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說,他納妾是給我納的。
他說我身子孱弱,是因府中陰氣太盛,需一個八字純陽的女子來中和。
那花魁便是他尋來的藥引。
她住我的院子,穿我的衣服,花我的銀子,夫君說這叫「借運」。
直到她懷上身孕,夫君將一紙平妻文書放到我面前。
「菀菀,等她的孩子出生,用第一聲啼哭為你沖喜,你的病就好了。」
好啊,我等到了。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等來了我爹的親兵。
他們踏平了夫家門楣,我爹站在我面前,重重嘆氣。
「可惜了,為了他這味藥引,丫頭,你受苦了。」
我的確需要解藥。
而解藥,正是我剛從他心頭取下的那捧熱血。
原本看他待我這麼好,我捨不得的。
可他將那花魁帶回府那一日,我改變了主意。
人啊,還是得自私些。
1
京城落了第一場雪。
我裹著厚重的狐裘,坐在窗邊,看院中幾株紅梅開得正盛。
在這寂寥的冬日裡,紅梅襯雪,有一種淒艷的美。
手中的暖爐漸漸失了溫度,像我這具破敗的身子。
喉間一陣癢意,我用帕子掩住唇,發出一兩聲壓抑的咳嗽。
「小姐,天寒,仔細身子。」
貼身丫鬟雲珠心疼地為我掖好膝上的毯子。
我點了點頭,目光依舊落在窗外。
外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是我的夫君柳修文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風雪和酒氣,玄色的斗篷上落滿了雪,看著就冷。
照往昔,
他歸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前拉住我的手,測測溫度,而後親力親為將我抱到榻上。
可今日,
他卻沒上前幾步,反倒是身後,還跟著一抹刺眼的紅。
那女子身姿妖嬈,眉眼間儘是風情。
也是巧了。
我正好識得。
那女子正是如今京城裡風頭無兩的第一花魁,容娘。
雲珠瞬間沒了笑臉,下意識地擋在我身前。
我抬手,示意她退下。
柳修文揮手屏退了所有下人,獨留下我們三人。
他幾步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握住我冰冷的手。
眼睛裡此刻盛滿了疼惜。
「菀菀,手怎麼如此冰?下人沒好生伺候嗎?」
我沒回答。
他頓了頓,繼續開口:
「菀菀,聽我說,我為你尋來了藥。」
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那位紅衣美人身上。
容娘迎著我的目光,非但不避,反而挺了挺胸。
露出一副楚楚可憐又帶著幾分挑釁的模樣。
「上個月,我見到了名大師。」
「我請了大師為你卜算。」
柳修文的聲音溫和,仿佛怕驚擾了我。
見我沒開口,他自顧自說起來:
「大師說,你身子這般孱弱,久病不愈,皆因府中陰氣太盛,而你又是萬中無一的純陰命格。」
他頓了頓,握著我的手又緊了些。
「需尋一個八字純陽的女子入住府中,為你中和陰陽,此為『借運』。我找尋了大半個月,終於尋得了容娘,她恰恰是八字純陽之人,為你借運最好。」
良久。
我淡淡開口:
「所以,你要納妾?」
柳修文更加攥緊了我的手。
「菀菀,這妾說來還是為你納的呢。」
他說得情真意切,仿佛這不是什麼荒唐的納妾之舉。
而是在為我尋醫問藥。
容娘很會看時機,腳步輕移,對我行了個不甚標準的禮,聲音嬌滴滴的:
「見過姐姐。能為姐姐的身子盡一份力,是容娘的福氣。」
看著面前二人情深意切的模樣。
這番說辭……鬼才信。
可我偏偏信了。
我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聲音虛弱得像要被風吹散。
周遭一片寂靜,唯有外頭的雪落簌簌聲。
末了,我終是嘆了口氣。
「夫君四處為我奔波,委實受累了。」
內心深處,我卻止不住顫抖。
終究還是來了。
柳修文,我給了你機會,可你把握不住啊。
我為你鋪了三年的路,讓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小舉子,搖身一變。
成了安遠侯府失散多年的世子,又高中探花,名滿京華。
這才三年,就裝不下去了?
那便是時候讓你用你的情愛。
來報答我一番了。
2
柳修文明顯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愧疚。
和一絲更深的、不易察覺的得意。
他手上的動作不停。
俯身將我抱到榻上,為我掖好被角。
急切地向我承諾:
「菀菀,你放心。我心中永遠只你一人。」
「我同容娘,那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他吩咐下人為我換了暖手的手爐。
又差人為我倒來熱水供我擦臉。
而他更是事無巨細地吩咐打點著一切。
就連一側的容娘都忍不住死死擰住了帕子。
做完一切後,他終是開口:
「菀菀,大師說了,這借運,必得好生操持……」
他同我商量將容娘安置在我所住的靜心苑東廂房。
生怕我鬧脾氣,他溫柔地對我解釋:
「菀菀,大師說了,近身借運,效果最佳。你放心,我絕不會冷落你的。我心裡只你一人。」
我看著他,虛弱地笑了笑。
是啊,效果最佳。
柳修文是正經讀書人。
這些鬼怪神論他是絕對不信的。
偏偏他就信了。
可他不知。
我這三年來身子孱弱,並非生病了。
只是因為中了蠱。
同心蠱,以情為引,以背叛為食。
我那婆母可真會算計。
中蠱者,若是被心愛之人一直珍視,身子雖孱弱卻無虞,倒也能安穩一生。
可若是被心愛之人背叛,自會立馬衰敗下去。
果然,當娘的還是最了解自己的兒子。
可我那好婆母事先不了解清楚,只知曉一半啊。
她知聽得了對他兒子有利的前半段,
後半段她卻是不知曉。
中蠱者,若斷情絕愛,那些背叛,卻會立馬反撲到她的好兒子身上。
而我,身子便會愈發好轉。
若再得了藥引。
我便能徹底擺脫蠱蟲。
3
容娘住進靜心苑後,這柳府里的規矩。
一夜之間好似全變了。
明明她也不是什麼世家小姐出身,出身風月場所,卻嫌這嫌那。
她嫌棄下人準備的衣物顏色俗氣,穿上身襯得她膚色暗沉。
第二日,柳修文便親自來到我的房間裡,打開了我盛放衣物的箱子。
那裡面,有我陪他從清貧走到富貴的所有衣裳。
也有他親自為我選的布料製作的。
每一件都價值不菲,料子和繡工皆是京城數得上的。
他的指尖划過一件月白色的雲錦衣裙,那是我最愛的一件。
那是母親留下的繡樣,我親手畫了圖,請最好的繡娘做的。
「菀菀……」
柳修文問都不問,將那件衣衫取出,回頭看我,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高人說了,借運需同氣連枝,衣物相通,方能見效。這件,便先借給容娘穿幾日,好不好?」
我能說什麼呢?
