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養在王府四年,魏將時仍舊厭惡我。
他厭惡我謹小慎微的市井氣,厭惡我藏在「妹妹」皮囊下的攀附心。
更厭惡我生得腰凝弱柳,丰姿端麗,在宴上惹得世家公子們挪不開眼。
他說:「我只待你當妹妹,望你知廉恥,守本分,莫招搖。」
及笄之年,仁親王觀我與魏將時仍如冰壺玉尺,疏而有禮,遂收我為義女。
不久後,我頂著郡主的頭銜,被指婚給三皇子。
可出嫁前。
魏將時卻衝到我的院子裡,踢翻我的妝奩,撕碎我的喜服。
多年的端方修養,蕩然無存。
1
暮春的雨斜斜掠過王府飛檐。
我攥著竹傘剛從女學歸來,裙裾還沾著水珠。
門房老周搓著手笑道:
「阮姑娘怎的自己回來了,世子爺半個時辰前剛撐著傘出門,說是要去女學接人哩!」
指腹不由得攥緊了傘柄。
「誒!小姐您這又要去哪啊?我去備輛車給您吧。」
我轉身衝進雨幕,丫鬟踉蹌地跟在我後面喊。
「小姐打傘啊,別著涼!」
這是魏將時第一次去女學接我……
莫非,莫非他已不計較那日我莽撞吐露的心意?
亦或是,經這幾日思量,他願拋開商賈之見,又不想與我做兄妹了?
雨這麼大,他別因我淋了雨才好。
心裡這樣想著,腳上跑得飛快。
青石板上的積水濺濕了繡鞋,卻顧不上擦拭。
轉過巷口,細雨朦朧間,遠處的身影漸漸清晰。
玄色衣袍與月白裙裾相攜而行。
魏將時手中的黑綢傘,穩穩地傾向林秋月那邊,自己的肩頭卻洇出大片深色。
風卷著細雨撲在臉上,我忽然覺得渾身發冷。
原來,剛回京入女學的林秋月就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表妹。
所以,他去女學接的人。
不是我。
也不可能是我。
我靜靜站在雨幕中。
看著一貫矜貴疏離的男人,低頭悉心地替林秋月繫緊斗篷系帶。
怔然之際。
我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兩人的視線里。
2
林秋月素手輕揚作別,我強扯出一抹笑意頷首回禮。
魏將時垂眸附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直到門扉緩緩閉合,將那抹嬌俏人影掩入深院,他才轉身抬步,朝著馬車方向行來。
玄色馬車在我面前調頭後停下。
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起一角。
魏將時那張清雋卻毫無溫度的臉,居高臨下地望過來。
「上來。」他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來,簡短,冷淡。
我怔忡地看著他,雨水流進眼睛,澀得發疼。
「就幾步路,不勞煩哥哥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雨里發顫,卻還是試圖維持著最後一點尊嚴。
魏將時愣了一下,這是以往我從未主動提起過的稱呼。
「若是受了寒……」他頓了頓。「若是受寒,王府還要請醫問藥,徒增事端。」
我繃著唇,終是沉默地走向馬車。
車夫放下腳凳,我提著濕透沉重的裙擺,費力地踩上去。
車廂溫暖乾燥與外面的淒風苦雨仿佛兩個世界。
但我依舊覺得渾身發涼。
魏將時端坐在主位,閉目養神,仿佛身邊沒有我這個人。
他的錦袍纖塵不染,只有肩頭那片被雨水洇濕的深色,我想起自己剛剛的衝動之舉,實在荒唐得可笑。
馬車在雨中緩緩前行,軲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單調而壓抑。
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他清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依舊閉著眼,仿佛只是隨意交代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阿棠妹妹。」
「日後在府中,若無事,不必和我走得太近。」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秋月看似爽朗實則心思最是細膩,若見你我太親近,或恐……生出些不必要的誤會。」
不必要的誤會?
