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沒了。
「所有訂單,24 小時內發貨!」
「感謝大家的信任!」
我對著鏡頭深深鞠躬。
感覺從未有過的輕鬆。
21
那天晚上。
我們盤點完所有的訂單,扣除物流和各項成本。
鄉親們拿到手的錢,算起來會比以前翻一倍還多!
全村跟過年一樣。
就連我眼前的彈幕都喜氣洋洋的,都誇我厲害!還說是我們村的驕傲。
大家在村口的空地上擺起了長桌宴。
吃著大鍋飯,喝著自家釀的米酒。
趙宇被陳叔灌得滿臉通紅,還在那兒吹牛,說他下次要打一隻熊。
王莉莉她們正圍著孕婦嫂子,好奇地摸著她的肚子。
我看著這熱鬧的一切,心裡感覺從未有過的寧靜。
謝景韞就坐在我旁邊。
他手裡拿著一瓶他的巴黎水。
安安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星星。
就在這時,「啪」一聲。
周圍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停電了。
緊接著。
村口傳來一陣囂張的摩托車引擎聲。
幾道刺眼的車燈直直地照了過來。
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喲,挺熱鬧啊。」
「聽說,你們這兒出了個能人,會用手機賣橙子了?」
「斷了哥幾個的財路,這事兒……可沒那麼容易算完啊。」
是那幫水果二道販子。
他們沒走近。
就那麼站在光影里。
為首的黃毛,一腳踹翻了旁邊的一張桌子。
碗碟,碎了一地。
村民們,沒人敢出聲。
都是些老人和婦孺。
趙宇的眼睛都紅了,他抓著手機,聲音發抖。
「報警!我們報警!」
「來不及了。」
一隻手按住了他的手機。
是謝景韞。
他站了起來,擋在所有人面前。
聲音很冷。
他看向黃毛。
「你想怎麼樣?」
黃毛笑了,他指了指我們剛打包好的幾箱橙子。
「就是手癢,想砸點東西。」
說完,他一腳把箱子踹翻。
金黃的橙子滾了一地。
然後,他看到了那堆成小山的巴黎水。
他走過去,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
「喲,這玩意兒金貴。」
他舉起一個箱子,然後狠狠地砸在地上。
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我他媽跟你們拼了!」
趙宇吼著就要衝上去。
被兩個同學死死抱住。
一旁,陳叔也被他老婆緊緊攥著手。
那些人看我們遵紀守法,他還更來勁了。
一箱,又一箱。
砸得滿地都是玻璃碴和氣泡水。
砸了一通,直到一箱不剩。
【不是吧?!!剛爽了一下就開虐?】
【這砸的是少爺的口糧啊】
【太無法無天了!】
就在劍拔弩張的時刻,黃毛的手機響了。
他接了個電話,然後,得意地笑了。
他沖我們揮了揮手。
「行了,哥幾個走了。」
「不著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玩。」
摩托車的聲音消失在夜色里。
他們的話莫名讓我有些心慌。
果然,幾分鐘後。
我們所有人的手機信號都消失了。
22
轟隆——
天上響起一聲悶雷。
暴雨傾盆而下。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涼了。
山路最怕下雨,如果遇到泥石流……
24 小時的物流幾乎是不可能完成了。
「我查過了啊!這幾天沒有雨水啊!」
王莉莉快急哭了。
「不怪你,不怪你,娃,你們別哭。」
姥姥看她哭了,心疼得不行,忙安撫她。
是我們疏忽了,沒有再確認一下今天的雨水情況。
手機一格信號都沒有。
村長的舊收音機里傳來天氣預報。
說暴雨持續,有泥石流風險。
又有幾個女孩子嚇哭了。
大家剛剛激動的情緒像被這場暴雨兜頭澆滅了。
我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們承諾了 24 小時內發貨。
不能失信。
就算寄不出去,我也要再開一場直播做出解釋。
我趁著大家慌亂,偷偷溜了出去。
我知道後山有個信號塔。
我得去那附近的山洞。
彈幕都很擔心我,勸我不要去。
【不是吧穗穗!你別去啊!太危險了!】
【山體滑坡不是開玩笑的!快回去!】
可我沒有別的辦法。
雨下得很大。
我剛跑到村口,一隻手就從後面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謝景韞。
他渾身都濕透了,頭髮貼在額頭上。
「你瘋了?」
我甩開他:「我必須去!」