我只能點頭。
於是,我便看見容娘穿著屬於我的華服,在院子裡追逐蝴蝶。
裙擺飛揚,像一朵盛開的山花。
而柳修文則在一旁緊緊盯著她,滿心滿眼都是她。
她身上的每一寸光鮮,都像是從我身上剝離下去的。
府里的下人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這容娘是一刻也不消停。
沒過幾日,容娘又說用不慣府里的胭脂水粉。
嫌平日裡她用的那些東西味道太沖,熏得她頭疼。
柳修文二話不說,私自動用了我的嫁妝。
派人去京城最負盛名的「千金坊」。
將新到的西域貢品全包了回來。
事後厚厚一沓帳單送到我面前時,我正喝著藥。
那藥苦得發澀,我卻面不改色。
我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驚人的數目,提筆,在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雲珠在一旁氣得眼圈都紅了:
「小姐,那可是夫人留給您的壓箱底的銀子啊!怎麼能……怎麼能給那種女人花!」
我放下筆,輕咳兩聲:
「無妨,夫君這般做也是為了我的病早日能好,只要我的病能好,花些銀子算什麼。」
「就當做他們應得的工費了。」
畢竟,他們既然用了我的東西,自是要付出代價。
就怕這代價,他們承受不起。
不過,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柳修文聽聞此事,特地過來看我,握著我的手,滿眼感動:
「菀菀,委屈你了。」
「再等等,再等等……」
「我只想我的菀菀今後無病無災!」
我靠在他懷裡,神色虛弱。
可我的心底卻激盪不已。
委屈什麼,今後我自然會無病無災。
用不著他在這虛偽。
4
柳修文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承諾:
「菀菀,你放心,我絕不會碰她!」
這怎麼能行。
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出手。
那個容娘倒沒讓我失望。
男人嘛,那點可憐的自制力算得了什麼。
容娘不過三兩下使了眼色,穿了件露骨的衣衫。
柳修文就「被迫」上了容娘的榻。
第二日,他脖頸間俱是紅痕。
他知曉此事絕對瞞不過我。
便跑到我面前一個勁扇自己耳光。
「菀菀,你打我吧,我真是……醉了酒……」
「我錯把她當做了你……」
「我不是人……」
我這麼愛他,如何看著他挨打呢。
畢竟,他都說了,他還得救我呢。
我捏著帕子垂淚:
「夫君……我知你一切為了我……」
「可我還是好心痛……」
柳修文眸底閃過一絲異樣。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
「菀菀,不知怎的,我的心也好痛……」
「可菀菀,待你好了,我們便能白頭偕老……」
心痛?
起作用了。
我心痛是裝的。
他心痛卻是實打實的心痛。
同心蠱開始反撲了。
5
只是這點痛算什麼。
柳修文沒在意。
反倒是他眼底閃過一絲得意,卻仍是溫柔地為我尋來話本。
「菀菀,看些話本,轉移傷痛,你放心,我只會愛你一人……」
男人的話,聽聽便罷了。
有一便會有二。
他開始頻繁地留宿東廂房。
夜裡總會折騰到大半夜。
他自是有一番說辭。
「菀菀,我去問過大師了,大師說我若能同容娘越是親近,你便會越舒服。」
「我也是……迫不得已……」
瞧瞧,他對我是多麼的情深意切。
對外,他的說辭是為了「陽氣交融,徹夜中和」。
更好地為我「借運」。
白日裡,他對我關懷備至,湯藥不斷,噓寒問暖。
夜裡,東廂房卻時時傳來笙歌燕語,靡靡之音穿透牆壁。
鑽進我的耳朵里。
雲珠那丫頭總是氣得發矇:
「真是一對姦夫淫婦!」
「怎麼不累死他們!」
小丫頭委實氣憤。
捂著耳朵蹲在那裡氣沖沖的。
等解決了一切,我可得多給小丫頭點月銀。
府里的風言風語,早已傳遍了。
人人都說我這個正室夫人失了寵,被一個風塵女子踩在頭上,真是可憐至極。
偏偏我也不爭氣,我的病一日重過一日,咳得愈發厲害,人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我也不想再瞧見他們二人堵得慌。
便主動對柳修文說:
「只要能讓我的病好起來,夫君做什麼都可以。若是……若是我陪在旁邊,會影響效果,夫君不必時時來看我。」
「待我病癒,我再同夫君……恩愛一生……」
聽完我的話,柳修文愈發憐惜我,抱著我,一遍遍地說著「你放心」。
同心蠱的感應越來越清晰。
我能感覺到,他心中對我的愧疚正在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