍地對我好。
來償還他心中那點可笑的愧疚。
最差的結果,便是我沒能好又如何,總歸是一切已成事實。
他左不過再痛哭幾場,在我面前演上一段時日。
他便能賢妻美妾在懷,畢竟,他都有孩子了。
而房內的容娘,大概正一邊痛苦地尖叫,一邊在心中盤算著。
等生下這個侯府的功臣。
她要如何將我這個病秧子徹底踩在腳下,成為這侯府唯一的女主人。
至於那些下人,想必也是一派世態炎涼。
有的在同情我,有的早已迫不及待地去巴結新貴。
真是一出熱鬧的好戲。
可惜,他們都在做美夢。
這美夢,做了這般久,也該醒了。
「小姐,水備好了。」
雲珠低聲稟報。
我轉身,走入內室。
霧氣氤氳的浴桶中,灑滿了花瓣。
我褪下衣衫,緩緩沉入溫熱的水中。
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如此暢快地沐浴。
一個時辰後,我坐在了梳妝鏡前。
我親手為自己描眉畫唇,上挑的眼線凌厲,正紅的唇脂妖冶。
鏡中的女子,面色依舊帶著幾分長年病態的蒼白。
但這蒼白,卻成了最極致的底色,襯得我這雙眼眸亮得驚人。
我的臉上再無半分病氣,只有徹骨的寒意和即將手刃仇敵的無上快感。
雲珠為我插上最後一支赤金銜珠的釵。
端詳著鏡中的我,由衷地讚嘆。
「小姐,您真美。」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是啊……」
我輕聲說道。
「用一個男人的心血和性命來裝扮,能不美嗎?」
就在這時。
前院的方向,猛然傳來一聲響亮至極的嬰兒啼哭。
那哭聲穿透了層層院牆,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中。
緊接著,便是我那好夫君欣喜若狂的吶喊。
「快!快把孩子抱出來!為夫人沖喜!」
我緩緩站起身,理了理華美的裙擺。
柳修文,報應來了。
11
我不請自來地來到了靜心苑。
院子裡的人個個都繁忙得很。
產婆滿臉喜色,連手上的血都來不及擦乾淨。
就抱著一個襁褓沖了出來。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是個小公子,身子壯實得很!」
柳修文激動得渾身發抖,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
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那個孩子。
「好!好!我的兒!」
他抱著孩子,轉身就要衝向我所在的廢院。
「菀菀有救了!菀菀有救了!」
難為他還記得他生下這個孩子的目的。
抬頭的一瞬。
他瞧見了站在門口的我。
他臉上的笑意不是假的。
「菀菀!瞧!」
我沒理他。
外頭亂成一片,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我的步伐很穩,高高的髮髻一絲不亂,裙擺拂過沾染了塵土的石板路。
悄然無聲。
每一步,都像踩在柳修文的心尖上。
「菀菀?」他抱著孩子,後知後覺地看著我,聲音都在顫抖。
「你……你的病……你怎麼……」
「這法子……竟這般靈驗?」
他看到我紅潤的臉色,看到我挺直的脊背,看到了我眼中再無半分病弱。
只有他從未見過的,冷下來的神色。
我沒了半分病態。
反倒是他,臉色雖盈著喜色,卻仍是憔悴萬分。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腳步。
我甚至還對他笑了笑。
「夫君,多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的聲音不大,他足以聽得清。
他臉上滿是慌亂。
忍不住低聲咳了幾聲,卻吐出了幾口鮮血。
「怎會……怎會如此……」
他猛地回過神,死死盯著我:
「菀菀,你在說什麼……你在同我開玩笑對不對?」
「我們很快就能恢復從前了……」
「豎子還做什麼美夢!」
是我爹。
他身披玄鐵鎧甲,腰佩長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他看都沒看柳修文一眼,只是將心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惜了。」
父親重重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憐惜。
「為了他這味藥引,菀兒,這段日子,你受苦了。」
柳修文徹底懵了,他抱著那個還在啼哭的嬰兒。
像是抱著一塊燙手的山芋。
「國公爺……岳父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藥引?什麼藥引?」
我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夫君,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我抬起眼,一字一句。
「容娘和那個孩子不是我的藥引,你才是。」
「我中的毒,叫『同心蠱』,普天之下,唯一的解藥,便是下蠱之人的至親,在背叛我後,取其心頭血為引。」
「而那蠱,是你的好母親給我種下的。」
「可你那好母親沒了解全貌。
這蠱會反撲。
想來你吐血,有一段時日了吧。
瞧瞧,果真反撲了。
你那娘,待你可真好!」
「若早知我那婆母當初厭惡極了我,還不如當初我從未嫁給過你!」
「還有……」
「你對我的每一分愧疚,對那容娘的每一分寵愛,都在為我『喂養』蠱蟲。如今……」
我看著他慘白如紙的臉,緩緩說出最後的結論。
「解藥,終於成了。」
12
柳修文如遭雷擊。
他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懷中的嬰兒因為他劇烈的動作而哭得更加大聲。
「不……不可能……」
他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嘴角還有幾絲鮮血,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哀求和恐懼。
「菀菀,我愛你啊!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愛你……」
「至於蠱,我壓根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語無倫次。