他沒再說話,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後面跟著我。
「你回去吧,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我站定了看他。
「我替姥姥看著你。」謝景韞絲毫不退讓。
我見沒有迴轉,只好隨他去了。
我們倆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爬。
終於,在一個小山洞裡,手機有了信號。
我趕緊打開直播。
我想跟粉絲們解釋,請求他們寬限幾天。
我趕緊打開直播。
直播間裡,全是罵我的。
「騙子!說好 24 小時發貨呢?」
「我就知道是劇本!根本沒那麼多橙子吧!」
「退款!趕緊退款!」
鋪天蓋地的退款申請涌了進來。
我強撐著鎮定,但嘴唇都在抖。
「不是的,我們這裡……下暴雨……」
就在這時。
山洞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我們腳下的地都在震動。
是泥石流。
【臥槽!!!!!!!!】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快跑啊啊啊啊啊啊!】
【你倆一個也不許受傷!】
【作者!你沒有心!我殺了你!!!】
手機徹底沒了信號。
還好,劇烈的搖晃後,我們暫時安全了。
23
我讓謝景韞在山洞裡等著我。
自己出去瞧了瞧,最近的下山路被一塊石頭堵住了。
現在天很黑,我們得等到明天繞路下山。
今晚,我們必須在山洞過夜。
山洞裡很冷,我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謝景韞脫下他的衝鋒衣,蓋在我身上。
外面,是傾盆大雨。
裡面,是死一樣的寂靜。
「你穿吧,我沒事兒。」我吸了吸鼻子。
我打小就身體素質好。
謝景韞打了個寒戰,也沒再跟我推辭。
過了一會兒,我起來活動了一下。
又把我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了他。
「謝謝。」
「我才要謝謝你,你們所有人。」我說。
「但如果這次搞砸了,不光以後鄉親們的生意會更難做,」
「你、王莉莉、趙宇,你們所有人的心意都會浪費。」
「我不希望這樣。」
「怎麼會,你值得我們幫你。」
他看著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因為你的生命力很頑強,像一顆小樹。」
「什麼都不能撼動你。」
「所以是你吸引著我,我們,想要靠近你。」
「從你身上汲取哪怕一丁點兒力氣。」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
「我確實是很能活啦!」
我從沒覺得這有什麼特別的。
也許我除了這樣,也沒別的辦法。
猛然間,我想起了那些被黃毛砸壞的巴黎水。
「怎麼辦啊,大佬!」
「你的水都沒了……」
謝景韞看著我,好像一點兒也不急。
他低頭拿著一個小木棍在地上劃拉著,悶聲問。
「張小穗,你也覺得我有病麼?」
「不啊?像我也不喜歡喝豆漿。」
「每個人都有偏好嘛。」
他像在自言自語,但聲音又很清晰。
「我六歲那年,我媽第一次帶我進謝家的時候。」
「我不習慣。」
「我每天都想我姥姥。」
「想她給我買的橘子汽水。」
他的語氣帶著些孩子的失落。
我沒打斷他,只是聽著。
彈幕也都安靜了,大家似乎都屏息等他接下來的話。
「有一次,我媽帶我去參加一個聚會。
一個小男孩給我一瓶巴黎水。
我喝了一口就吐了。
我說了句難喝,我媽的臉都白了。」
那些太太都在背後笑她。
那天回家。
她讓管家買了很多巴黎水,不停地給我灌。
我想吐,她就捂住我的嘴。
她說:「你必須習慣。」
她說,你必須喜歡。
那個瓶子口很硬。
把我的嘴都磨破了。
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溫柔的媽媽會變成一個瘋女人。
後來我才知道。
一開始謝家那個男人並不打算娶我媽。
是因為他再也不能生育了。
才回頭把我媽和我接回了家。
他從沒把我媽當人看。
我小時候不懂。
只覺得在姥姥家的時候雖然窮,但至少活得像個人樣。
我那時候甚至想,不如跟我媽一起死了算了。
後來有一天,她打扮得很漂亮。
出門了,就再也沒回來。
外面的雨聲很大。
謝景韞的聲音很輕,很涼。
像這山洞裡的風。
我看著謝景韞,看了半天。
問他:「你是不是想她了?」
他沒回答。
又過了很久。
「嗯。」