真是好體面的理由。
一股冰涼從指尖蔓延到心臟,喉嚨堵得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能將頭垂得更低。
最傷人的,不是疾言厲色的呵斥,而是這種彬彬有禮的、體面的驅逐。
「好。」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一個乾澀到極點的音節。
「阿棠……明白了。
馬車停下,我們一前一後下車。
魏將時又恢復了之前的溫潤模樣,吩咐小廝:
「讓膳房給阿棠妹妹做碗驅寒湯,仔細著了涼。」
話音平平淡淡,倒像是前日在書齋討論課業,或是往常叮囑我添衣的模樣。
我驟然抬眼,望著他眉間的霧氣,滿心不解。
我不明白,他為何還能這般若無其事,用同往常無二的語氣,說著那些讓人恍惚的關懷。
直到我轉身見到等在府門口一臉焦急的王妃,我才恍然。
他周身溫言問詢、躬身行禮的端方模樣,或許只是演給別人看的。
今日差點讓林秋月誤會,他索性在車上也嚴肅直白了些。
下了車,就又變回端方君子。
他大概是打從心底厭惡我這個商賈之女。
只是君子風骨不允許,世家清譽不允許。
所以他便將那些嫌惡化作疏離客套。
偏我昏了頭,還將這些不咸不淡的關懷當作偏愛。
生生蹉跎了四年痴念。
3
魏將時十六歲時,先帝贊他風華若松,玉珂瑩粹,特賜他表字松珂。
眾多世家貴女傾慕他。
可魏將時獨獨心系表妹林秋月。
傳聞林秋月十歲隨父戍邊,既有塞北風沙養出的颯爽,又具世家貴女的端雅。
這幾年,二人雖遠隔千山,尺素從未斷過。
這是入府不久後,魏螢說與我聽的。
無他,不過是要我知曉——
我妄想攀附他哥哥,是件多麼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但我那時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不知士農工商間的鴻溝深如天塹。
我不知人心如謎,任憑窮思不可解。
我只知,我是大昌國漕商巨擘阮崇山之女,自幼金珠作飾,玉饌為食,縱使世家姝麗,亦難較分毫。
我只知,王爺視我如己出是因為我父親於他有舊恩。
可我不知的是,那時新貴商戶勾結權臣蠶食份額,昔日煊赫的漕商世家,正困於危局,頹勢漸顯。
父親同樣沒告知我,他寄希望於我能從王府這兒學好高門規矩,出落得端雅矜貴,儀靜體閒,攀上一門好親事,以保我後半生無虞。
可我剛剛拿到手上的家書,母親已將阮家的困局說得清清楚楚。
母親在信里說,時間緊迫。
最遲等到我及笄,趁阮家尚存餘力,她和父親會求王爺儘快為我尋一門親事。
若不是行到水窮,她又怎會告知我這些。
想來是我到王府前,家族頹勢已經顯現。
怪不得,王爺和王妃看向我的眼裡總是帶著些憐惜。
怪不得,魏螢同我說話時總是充滿酸言冷語。
怪不得,魏將時一直疏離我,大概是因為他早將我的真心看作了滿腹算計。
思及此,我不禁苦笑。
徹底歇下對魏將時的心思。
畢竟這京中,玉樹芝蘭無數。
又不是只有他魏將時一個男子。
4
半月後寒食節,母親托商船送來淮南的糯米粉。
我特地起了個大早,將新蒸的青團整齊碼進纏枝蓮紋食盒。
糯米皮裹著豆沙餡,在瓷碟里泛著盈盈水光。
王府階前海棠簌簌墜紅,我依序向各房送點心。
我不似世家貴女嫻習琴棋、精擅詩賦。
唯有低眉順眼賠笑周旋,憑些市井裡學來的討好手段,搏得別人喜歡。
寄住在王府這幾年,府中上下早都習慣了我在節令物什中的細碎心意。
只有一人除外。
我思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周全禮數,特地繞開倒容易教人多想。
行至魏將時案前時,他正執筆批註文書。
墨香混著艾草氣息縈繞。
見到我來,魏將時執筆的手一頓,卻並未抬眼。
心思清明了,不免看許多人和事也細緻了些。
回憶起來。
