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定下親事後,要放我出府。
我樂滋滋地數著銀子,思索以後開個糕點鋪子。
可,老天總愛折磨好人。
未來姑爺死了,在戰場屍骨無存。
夫人抱著小姐哭暈了幾次,夜裡卻讓人送來白綾。
小姐看著白綾說她不想死。
而我是她的貼身丫鬟。
我也不想死。
1
我是八歲時被賣進侯府的。
那時候天下大旱,地里顆粒無收。
我娘摩挲了一夜手上的銀鐲子,終究沒摘下。
她捨不得頭生的大姐,長子長孫的二兄,嬌憨可愛的幼妹。
流著淚拉過我的手,說我平日最孝順,能懂她的苦楚。
然後叫來了人牙子。
賣我的二兩銀子救活了一家子。
而我兩手空空地進了侯府。
當了三年粗使丫頭,管事嬤嬤見我老實話少,送去了二小姐院裡當差。
一同進府的小翠還在廚房燒火,直誇我好命。
主子身邊的丫鬟,衣食住行都是上等,比富家小姐的日子還好些。
玉珠就說過:「小姐是頂頂好的主子,我要一輩子跟著小姐,小姐嫁了人我也跟著,嫁個管事,回頭給小小姐做奶娘,老了當嬤嬤。」
屋裡笑得前仰後合,小姐聽到嫁人羞紅了臉。
年初的時候,小姐定了和驃騎將軍衛家嫡長子的親事。
倆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夜裡,幾個大丫鬟擠到一張榻上,又談起小姐的婚事。
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陪嫁丫鬟多半會是通房,以後抬成姨娘。
碧珠是家生子,對此毫無異議:「小姐純善,我以後就做個通房,一輩子陪著小姐。」
我皺著眉頭:「我不想做姨娘,我想出府做營生,每日做什麼都自己說了算。」
含珠也是饑荒年間被賣進來的,她牙尖嘴利,心底自有一桿秤:
「外面有什麼好的,一年忙到頭吃不著飽飯,小姐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是萬萬不出府的。」
聽說了我們閒話,小姐叫了我去。
說等她出嫁就歸還我的賣身契,讓我出府好好過日子,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偷著給她塞了好幾塊糕點。
夫人說女子當纖細柔美,小姐定親之後連飯都沒敢吃飽過。
要學的東西也多,琴棋書畫,管家理事,打算盤做帳,一日下來,小姐累得連胳膊都抬不動。
不過就算如此,小姐也是極開心。
衛家是武將,聖眷正濃。
衛公子天賦更甚,年初就隨軍去了邊疆,不過三月就升了雲騎尉,那可是正七品的官職。
前幾日傳了信來,隨信來的還有一匣子瑪瑙,顆顆晶瑩透亮,一看就是用心挑選的。
小姐羞紅了臉,抱著匣子躲過夫人調笑,藏進屋子回信。
婚期定在了年關將至時,小姐也著手嫁衣。
圖樣是夫人請京中技藝最好的繡紡娘子描的,金絲銀線備了一籮筐,看得人眼暈。
我心疼小姐晚上熬得眼睛通紅,想替她繡會兒。
劉媽媽戳我額頭:「嫁衣只能新娘子動手,你慌個什麼勁兒。」
我淚眼汪汪,說怕小姐累著。
碧珠幾個擠在一塊兒笑:「這種累,小姐心裡歡喜著呢。」
小姐臉更紅了,放下嫁衣起身追著她幾個撓痒痒,屋裡笑成一團,劉媽媽也難得沒攔著,笑得前仰後合。
那嫁衣繡了幾個月,流光溢彩,精美無比。
2
夫人看了一臉欣慰:
「我兒越發精進了,如今規矩也學得好,堪為世家宗婦。」
她又拿出頭面首飾,「這玉佩是當年你外祖母給我的陪嫁,寓意幸福美滿,我兒這輩子必定順心遂意。」
「頭面是我讓人新打的,用的是當年那塊紅寶石,你不是一直想要嗎?」
這個我知道。
夫人有一塊通透的紅寶石,比貢品都要好,也是她最珍貴的陪嫁。
小姐原來想要,還被夫人訓斥幾次。
絮絮叨叨的話讓小姐紅了眼眶:「娘,我那時候不懂事,頭面還是留給弟弟吧,您已經給了我不少好東西。」
一番話下來,夫人也紅了眼眶,笑著摩挲她。
「快別哭了,你弟弟非要給你添妝,還要去南街給你買幾匹寶馬,讓你出門風風光光,那時你不還得大哭一場。」
我也跟著傻笑。
小姐一家人都把她放在心尖上疼。
凡是京里流行的首飾布料,當月必出現在小姐桌上。
五公子與小姐一母所生,平日對小姐有求必應,有幾次還偷著帶我和小姐出去玩,被老爺發現,差點動了家法。
就連老爺出遠門回來,都要給小姐帶些有趣的小玩意兒。
我有時候偷偷想,這才是家人吧,相互惦記。
不是像我娘一樣,直接把我賣了。
從夫人院裡回來,我們每人手上都拿滿了東西。