那聲音很輕,只在耳邊停留一瞬。
又消散在風中了。
【啊……】
「所以不是水過敏,是心病啊……」
我突然想到我在上一世,曾經和一對母女同路。
她們在自己的城市快要生活不下去了。
我們穿越過喪屍群的時候,母親先把自己化妝成喪屍的模樣。
然後又把血抹在女兒身上。
女兒童言無忌,問她:媽媽,你為什麼要把我變成這樣。
媽媽說什麼來著。
我記不清了。
後來她被喪屍群吞沒了。
臨死前,求我把她的孩子送去基地。
我想這雨真的很壞,可以滴穿山洞,落到我的臉上。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流眼淚。
24
快天亮的時候,雨停了。
我終於在洞口找到了一格微弱的信號。
手機快要被消息撐爆了。
我點開。
鋪天蓋地的評論和私信。
不是罵我的,都是在道歉和替我解釋。
還有人問我需不需要援助。
彈幕一臉驕傲。
【嗚嗚嗚嗚我們穗穗值得,這孩子真的爭氣】
我的室友們查到了我們村泥石流的新聞。
她們拿著官方新聞截圖,在各個平台徹夜為我們澄清。
我還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頭像。
趙宇、王莉莉,甚至……
那個教市場營銷的老師。
他轉發了新聞,配文:
「這些孩子是我的學生,他們不會騙人,希望大家給他們一些時間。」
原來,他們都在。
【同學好!老師好!橙子也好!都好都好!】
我鼻子一酸,先給村長打了電話報平安。
然後,我推了推旁邊的謝景韞。
「喂,醒醒。」
他沒動。
我碰了碰他的額頭。
很燙。
他發燒了。
【不是吧?!剛解決一個問題又來一個?】
【這什麼美強慘少爺,淋個雨就發燒。】
【完了,這荒山野嶺的,上哪兒找醫生去。】
我幾乎是半拖半背地把他弄下了山。
回到村裡。
所有人都圍了上來。
趙宇的臉都白了。
村醫給他量了體溫,開了退燒藥。
然後,所有人面面相覷。
藥有了。
但,沒有巴黎水。
【我去!致命問題來了!】
【完了完了完了,法師沒藍了!】
我看著謝景韞燒得通紅的臉。
心裡,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對趙宇說:
「他昏迷的時候,應該……沒關係吧?」
「要不,試試?」
趙宇當場就炸了。
他吼我:「試試?張小穗你瘋了?!」
「出了事,你負得起責嗎?!」
我搖了搖頭。
「負不起。」
我看著病床上的謝景韞,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但我想救他。」
【別啊!萬一真出事了怎麼辦?!趙宇說得對啊!】
【但是確實救命要緊吧!】
我跑到後山,打了一壺最乾淨的山泉水回來。
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
我扶起謝景韞的頭,把混著山泉水的藥。
一點一點地,喂進了他嘴裡。
那一晚,我們輪流在他床邊守著。
第二天早上。
謝景韞醒了。
他睜開眼,眼神清明。
甚至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趙宇小心翼翼地湊過去。
「韞哥……你感覺怎麼樣?」
謝景韞看了他一眼。
「餓。」
他吃了三大碗飯。
還有半隻雞。
精神好得不像剛剛大病初癒的樣子。
【??????】
【好了?就這麼好了?】
【不僅好了,還餓了???這山泉水是加了 buff 嗎?】
我醒來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裡曬太陽。
手裡,還拿著我給他的那瓶山泉水,在喝。
我走過去,蹲在他旁邊。
小聲問:「你知道……你喝的是什麼嗎?」
他點點頭。
「知道,很好喝。」
「所以,大佬,你這是好了麼?」
我問得小心翼翼。
他看著遠處的天空,眼睛很亮。
聲音,也很輕。
「也許,她原諒我了。」
25
雨停後,在鎮上的幫助下,山路很快通了。
一輛輛白色冷鏈車,拉著橙子送往全國各地。
直播間的好評像雪花一樣湧進來。
「天啊!這是什麼神仙橙子!也太甜了吧!」
「我媽說她這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橙子!讓我再買十箱!」
「主播!什麼時候再上連結!我家的已經吃完了!」
至於那幫二道販子。
趙宇報警了。
警察叔叔進村調查,說他們涉嫌尋釁滋事和惡意破壞。
把為首的黃毛請去局子裡喝茶了。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腚上!】