「愛我?」
我重複著這個詞,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借運這法子有多離譜,你不會不知,可你都未同我商量便將那容娘領回了府上。」
「至於那大師,若你還頭腦清醒便知是那容娘使了銀子故意讓他這麼說的。」
「可你偏偏信了,難道不是你意志不堅定,背叛了我後,又貪圖容娘的身子,恰好遇到的大師,解了你的燃眉之急?」
柳修文臉色慘白。
「你……你都知曉了?」
「可是,菀菀,我心裡最愛的仍舊是你啊!」
我冷哼一聲。
「你敢說你同容娘沒有半分私心?」
「你的愛,是讓我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住我的院子,穿我的衣服,花我的嫁妝?」
「或者是讓我含淚簽下平妻文書,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也多虧了你母親下的蠱,我不用去親自分辨,體內的蠱蟲都在無時無刻提醒著我,你……早就背叛了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嬰兒粉嫩的臉頰。
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好奇地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我的眼神,卻沒有絲毫溫度。
「你想左擁右抱,也該看看自己配不配。」
我收回手,直視著他手足無措的眼眸。
「柳修文,你的愛太廉價,太自私。不過……」
我話鋒一轉,唇邊盪起一抹笑。
「也正是你這麼做了,我才狠下心解了我身上的蠱。」
柳修文還想張口辯解些什麼,說些什麼來挽回。
但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我不再給他任何機會。
紅袖翻飛間,一柄鋒利的匕首自我袖中滑出,穩穩落入我的掌心。
那是父親送我的及笄禮物,鋒利無比。
用來取心頭血最好。
柳修文一步步後退。
眼底萬分驚恐。
「不!我可是朝廷命官!你這是在犯法!」
「你……你還弒夫!陛下一定不會徇私枉法!」
我步步緊逼。
直到匕首精準無誤地深深刺入他的心口。
溫熱的液體順著刀身流下,沾濕了我的手指。
我貼近他的耳邊,溫柔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輕聲說道:
「那些就不需要你考慮了。」
「你背叛了我,還能有此功效,也不枉你傷我的那份感情了。」
「一開始,你就該知曉的,我啊,向來眼裡進不得沙子。」
「蠱已反噬,你也活不了幾日了,我這般也算是給了你解脫。」
我猛地拔出匕首。
一股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濺在我身上的衣襟處。
柳修文的身子軟了下去,他懷中的嬰兒被一旁的親兵穩穩接住。
他倒在冰冷的石板上,眼中還殘留著無盡的悔恨和不甘。
他該是明白的。
從始至終,我就一直同他說過。
若背叛我,必不得好死。
他也親口說過的,怎麼……就是不聽話呢!
我忽而感到心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我喉頭一甜,猛地側過頭,一口烏黑的濁氣被我重重吐出,消散在空氣中。
盤踞在我體內三年的「同心蠱」,被徹底拔除了。
我抬眸,看向一側的爹爹:
忍不住流下淚:
「爹爹,我的病,真好了。」
13
院子裡沒了吵鬧聲。
容娘扶著門框,從房裡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
她髮髻散亂,臉色慘白。
當她的目光觸及倒在血泊中的柳修文,以及他心口那個猙獰的血洞時。
頓時明白了一切。
她從頭到尾的計謀,終究無法得逞了。
隨即,她兩眼一翻,軟軟地昏了過去。
我冷眼看著,心中毫無波瀾。
她和她的那個孩子,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縱使柳修文搖擺不定, 貪心不足。
她容娘也不是什麼好人。
她是下定了決心要從那地方爬出來的,她在風月場所待慣了,見慣了男人。
柳修文於她而言算是最好的人選了。
後宅乾淨, 耳根子軟。
她便下了狠心,在柳修文酒里下藥, 兩人有了一夜。
她又得知柳修文處處為我尋方子, 她便計上心來。
買通了所謂的大師。
才有了這一切的事情。
父親的親兵上前, 將昏過去的容娘和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一同控制了起來。父親疼惜我。
她們今後的路, 總歸不會好過。
畢竟, 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侯府的大門被貼上了封條。
柳家與外敵勾結、先頭的侯夫人毒害國公之女的罪證。
幕後主使柳修文畏罪自殺。
父親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披風, 走過來,輕輕裹在了我的身上,遮住了那滿身的血色與寒意。
「菀菀,都結束了。」
「你這丫頭!一開始就這般何至於多受了這三年的罪!」
他的聲音里,有心疼, 有釋然。
我搖搖頭。
「這三年就當女兒走了彎路,眼下剛上正道不是?」
「爹爹!那我們回家?」
13
日子過得飛快。
又一個春日裡, 春暖花開。
鎮國公府後院的海棠開得正好,紛紛揚揚,落了一地,渾似胭脂。
我換下繁複的華服, 只著一身素雅的青衣,坐在院子裡, 悠閒地品著新上的春茶。
暖陽照在身上, 好似能洗滌人的心靈, 讓人心生溫暖。
我的面色早已恢復紅潤, 神采飛揚, 再無半分昔日的病態。
斷了情, 絕了愛,我終於獲得了新生。
雲珠為我添上茶水,笑著說起京中的一些趣聞。
「小姐,您都不知道, 現在外頭傳得多熱鬧呢。都說您有天人之姿,如今又恢復康健, 好幾位皇子和世家公子都遣了媒人來向國公爺打探, 想上門提親呢。」
我放下茶杯, 聽著這些話, 心中不起一絲漣漪。
我抬眼,看著這滿園爛漫的春色,看著那些自由自在追逐嬉戲的蝴蝶, 許久,淡淡一笑。
「情愛是世間最烈的毒,也是最苦的藥。」
「過去那三年, 苦澀極了,我早就膩了。」
前路漫漫,天地廣闊。
我只是寧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