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夫君從不讓我翻閱的書房暗格里。
我找到了一盒上好的蘇合香胭脂。
我未動聲⾊。
只是默默將盒中胭脂換成了會令⼈肌膚潰爛的桃花癬粉。
兩⽇後。
廂房傳來悽厲尖叫。
那位借居家中,素來嬌柔的表妹對鏡梳妝後花容失色。
臉上紅斑遍布,潰爛難堪。
1
夫君是新晉的吏部員外郎,聖眷正濃。
近來朝中事務繁雜,他總是深夜方歸。
月色浸透庭院時。
我聽見廊下⼩廝低聲稟報:「夫人,爺回來了,徑直去了書房。」
我忙將灶上煨了一整⽇的參雞湯⼩⼼盛⼊盅里。
他這般辛勞,該好生補⼀補。
書房透出昏黃燭光。
我端著湯盞,輕叩兩下,卻⽆⼈應聲。
推門⽽⼊,只⻅燭火搖曳,書卷堆積,卻不⻅他的人影。
想是剛回來,⼜被什麼事臨時喚⾛了。
我輕嘆一聲,將溫熱的湯置於案幾顯眼處。
怕涼了腥氣,又尋了本閒書虛虛蓋上保溫。
轉身欲退,眼⻆餘光卻突然瞥⻅。
書案旁,那隻他常嚴鎖的紫檀木暗格⼤開著。
我不由失笑,夫君平日總叮囑我。
暗格中皆是陛下交辦的機密要件,緊要非常,萬萬疏忽不得。
他自己倒如此粗心。
念及此,我趕緊趨步上前,將其仔細關嚴。
手指剛觸及木格,正準備用力,格內一物卻猝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隻精巧的胭脂盒,釉色溫潤,並非我慣用的樣式。
鬼使神差地,我將其拿起,啟開盒蓋。
一股清雅卻鮮明的蘇合香氣味撲面而來。
我趕緊掩住口鼻。
渾身血液瞬間凝住,愣在原地。
這是蘇合香!
我對此香過敏,沾之則肌膚紅腫,痛癢難耐。
此事,夫君他……再清楚不過。
這盒價格不菲的蘇合香胭脂,絕非為我所備。
那……這是為誰而藏?
燭芯啪地爆開。
一聲輕響,驚得我微微一顫。
莫非夫君在外頭有了別的心思?
一念既起,百念叢生。
方才覺得溫馨的書房,此刻竟處處透著可疑。
他近來的晚歸,莫非並非全然為了公務?
2
月色清冷,我獨自坐在書桌前。
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
那盒蘇合香胭脂像一根刺,扎在心裡。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撫平心緒。
或許……真是我多心了?
難道是夫君要送予家中哪位妹妹的節禮?
他素來周到,並非沒有可能。
夫君與我成婚三載,也算得上舉案齊眉。
他寒門出身,能在吏部擔當要職,多少倚仗我父親在朝中的權勢。
他素來謹慎,應當知道,若真負我,莫說我爹爹,便是我……
他不敢,也不該。
正心亂如麻,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隨即是他溫朗的聲音:「君兒?」
我迅速合緊暗格,轉身端起湯盅:「少青,聽說你回來了,給你送碗雞湯,暖暖身子。」
他掀簾而入,官袍未換,面帶倦色,卻依舊笑著走來。
「有勞夫人掛心。」
我將湯盅遞與他,語氣裡帶上幾分嬌嗔,卻又拿捏著分寸,仿佛只是夫妻間的玩笑:「夫君近日繁忙,總是晚歸……不會是在外頭,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吧?」
他接湯盅的手微微一顫,雖即刻便恢復自然。
「君兒,這是說的哪裡話?公務纏身罷了。你多心了。」
他伸手攬我。
我趴在他的懷裡抬眸,定定望著他,唇邊笑意不減,卻字字清晰:「我想著也是。夫君是聰明人,當知若真有那一日……」
我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他官袍的襟口,替他理了理本就不亂的衣領:
「莫說我爹爹不動手,我便第一個不依不饒呢。」
燭光下,宋少青的喉結似乎動了一下,儘管他極力維持著鎮定。
但我分明看到,那慣常從容的眼底,極快速地掠過了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膽怯。
我心下一沉,面上卻笑得愈發溫婉,仿佛方才只是說了句最尋常不過的情話。
「湯要涼了,夫君趁熱喝吧。」
3
翌日。
待宋少青整肅官袍入朝後。
我端著一盞新茶,再度踏入書房。
美其名曰替他整理書案,卻細細掃過每一寸角落。
書卷齊整,公文累疊,並無任何女兒家的物件,亦無脂粉香氣。
我心下稍安,或許真是我多心了。
正欲離開,目光無意間落在他常用的那方松煙墨上。
我記起,上月江南進貢的極品松煙墨,陛下賞了他三錠,他寶貝得什麼似的,說唯有抄錄聖上欽點的文章時才捨得用。
可此刻,那硯台里化開的,分明是那極品墨錠獨有的烏亮光澤,還摻著細碎金粉,異香撲鼻。而他正在謄寫的,不過是尋常的《地方志略》,絕非需要如此靡費墨寶的重要文書。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個可怕的念頭竄入腦海:他莫非將最好的墨,都用在了與那人的魚雁傳書上?