【大快人心!】
我,張小穗,成了公認的全村希望。
村長在電話里激動地說,等我放假回去,要給我披紅挂彩,騎大馬游村!
我們回到了學校。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軌。
除了,我的飯卡餘額第一次超過了三位數。
【嗚嗚嗚我們小穗終於有錢了!】
【再也不用去食堂刷碗了,出息了!】
周一,村長給我寄來了二十箱橙子。
他指名道姓,讓我分給幫過我們的「好娃娃們」。
我把箱子堆在宿舍樓下。
在班級群里發了條消息:
「家鄉的橙子到了,大家來拿啊,免費。@全體成員」
下一秒。
我的手機炸了。
我被一群人,從四面八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包圍了。
「小穗!給我留一箱!不!兩箱!」
趙宇一馬當先,試圖憑藉體型優勢插隊。
「不行!我先來的!」
王莉莉不甘示弱,拉著她的姐妹們組成人牆。
【哈哈哈哈哈像峨眉山的猴兒開飯了!】
【笑死,全校都知道這橙子是好東西了。】
「張小穗同學!」
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氣喘吁吁地擠了進來。
「我看了你的直播!太燃了!我能買一箱支持一下嗎?」
「還有我!還有我!」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我看著這群搶橙子搶到臉紅脖子粗的同學們。
感覺自己不像在分水果。
像在搞什麼限量版潮牌發售。
最後謝景韞來了。
他往那兒一站。
然後淡淡地開口。
「都排隊。」
世界瞬間安靜了。
26
傍晚的操場很安靜。
天邊的雲是橘粉色的。
風吹過來,帶著夏天快要結束的味道。
我和謝景韞兩個人坐在主席台上。
【啊啊啊又是這個操場!夢開始的地方!】
彈幕現在天天在我眼前念叨。
讓我趕緊跟謝景韞表白。
我乾脆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突然,臉頰一冰。
謝景韞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杯檸檬水。
杯壁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我接過來的時候,他的指尖不經意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像被什麼燙到一樣,我飛快地縮了回來。
【碰到了!碰到了!絕對是故意的!】
【喲~小動作開始了哈。】
【我們小穗,純情得像張白紙哈哈哈哈。】
他好像沒察覺。
或者,察覺了也假裝沒看見。
我低著頭,假裝認真研究手裡的吸管。
心跳,有點快。
我吸了一大口。
是熟悉的,能讓人安心的味道。
【笑死,她還是那麼愛喝蜜雪!】
他就那麼靠著欄杆,安安靜靜地看著我。
眼神很專注。
看得我……臉有點熱。
忽然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姐妹們,他不對勁,他絕對不對勁。】
他說,「我也想嘗嘗。」
我「啊?」了一聲。
還沒反應過來。
他突然俯身。
【他要幹嘛!他要幹嘛!】
【前方高能預警!非戰鬥人員請撤離!】
他一下子靠得很近。
近得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很淡的皂角味道。
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頭。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徹底死機了。
然後,他就著我的吸管。
喝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間接接吻!是間接接吻!】
【謝景韞!你這個綠茶男!太會了!】
【我人沒了,需要輸血。】
我感覺我的臉已經燙得能煎雞蛋了。
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哈哈哈哈哈臉紅得像個番茄!】
【這誰頂得住啊!!】
【小謝啊小謝,債務人就是債務人,是不能變成老婆噠!】
他直起身,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然後,皺眉,表情,很嚴肅。
我心裡咯噔一下。
剛才的那些胡思亂想,瞬間飛走了。
他不會……又過敏了吧?