劉媽媽忙得腳不沾地,指揮著人往庫房拿放東西。
忙到夜裡,才得了空。
小姐叫我到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匣子,裡頭是新打的五十兩銀子並兩隻金鐲子。
說是給我的安家錢。
「你別急著拒絕,這是我的入股錢,等日後鋪子開了起來,我可是要吃白食的。」
小姐的語氣不容置喙。
還沒想出反駁的話,就被劉媽媽推著出了屋子。
「拿著吧,你命好攤上這麼好的主子,真的傻人有傻福。」
屋門關上,徒留抱著匣子的我。
我向來不愛欠人情,小姐心軟,連下人的體面也願意維護。
拿人手短。
我要好好報答小姐才是。
桃花糕、馬蹄糕、百合酥、奶油松瓤卷酥,全都被我端上了小姐餐桌。
等成功把小姐喂胖一圈後,劉媽媽氣得捶胸頓足,後悔當初不該給我銀子。
但見小姐精神氣更足了,她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小姐從小就進得少,要學的東西多,身子也弱得很,好不容易才被我養胖了點,怎麼能被婚事拖壞了身子呢。
我臉皮厚,劉媽媽罵我也不怕,樂呵呵地繼續做著糕點。
再一次捧著新做的糕點回院子時,我遇到了大公子。
他倚在假山石旁,好整以暇看著我。
3
自幾年前,他向小姐討要我不成,我就甚少遇見他。
或者說,是我在故意躲著他。
這次也是,我裝作沒看著,低頭加快腳步。
大公子不緊不慢攔在我面前。
我無法,向他行禮問安。
大公子說:「回去收拾東西來我院裡,或能保你一命。」
我聽不明白,只當他是沒爭過小姐氣傻了,繞開他就要回院裡。
背後聲音響起,帶著戲謔:
「衛家公子三日前戰死沙場,屍骨無存,你猜大姐還能不能放你出府?」
我手中的食盒,砰地落了地。
轉身往院裡跑,未到屋門,就聽到嗚咽的哭聲。
夫人摟著小姐哭作一團,劉媽媽掩著帕子垂淚。
「我兒命怎麼這麼苦,那衛家郎君糊塗啊,孤身入敵營哪還能有命在,他拖累了你啊。」
夫人厥過去幾次,被身邊的嬤嬤勸回了主院。
小姐愣愣地對著一匣子瑪瑙,眼淚從白日流到黑夜。
我守在她身旁,沒等說話自己眼淚也不聽話地掉。
「便是為了夫人,小姐也不該這麼糟踐自己,人各有命,那衛家郎君福薄,小姐可不能自怨自艾。」
不知人都去哪兒了,晚膳也沒送。
許是覺得遭這天大的禍事,小姐也吃不下,我摸著桌上涼透的茶,去灶間提了壺熱水。
院裡沒一個人,我想去尋劉媽媽。
她是小姐乳母,有她相勸,小姐也會好受些。
到了院門,卻推不開。
透過門縫,我看見有幾個小廝守在門口。
我叫他們開門,小姐還沒吃飯,他們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說。
任憑我怎麼說,就是聾子一般,腳不挪地。
我氣得使勁兒踹門。
可氣我是外頭買來的丫頭,說話不管事,我趕緊跑回自己屋,想找碧珠出來訓斥小廝們幾句。
她爹是老爺身邊大管事,府中大小僕役也多少給她面子。
推門進去,本來擠滿床鋪的炕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床。
連帶著碧珠她們的衣服箱子都不見了蹤影。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我慌了神,趕緊往正屋跑。
門口站了兩個小廝,拿著大鎖。
門內是大公子,和癱坐在地上的小姐。
我壯著膽子闖進去,想扶起小姐。
那麼輕的小姐,此時卻像攤泥,我怎麼也攙不起來。
大公子是謝姨娘所生,和小姐不睦已久,此刻也面露不忍:「父親已經盡力了,你若不肯,全家人的名聲就都毀了。」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卻看見桌上托盤。
裡面放了一條白綾。
4
「我不信。」
小姐掙紮起身,用盡力氣撕扯白綾:「父親母親為何不來,為何讓你來,定是你胡謅的,我不信,我不信。」
一向端莊體面的小姐此時像極了府中吵架的婆子們。
或許是有半分憐憫,又或許是沒了辦法,大公子叫來了老爺。
小姐有些發抖,攥著我的手冰涼:「爹肯定不會不管我的,他最喜歡的就是我了。」
她絮絮叨叨說著從小侯爺最心疼她,連月錢都給的比大公子的多。
我也點頭,定是大公子會錯意了。
老爺夫人這麼心疼小姐,怎麼捨得她去死呢。
便是我娘賣我的時候,也不曾想過讓我死。
我想著侯府又沒有揭不開鍋,還能真的逼死小姐?