魏將時似乎對我一向這個樣子。
說疏離少一分說熱絡又多一分,偏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我剛放下食盒,便看見了硯台邊放著一個繡法拙劣的金糰子。
不巧,魏將時抬手取鎮紙的瞬間,廣袖帶翻了青瓷碟。
碧色糰子染著泥痕,跌跌撞撞滾落在地,有些狼狽。
「阿棠妹妹,抱歉。」
他眉峰微蹙,語氣裡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
我垂眸。
望向他另一隻手理得距桌案有半臂遠的廣袖,忽然明了。
他不是不喜這青團,只是不喜我。
記得有一年,我央著府里的嬤嬤教我繡香囊。
送給他時。
魏將時垂眸看了一眼,並未直接拒絕。
而是說:「阿棠妹妹的手藝不錯,只是這香囊里的金線於我而言未免太過扎眼。」
那時的我,哪裡聽得懂這話里的彎繞。
只以為是自己的選錯了顏色。
現在回想,其實是我選錯了人。
魏螢不知何時進來,倚在門邊捂著帕子輕笑:
「阿棠姐姐這手藝,配王府還差了些……」
她想說的其實是……
區區商賈之女,如何配得上世襲罔替的仁親王府世子?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很生氣。
只是蹲下身子拾起,指尖沁著涼意。
「無妨,改日再做新的。」
魏螢送我到門口,嘴角噙著冷笑。
「都說了,要你別做無用功。」
「儘是些收買人心的小伎倆,打擾我哥批牘。」
我笑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
「今日是阿棠唐突了,日後不會再來松珂哥哥的書房。」
話音剛落,魏將時的指節驟然蜷緊。
臨近午飯時,我又做了些青團。
丫鬟幫我送到花廳後解釋道:
「我家小姐說,見弟弟們上午吃得開心,她便又去後廚多做了些。」
二房和三房的幾個弟弟都很歡喜,魏景拽著我的袖子,搖來搖去:
「阿棠姐姐,你可真好。」
王爺笑道:「阿棠有心了。」
魏將時咀嚼的動作停住,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看那樣子,他大概是以為我特地給他做的。
5
傍晚又下起細雨,我只好沿著迴廊散步。
行至西苑庫房附近,正撞見幾個小廝在門口急得團團轉。
只見管家對著幾匹發霉的蜀錦唉聲嘆氣。
原來是連日陰雨,庫房裡存著的幾匹上等蜀錦受了潮,起了霉斑。
「這可如何是好?這批料子可是準備送到宮裡的…」管家急得直搓手。
我走近,細看那霉斑的顏色和分布,又嗅了嗅氣味,心中一動。
五歲起隨父親行商,這點風浪還應付得了。
「方便給我看一眼這幾匹蜀錦的帳目嗎?」
管家遲疑了一會,還是拿給我。
我熟門熟路地翻出那幾匹蜀錦的入庫記錄。
指尖划過一行字,轉身對管家道:「馮叔莫急,這批蜀錦大概是浸過蘇木染,霉斑尚淺,只需趁過幾日天氣晴好,將其置於通風處暴曬三日,再用細紗布蘸取薑黃粉,輕輕擦拭霉處,就可以去霉留色,且不損其華彩。」
「七歲那年,我家漕運時突遭暴雨,半船蘇木染的杭綢便是這般救回來的。」
眾人將信將疑,管家見我神色篤定,遂死馬當活馬醫。
三日後,那幾匹蜀錦果然煥然如新,霉斑盡褪。
看著眾人感激又驚奇的目光,我心中這幾日的鬱氣,仿佛隨著霉斑一同被薑黃粉擦去了。
至少,我並非全然無用之人。
消息傳到魏螢耳中,她只是撇撇嘴。
「哼!不過是些商賈之道,奇淫巧技罷了。」
魏將時執筆的手懸在半空,墨汁滴落污了紙張也渾然未覺。
只是低聲自語了一句:「商賈之道?」
那語氣里,第一次帶上了並非全然貶義的複雜。
6
午後我整理木匣要找一些舊物。
丫鬟通傳魏將時帶著魏螢和林秋月朝我院子來時,我已來不及收拾。
魏螢進了屋就好奇地望向木匣。
趁我們幾人說話時,她沒忍住翻開看了看。
隨後拿著一張畫像衝到我面前質問。