我緊張地問:「不、不好喝?」
他沒回答。
只是用那雙很黑的眼睛,沉沉地看著我。
下一秒,他眼睛一閉。
直挺挺地,就往我身上倒。
「謝景韞——!」
我嚇得魂都快飛了,手裡的杯子啪一下掉在地上。
也顧不上了,手忙腳亂地抱住他。
他的重量壓下來,帶著他身上乾淨的氣息,把我整個圈住。
「喂!謝景韞!你怎麼了?!」
我的聲音帶了哭腔。
「你別嚇我啊!是不是又過敏了?你說話啊……」
彈幕也蒙了,大家猜什麼的都有。
就在我慌得眼淚都快掉下來的時候。
我懷裡那個「人事不省」的傢伙。
濃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悄悄地,掀開了一條縫。
哪有半分不適?
全是得逞的、狡黠的、像偷到糖的小孩一樣的笑意。
然後,他顫抖著聲音說:
「好……喝……到……暈倒!」
「把我變成檸檬喪屍了……」
四目相對。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
剛才的驚恐。
擔憂。
害怕。
瞬間全變成了……
……無語。
我看著他那副得意的樣子。
死一樣的沉默後。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
他笑起來,眼睛裡像落滿了星星。
很好看。
彈幕,噓聲一片。
【幼稚!】
【兩個加起來三歲,不能再多了……】
一陣晚飯吹過。
空氣里,全是檸檬的清甜味。
番外(謝景韞):
我叫謝景韞。
活了十九年,人生乏善可陳。
上學、社交、回家,日復一日。
一切都讓我感到煩躁。
煩,無從擺脫、深入骨髓。
我的人生沒目標。
沒樂趣。
什麼也沒有。
家宴的時候,祖父會要求我們先禱告。
我閉著眼睛,問。
神啊,為什麼我還活著。
為什麼我的人生這麼讓人厭煩。
神從不回答我。
變化,起源於一個極其無聊的賭約。
我們一群男生聚在一起打賭。
輸了的人要請那個特困生喝蜜雪冰城。
我知道這種行徑卑鄙、讓人不齒。
但我習慣了融入。
融入這個圈子。
所以我只是暗暗祈禱我可以贏。
然而我還是輸了。
在我端著那杯冰涼的水走向她的時候。
我腦海中閃過幾種可能。
她如果罵我,我就站在那兒讓她罵。
罵多久都可以。
她如果被羞辱哭了,我可以每天給她買不同的奶茶,直到她原諒我。
那天太陽快要把人曬化了。
我越走越近,那個叫張小穗的女生,黑黑瘦瘦,窩在人群中,抻著脖子看別人手裡的飲料。
下一秒,她艱難地吞了下口水。
我把那杯蜜雪冰城遞給她的時候,她竟然毫不猶豫地咬住了吸管。
像一隻生存至上的小動物。
對,小動物。
不懂人類社會的彎彎繞繞。
她仰著頭看我的時候,瞳仁又黑又亮。
更顯得我不堪。
02
那個眼睛亮亮的女孩堅持要「還債」。
四塊錢的債。
一開始我覺得反正她也翻不出什麼浪花,就隨她去吧。
然後我就被送進了急診。
因為她給我接了一瓶直飲水。
我躺在病床上想,真好,我對那個很差勁的賭約的愧疚終於減輕了那麼一點點。
她很自責。
但其實這不怪她。
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怪胎。
喝水會過敏的怪胎。
可張小穗卻說,安啦大佬!