可後來,我才知道。
對這些金尊玉貴,吃喝不愁的人來說,名聲體面才是第一位。
老爺來得很快,面容威嚴,坐在上首。
「衛家郎是戰死,滿京都在誇他英勇無畏,這是你的榮耀,是咱們侯府的榮耀,你哭天喊地成何體統。」
一句話讓小姐臉色慘白,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見她這樣子,老爺嘆息一聲,緩和了語氣。
「出嫁從夫,你自小熟讀女德,是為父最出色的女兒,現下也該為妹妹們做個表率。」
他揮揮手,下人端上托盤,放著新的白綾。
大公子帶來的那條已經被小姐剪碎了。
「莫要胡鬧了,你娘聽說你大吵大鬧,已經病倒了,你是個孝女,別讓她憂心。」
直到老爺走出門,小姐都沒再說一句話。
像是認命了。
良久,她推了推我,聲音嘶啞。
「雲珠,我不想死,可世家大族容不得我活,你走吧,梳妝匣里還有銀子,你拿了換回身契,好好活下去。」
我哭得不住聲:「小姐跟我一起走,我們去南方,我會做糕點,咱們都能活下去。」
「對,狗洞,院子裡有狗洞,就在大榕樹下面,沒人知道,咱們鑽出去就能跑。」
我拉不動小姐,只能擦乾眼淚,自己收拾東西。
今日的打擊太大,小姐已然存了死志。
可好死不如賴活著。
我也不想讓小姐死。
包袱收拾好了,但小姐這身衣服太惹眼,還是丫鬟衣服妥當些。
小姐和我身量相似,我想去自己房裡拿衣服。
推門,卻紋絲未動。
偏偏這時候壞了。
我急得又冒眼淚,開始使勁兒撞門,在沉思中的小姐一下被驚醒。
伸手推了推門。
哭著哭著又笑了。
「我未來夫君死了,我就得給他陪葬,才是貞節烈女,教養有方。」
她站起身緩緩拾起那雪白的緞子,眼中儘是絕望。
我不甘心,小姐待人溫厚,禮儀詩書無一不精,論起才學比外頭那些秀才還強上許多,怎的就要給人陪葬。
前些日子尚書主事家的小姐得風寒去了,怎麼不見她定下的那秀才夫婿去陪葬,對女子就這樣苛刻。
我咬咬牙,從籮筐里拿出剪刀。
「小姐,可敢與雲珠賭一賭?」
5
翌日,屋門打開。
小姐穿著素色衣袍,絞了頭髮,戴上我連夜趕製的尼姑帽。
門外站著的是夫人身邊的吳媽媽。
見此,她眼中含淚,說去稟告夫人。
她是看著小姐長大的,也是有幾分不忍。
幾個粗使婆子依舊守在門邊,我狠狠心拿了二兩銀子,塞給她們,問院裡其他人呢。
婆子收了銀子,互相看了一眼。
「玉珠姑娘進了大公子院,含珠姑娘許了吳媽媽的兒子,碧珠姑娘她爹是外院的劉管事,也回家去了。」
其餘的小丫鬟也跑的跑,躲的躲,二三十人伺候的院裡,只剩下我一個。
夫人踉蹌著趕來,身後跟著步履端方的老爺。
小姐盈盈下拜:「父親母親見諒,清婉願皈依佛門,日夜誦經祈福,保佑衛家公子來世福壽安康。」
緊跟著來的幾位公子小姐也跪下來求情。
五公子跪伏到老爺膝下,哽咽求情:「父親,孩兒日子必定用功讀書,出人頭地,請父親允二姐出家吧。」
三小姐與小姐向來不親近,此時也捏著帕子上前。
「父親三思,若是真隨了那衛府的心思,只怕會讓人說咱們侯府趨炎附勢,為討好新貴,寧肯舍了自家親女兒。」
老爺摸著鬍子思慮很久,嘴唇幾次微動,終是同意了。
我偷著長舒一口氣。
這一關,算是闖過了。
人散盡後,夫人喜極而泣,拉住小姐不斷摩挲。
「不管如何,保住性命便好。」
小姐不動聲色抽出手,夫人愣了一瞬,拿著帕子抹淚。
「昨日你父親連我的院子也圍了,你莫怪母親。」
小姐臉上無悲無喜:「清婉不日就是佛門子弟,需得斬斷親緣。」