「阮衿棠,你知不知恥啊!」
我定睛一看,只覺耳根一熱。
「你為何要翻我的東西?」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要畫我哥的畫像?」
林秋月和魏將時同時愣住。
我剛要解釋就被她打斷。
「做青團也是為了我哥,把所有人的都做了吧?」魏螢不依不饒。
林秋月回頭看了眼魏將時,眼眶已然泛紅。
男人緊抿著唇。
「我只是想約阿棠妹妹踏青,我不知阿棠妹妹和表哥…看來,我來得倒不是時候了。」林秋月緊抿著唇,在眼淚落下之前,轉身跑了出去。
魏螢從鼻尖嗤了一聲,狠狠扔下畫像。
魏將時眸若寒潭地看了我一眼,也跟著跑了出去。
那個眼神,很熟悉。
我忽然想起剛入府那日。
腰間掛著算珠和商船檣鈴改的掛件,行走時叮噹作響。
嬤嬤提醒我:「王府向來靜雅,還望姑娘能收斂一下這市井氣的掛件…」
我剛想解釋什麼,抬頭就撞進了那樣一雙清冷冷的眸子裡。
那時候我只顧著欣賞魏將時那張俊美無鑄的臉。
卻沒細細探究。
那個眼神不是因為陌生,而是因為嫌惡。
7
魏將時追著林秋月不知哄了多久。
踏著最後一縷殘陽回的府。
他平素束得一絲不苟的發冠微微歪斜,幾縷碎發黏在汗濕的額前,襯得那雙向來清冽的眼眸帶著些疲憊。
到我院子裡時,魏將時大步跨過門檻,對我猛地伸出手,腰間玉佩隨著動作輕撞出冷響。
我知曉他的意思。
恭謹地將畫像遞給他。
魏將時深吸一口氣,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撕著:
「阿棠妹妹入王府這麼多年,基本的規矩也該學學。」
他負手後退半步,袍角掃過滿地碎紙,聲調淡淡。
「私藏男子畫像,傳出去怕是要污了阮家百年清譽,還是說——」
他忽而捏起手中畫紙丟進炭盆,看墨色在火中燒盡。
「阮老爺送你來王府,就是為了要你學做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從未對我說過如此重的話。
看來林秋月當是和他生了嫌隙。
我望著炭盆里蜷成黑灰的畫紙,有些無奈。
只好從木匣里掏出其他的畫像,一一攤開放在他面前。
8
我逐一指認
「這,是王妃和王爺的畫像。」
「這是螢妹妹。」
「這是景弟弟和二姨娘。」
……
盡數說完後我抬眸看向他,指尖摩挲著畫軸邊緣認真道:
「這些畫像並非阿棠私藏,是入京那年父親特地著人備下的,連同各房和京中世家名冊一起。」
「只為讓我儘快融入王府,免得因為年紀小記錯了人鬧出笑話。」
他喉結猛地滾動,攥著拳的手上青筋微跳。
我低頭將畫紙摞齊,又斟了盞茶推過去,垂眸繼續道:
「那日松珂哥哥說過,你我一直以兄妹相稱。」
「這輩子,也只能是兄妹。」
我抬眸看向他,語氣鄭重:
「阿棠,通通記下了。」
他攥著茶杯的指節驟然泛白,眼底暗潮翻湧。
半晌。
他用指節叩了叩案上的畫卷,繼續質問。
「是麼?既是舊物…」他喉結滾了滾:「為何偏在此時翻出來?」
為何偏在我們幾日未見後。
為何偏在他拒絕了我的表白後。
他垂眸別過臉,依舊端著姿態:
「莫不是…口不應心?」尾音輕得像片羽毛。
似是想從我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可明明拿規矩捆住我僭越念頭的人是他。
指尖攥著裙角,我低聲道:
「是因為那木匣底裝著阿棠的庚貼,不久前父親和王爺通了信——阿棠即將及笄,父親望王爺能幫阿棠尋一門好親事。」
「王爺已將庚帖遞了出去,阿棠很快就要嫁人了。」
「今天惹得您和秋月姑娘生了嫌隙,真的對不住!改日我同秋月——」
話音未落。
魏將時手中茶杯驟然迸裂,青玉盞化作齏粉和著碎片墜落在地……
9
男人恍若未覺,怔愣著的指尖還在無意識摩挲著手裡的殘片。
只是脊背仍挺得筆直,仿若適才只是偶然失了手。