「你看我也不愛吃蔥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
那天,我覺得我原諒了自己的怪胎,一點點。
03
我開始好奇。
好奇小穗長大的地方。
我想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才能把小穗養得這樣好。
後來我到了她的家鄉。
果然。
每個人,每一個,都那麼善良、溫暖。
我看著小穗的姥姥,滿臉皺紋,坐在院子裡那棵茂盛的樹下乘涼。
就好像回到了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我被困在自以為是的煩惱里。
甚至沒有好好跟姥姥道別。
她走的時候,就躺在那張硬板床上,穿著平時捨不得穿的衣服。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向神祈求。
神啊,讓姥姥活過來,我做什麼都願意。
祂當然沒有回答我。
04
從山洞回來的那天,我發燒了。
只記得小穗把我半拖半背地拽下了山。
然後,我的意識便陷入了混沌。
緊接著,我緩慢地睜開眼。
渴。
我很渴。
靈魂被焚燒殆盡的焦渴。
我用力地睜開眼,視野所及之處。
是無邊無際、被烈日炙烤到龜裂的黃土地。
天空是灰黃色。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與焦土的氣息。
這是哪兒?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是幾片勉強蔽體的破布。
雙手、所有皮膚都布滿細小的傷口。
大腦一片空白。
第一反應是我那個便宜爹終於把我扔到了世界的某個犄角旮旯讓我自生自滅了。
來不及思考。
求生的本能已經掌控了我的身體。
水。
我需要水。
我像一頭被驅趕的牲口,在荒原上踉蹌前行。
度秒如年。
直到我看見了一個淺坑。
那曾經或許是個水窪,如今只剩下一點渾濁不堪的泥漿。
我絲毫沒猶豫,跪下,把臉埋進了那灘泥漿。
腥臭的髒泥沾滿我的口腔。
我卻病態地汲取著裡面的一點濕潤。
幾秒鐘之後,我的腹部傳來劇烈的絞痛。
一陣翻江倒海,我蜷縮在地上,吐出一灘混著泥沙的黑色血跡。
水裡有毒。
我後知後覺。
我喝了十幾年那麼操蛋的巴黎水。
最後,卻守著這一灘泥水等死。
意識漸漸地在灼熱的空氣中散開。
我甚至感受到一絲解脫。
可是一雙腳停在我面前。
那是一雙破舊到看不出原樣的鞋。
鞋幫上沾滿了乾涸的泥點和暗紅色斑塊。
我費力抬起眼,逆著那昏黃的光,我看到一張臉。
又髒又瘦,頭髮亂得像雞窩。
但那雙瞳仁,又黑又亮。
像一隻驚覺的小動物。
張小穗,好久不見。
我伸出手,想去夠她。
她抬起手中的武器——一根鋒利的鋼管,戳了戳我的胳膊,像在自言自語。
「還活著啊?」
語氣里,竟然有股失落。
原來,這裡的張小穗並不認識我。
「算了,算我倒霉。」她嘟囔了一句。
然後,她把我的一隻胳膊甩到自己肩膀上。
用一種與她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力量。
將我從地上拖了起來。
05
她的背很瘦,崎嶇的肩胛骨硌得我生疼。
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然後,她把我帶進一間屋子。
在那些短暫的清醒的瞬間,我看見她用一把小刀把一株已經變異的仙人掌,切開,
剜出一點點汁液。
然後撬開我的嘴,一點點喂給我。
那汁液又苦又澀。
比我喝過的最難喝的中藥還要難喝一百倍。
在我徹底醒來的時候。
我看到房子裡還有一個小女孩。
大概六七歲的模樣。
她說她叫張夢枚。
我愣住了。
這個名字我好久沒聽到了。
這是我媽媽的名字。
06
她蹲在我的床邊,歪著頭,手裡拿著一小塊烤得焦黑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塊莖,小口小口地啃著。
她的左臉頰也有一個梨渦。
和我記憶中的那張臉逐漸重合。
「張夢枚,」我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嘴裡發苦,
「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她眨了眨眼,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聲音清脆,