方才壓下的疑慮如野火復燃,瞬間燎原。
我再不顧分寸,幾乎是撲到那堆他近日時常翻閱的聖賢書前。
手指顫抖著,一頁頁翻過《論語》、《孟子》。
起初,目光雜亂無章,直至我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一行行、一字字看去。
終於,在一頁《孟子·離婁上》的空白處。
我看到了一行細若蚊足的硃批:昨日一見,思之若狂。
血液轟地一下衝上頭頂。
我瘋了一般繼續翻找,在一卷《詩經》中,一頁《關雎》被摩挲得幾乎起了毛邊,旁邊竟是女子的簪花小楷批註:君子之思,亦當如此直接否?
下面,是他熟悉的筆跡,硃筆回應:卿乃吾之窈窕淑女,自當琴瑟友之。
甚至在一本厚厚的《大學衍義》封皮夾層里,我小心拆開,裡面滑出的,竟是一張當票。
當掉的,是我嫁妝里一支許久不戴的赤金嵌寶簪子!
換得的銀錢,數目不小。
墨香、硃批、當票,還有那盒蘇合香胭脂……所有碎片轟然拼合。
好一個光風霽月的狀元郎。
好一個克己復禮的君子端方。
一股怒火直衝顱頂,氣得我渾身發抖,幾乎要捏碎手中的絹帕。
4
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這般戲碼竟會落在我身上。
昔日紅妝十里,笑映京華的狀元郎,我曾以為此生不變的良人,竟會如此待我。
當年,我身為宰相嫡女,多少世族子弟、王孫公子踏破了相府的門檻。
王侯公子、勛貴世子,何種青年才俊未曾見過?
可我偏偏只看中他一人。
看他寒窗苦讀卻目光清亮,看他衣衫簡樸卻不折風骨,看他於瓊林宴上不卑不亢。
他高中狀元後,得聖上青眼,卻也不過是翰林院中一介編修。
是父親在御前數次力薦,說他「沉穩可靠、才堪大用」,他才得以調入戶部行走,一步步接近權力中樞,成為如今人人巴結的宋員外郎。
娶我那日,他牽著紅綢,當著滿城賓客、天子欽使的面,一字一句,說得清晰鄭重:「天地為鑑,日月為證,宋少青此生,唯願與顧君兒一人同心,白首不離,永不相負。」
言猶在耳,熾熱真誠,恍如昨日。
可這才幾年?
誓言墨跡未乾,溫情尚有餘溫。
他竟已急不可待地將身心皆付與他人!
我望著庭中落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世間的男子啊……」
這聲嘆息落下,心頭那點殘存的溫軟,隨之消散。
我斂起所有心緒,眼底再無波瀾。
喚來丫鬟將書房一切恢復原狀,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唯獨取出暗格中那盒蘇合香胭脂,將香膏盡數剔去,填滿令人肌膚紅腫潰爛的桃花癬粉,再小心置回原處。
端起那盞早已涼透的茶,緩步走出書房。
5
夜色深沉,宋少青方才歸家。
他眉宇間帶著濃重的倦色,口中連連說著「乏了」。
更衣後便倒頭躺下,不出片刻,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
我也闔上眼,假意入睡。
約莫一炷香後,身側之人卻有了動靜。
他只低聲試探地喚了兩句:「君兒?君兒?」
我故作沉睡,毫無回應。
他不再呼喚,極其小心地掀被下榻,動作輕緩,生怕驚動了我。
我等他出去,悄悄起身。
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面。
只見他獨自一人進了書房。
我心頭微微一寬。
想來是還有緊急公務未畢,他方才只是假寐。
我輕提衣裙,正準備轉身回房。
卻見他又從書房中匆匆走出。
手中分明握著那盒蘇合香胭脂。
他快步繞過寂靜無人的亭台水榭,徑直朝著後院廂房的方向行去。
我怔了怔,隨即又為自己開解。
許是姑母近日身體不適,他特地去送些安撫之物?
到底還是長輩要緊。
如此一想,倒覺自己先前多心,險些錯疑了他。
然而,這個念頭尚未轉完,他的腳步竟停在了表妹李柔兒的房門前!
更令我渾身冰涼的是,那房門竟似早有等待,他未叩門,只輕推便側身閃入,動作熟練至極。
這麼晚了……
他進入一個未出閣表妹的閨房做什麼?
我悄步貼近窗。
只聽屋內傳來李柔兒那把慣常嬌柔聲,此刻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與親昵:
「少青哥哥,你終於來了,柔兒等得心都要焦了。」
轟隆——
如同一聲驚雷在腦海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