他從袖中取出素帕擦拭指節,卻在觸及掌心被瓷片劃破的血痕時,停頓了半息。
魏將時睫毛微顫,轉而將茶盞穩穩斟滿,茶湯在杯中盪開細小漣漪。
「庚帖遞到哪家府上,可知曉?」
我點點頭。
「聽說是使府,節度使之子沈行方。」
魏將時唇角微揚,眸中似有冷光流轉:
「他乃庶出,你可清楚?」
他指節無意識叩擊著扶手,發出極輕的「噠噠」聲。
「無妨。」我輕輕搖頭。「母親說過,君子如玉,貴在德行,不必在意那些虛名俗規。」
魏將時伸手取過茶盞,卻因用力過猛,杯盞與茶托相撞發出刺耳脆響。
「好個不在意虛名俗規,你倒是洒脫。」
見我還未應聲。
他起身扶了扶袖,似是有些惱。
「既是你心甘情願…日後莫要後悔!」
10
接下來幾日,我再沒去叨擾他。
而是去佛堂,為王妃抄經祈福。
可說來也怪,魏將時卻日日往佛堂跑。
這會王妃正提起明日準備帶我去賞花宴。
她斜倚軟墊,見我簪子上垂落的珍珠險些掃到經文,輕聲笑道:
「當心些,可別蹭到這金粉花了臉,回頭帶你去賞花宴可就是個小花貓了,到時被沈家公子見到……」
話音未落,殿外忽然傳來衣袂輕響。
「母親,今日可有想念孩兒?」聲音鏗鏘有力,帶著幾分孩子般的撒嬌。
我抬眼望去,正撞見魏將時立在雕花門外。
他手中握著青瓷藥盞,想來是為王妃送藥。
目光掃過伏案抄經的我,稍作停留。
他這一趟趟的,總能找到各種理由。
送藥,問安,甚至替王妃尋一卷經書。
倒比從前不避諱時見的面更多。
更令我訝異的是,賞花宴這天,魏將時也來了。
11
他身著玄色織金錦袍,腰間羊脂玉佩隨步伐輕晃,甫一踏入花宴便引得滿座譁然。
魏螢蹦跳著湊過來,眨著大眼睛上下打量:
「哥,你今日為何穿得如此艷麗?往日赴宴你可都是素色衣裳。」
魏將時耳尖泛紅,輕咳一聲:
「小孩子家,莫要亂問。」
我比魏將時好不到哪裡去,一大清早王妃便著人給我梳妝打扮,妝容是從未有過的穠麗惹眼。
席間目光灼灼,我垂眸避向衣角。
魏將時掃了一圈席間各男子快要黏在我身上的目光。
三步並兩步走到我身邊,語氣不悅:
「如此穠麗的打扮成何體統。」
「好歹也是王府的人,望你知廉恥,守分寸,莫招搖。」
我正要解釋。
轉頭就見王妃正攜著一位清俊公子走來,面上帶著慈愛笑意:
「阿棠,這是淮城節度使府的二公子沈硯之,你們年紀相仿,又都在江南長大,定能聊得來。」
沈硯之謙謙作揖,眉目溫潤如玉。
我與沈硯之對座,才談到秦淮燈影里的《牡丹亭》折子戲。
忽聽身後「啪」的一聲脆響。
魏將時不知何時已靠近,手中茶盞傾倒,褐色茶漬正沿著桌案蜿蜒,不偏不倚浸濕了沈硯之的衣擺。
「抱歉,失手了。」
他道歉,眼中卻毫無歉意。
沈硯之面色未變,從容起身整理衣襟。
我忙掏出帕子遞過去,卻被魏將時先一步接過,隨意擦拭兩下便丟回桌上。
「沈公子如此講究,不如回府換身衣裳?」
王妃眉心微蹙,正要打圓場,身側忽然掠過道月白身影。
新科探花郎端著酒盞揖禮:
「阮姑娘方才說秦淮燈影,在下曾於畫舫聽過《驚夢》折子戲——」
魏將時語氣疏淡打斷他,轉頭對我說:
「芍藥亭那邊人少,阿棠既愛清凈,何不去走走?」
說罷便側身讓路,可那攔住探花郎去路的廣袖,卻遲遲不肯放下。
全然不顧禮儀周全。
餘下的時間,他不是打翻茶盞,就是打斷來人的話。
一直待在我身邊,直到宴席結束。
12
那沈公子也是聰明人,第二日便託人婉拒了婚事。
王爺氣得拍案而起。
王妃召來魏將時,目光如炬:
「你為何要這麼做?」
「他是庶子,配不上阿棠。」
魏將時垂眸盯著地磚紋路,藏在袖中的指尖卻緊緊攥著。
昨日的始作俑者,看著王妃眼底的瞭然,心底竟湧起莫名的慌亂。
「那節度使和家眷常年在淮城,若是阿棠嫁過去,離她老家潤州也近些。」
「阿棠自己都不介意,你又在介意什麼?」
王妃驀地想起什麼,面露喜色:
「難不成,你中意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