「我媽媽給我起的。」
「你媽媽呢?」我下意識地問。
但這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在這個鬼地方,談論親人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小女孩的眼神黯了一瞬,又很快亮了起來。
她指了指外面,那個正在過濾污水的瘦小身影。
「那是小穗姐姐。」
「小穗姐姐說,媽媽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她的語氣里,有股殘忍的天真。
她的語氣逐漸堅定,像在說服誰。
「小穗姐姐說了,媽媽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裡有吃不完的麵包。」
「還有甜甜的水。」
「她說,媽媽會在那裡等著我。」
她頓了頓,眼神又變得有些迷茫,繼續說道。
「哥哥,是不是因為我不夠乖……」
「我吃得太多了,媽媽她才不要我了?」
這句話,像一把生鏽的刀,一寸一寸沒入我身體里已經腐爛的一處傷口,然後用力地、殘忍地轉動了一下。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小小的男孩,站在空曠的、大得像迷宮一樣的房子裡。
手裡緊緊攥著一張滿分的成績單。
他等了很久很久。
從白天等到晚上。
那個說好要回來陪他過生日的人。
卻再也沒回來。
後來,管家告訴他,夫人走了。
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裡,一遍遍地問自己。
是不是我不夠好。
如果我早些變成她喜歡的樣子。
她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我開始顫抖。
緊接著不可自抑地哽咽。
那是一種遲到了十幾年的巨大委屈。
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就吞沒了我。
憑什麼?
憑什麼她要走?
憑什麼她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讓我一個人,在那個空蕩蕩的房子裡,日復一日地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背影?
是我不夠好嗎?我考了第一,我拿了無數的獎盃,我成了所有人眼中最優秀的繼承人。
可是,她為什麼還是不要我?
我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可那些滾燙的液體,還是不爭氣地從眼眶裡湧出來,滴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這滅頂的悲傷淹死時,一個帶著溫度的東西,輕輕地蓋在了我的頭上。
我愣住了,緩緩抬起頭。
是張小穗。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她沒說話,只是把她布滿薄繭和傷痕的手,覆在我的頭頂。
她沒看我,而是面向一臉擔憂的小夢枚,說話時語氣溫柔。
「媽媽已經做了很多很多了。」
「她給了你生命。」
「她現在不在你身邊,也會希望你好好長大。」
「我們不怪她好不好……」
然後,她把過濾好的水遞給我。
「喝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和另一個世界的她一樣。
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都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野蠻生長的力量。
把我拽出泥潭。
讓我也有了衝動,想像她那樣,用力地活一次。
07
「韞哥!你醒了!」
我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趙宇那張放大的、寫滿焦急的臉。
還有村裡那間熟悉的屋子,
窗外是雨後清新的空氣和嘰嘰喳喳的鳥叫。
我回來了。
我坐起來,感覺身上一陣輕鬆,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趙宇緊張地問。
我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屋裡那個黑色的大水缸,眼圈差點紅了。
「水!給我水!我要喝水!」
趙宇:……
那天,我在院子裡,看到了眼睛裡布滿紅血絲、下巴都尖了一圈的張小穗。
你問我在她走向我的那幾分鐘,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神啊,你一定聽到了我的禱告。
才讓我來到了她身邊。
08
回上海後,我又去體檢了一次。
一直負責診治我的醫生看著我手裡拿的檸檬水,像見了鬼。
「小韞啊,你這是給我的?」
我低頭嘬了一口,冰冰涼涼,酸酸甜甜,滑過喉嚨的時候舒服得我眯了眯眼。
「不給,想喝自己點。」
「這是我女朋友請我喝的。」
跟在我身後的趙宇從手機里抬起頭。
「誰問你了?」
「在場有零個人問你耶!」
我非常大度, 沒跟他一般見識。
他們單身狗,都是不懂我們有女朋友的男人的幸福。
可醫生依然對我很擔心。
「謝景韞,你不過敏了?」
我看他一臉如臨大敵的樣子就想笑。
也是,畢竟從小到大, 因為我這個「怪病」,他沒少被我那個便宜爹折騰。我喝一口自來水就能進急診室躺一個禮拜的事跡,估計能寫進他的職業生涯黑歷史 TOP1。
我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 翹起二郎腿,用一種過來人的、帶著點滄桑和炫耀的語氣,對他說:
「醫生, 你不懂。」
他皺眉:「我怎麼不懂了?你的病我跟了十幾年……」
我把手裡的檸檬水重重地放在桌上, 冰塊撞擊著杯壁, 發出「哐」的一聲。
我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我渴過,你渴過麼?」
醫生:……
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氣場震懾住了,下意識端起桌上的保溫杯, 擰開蓋子, 有點茫然地說:「剛喝完……普洱。」
「哼。」我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 充滿了對養生人士的不屑。
我猛地站起身, 雙手撐著桌面,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氣場全開。
「你那也叫渴?!」
「我,謝景韞, 死過一次!」
「你死過麼?!」
診所里, 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我能聽見牆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 和我自己因為入戲太深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我維持著這個帥到炸裂的姿勢,等待著他們被我徹底震撼的反應。
趙宇一臉呆滯地看著我,顫聲喊道:
「韞哥, 這個時候就不要 cos 吳京老師了啊喂?!」
我巋然不動。
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和小穗的人生有多酷!
……
那天我剛出診室,我就聽到醫生崩潰的聲音。
「歪?張教授,我課題好像毀了!」
電話那頭似乎問了原因。
醫生深吸一口氣, 語氣裡帶著一絲絕望的哭腔:
「我的……我的臨床孤例……我那個跟蹤了十幾年的獨苗……他……
他媽的,他好了!」
對!沒有任何臨床干預!
就突然好了!
他說他死過一次!
他不光好了, 現在還他媽的賊愛喝蜜雪冰城了!
你知道蜜雪冰城是什麼嗎?!那是工業糖精和自來水的混合物啊!
我的數據……我十幾年的心血……全廢了!
我現在懷疑人生,我懷疑科學!
張教授,你說, 學醫到底有沒有意義!你說啊!」
我聽見趙宇在旁邊倒抽一口涼氣,小聲嘀咕:
「韞哥, 你好像……毀掉了一個科學家的夢想。」
我冷笑一聲, 嘬了口檸檬水。
呵, 你們這些凡人。
09
後來我常常想, 或許人這一生, 就像一場漫長的、不見天日的高燒。
渾渾噩噩, 不知所起,不得所終。
你會在燒得最厲害的時候。
看見荒原,看見枯骨, 看見自己被拋棄的、腐爛的過去。
你會以為那就是結局。
直到有個人,逆著那昏黃的光走來。
她什麼都沒說。
然後,你的天就亮了。
所以神明從沒拋棄你。
神明就在人世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