夫人悲哀道:「你竟是連母親也不叫了。」
小姐沒應聲,夫人被吳媽媽攙著,又踉蹌著走了。
小姐閉上眼,兩行清淚順著腮邊流下,落到青磚地上。
夫人一向以執掌全府中饋為傲,若她真心要來,幾個下人怎能攔得住。
既想小姐捨命全了侯府的名譽,又不想背上噬女的惡名,索性裝出個不得已。
看著夫人踉蹌的身影,突然想起我娘。
我被人牙子拎上馬車時,她也是這麼踉蹌地在後面哭著追我,說自己沒法子,但連村口都沒出,她就停下了,轉身往家走。
就像夫人這樣。
連門都沒出,就說自己真的盡力了。
自這天起,院門又被人打開了。
一日三餐如往日般有人送來,小姐反倒想開了,比以往多吃兩碗。
「不用再拘著,我吃得痛快,雲珠你也快吃,進了廟裡可沒府中豐盛。」
我附和:「如此也好,沒人再拘著小姐學規矩打算盤,我會種菜燒火做飯,小姐想吃什麼我就做什麼,比府里還自在。」
小姐點點頭,帶著點期望:「但願以後能自在。」
前幾日,老爺和夫人商議要把小姐送到京郊的廣福寺。
那裡深幽僻靜,是處清修的好地方。
老爺難得地露出笑意,「將夫比天,其義匪輕,我兒自幼熟讀女德,如今連聖上也誇讚侯府教女有方。」
夫人十分心疼,語氣略帶抱怨,「我兒聰慧,為了侯府名聲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侯爺可得好好補償。」
「自是應當。」
嗯嗯嗯嗯。
我心裡使勁兒點頭。
多給小姐帶上點金銀護身,再多找兩個丫鬟伺候,這麼下來小姐只是換了個地方生活。
我美滋滋地想著。
可等到出發那日。
老爺和夫人都沒再派人來。
聽門口的婆子說,老爺送了夫人兩個頂好的溫泉莊子,以安慰她失去女兒的苦楚。
拿得出溫泉莊子,卻掏不出幾兩銀子,這是哪門子道理。
但我是個丫鬟,沒有質問主子的道理,只能背著個小包袱跟在小姐身後。
小姐依舊戴著那頂趕工的帽子,針腳都有些開了。
眼圈紅紅地拜別雙親。
老爺站在府門台階上,說了與夫人一樣的話,「莫怪父親母親,你妹妹們也快及笄了,萬不能連累她們。」
小姐叩謝,轉身上了去廣福寺的馬車。
我緊跟著,卻被一人攔下。
「只說許她出家,何時說過你能出府。」
我心內慌張,朗聲道:「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大公子輕笑道:「她如今是廣福寺的尼姑,哪來的小姐,你是侯府的丫鬟,須得知道誰才是主子。」
小姐想求情,被吳媽媽按進馬車裡,小廝揮動鞭子,馬車很快跑遠了。
夫人別過臉不看我,「你忠心為主,二小姐身邊的丫鬟們都有了好去處,如今我也給你尋個好去處你。」
夫人又看向大公子。
「人送到你院裡了,日後好好待她。」
我掙扎著撲到夫人腳下。
不對,不對。
小姐說已經求了夫人讓我出府的。
可還沒張口,夫人聲音再次傳來,似乎帶著乞求:「你若真為了你家小姐好,就聽話,清婉以前對你那樣好,只當是為了她。」
我由幾個丫鬟,推搡著進了大公子院中。
6
大公子雖是庶子,卻占了個長字,在府中向來跋扈。
他與小姐相差一歲,幼時總是針對小姐,搶她筆墨紙硯,心愛玩物,見小姐最信賴我,又來討要我。
那次小姐發了好大的火,砸了他的書房,拿戒尺敲破了他的頭。
後來小姐被罰跪祠堂三天,禁足在院裡半年,不過大公子也沒再敢要過我。
只在偶爾遇見我時,目光總盯在我身上。
他去年已娶妻,院裡還有四五個通房,玉珠領著我去了她的屋。
一進門,她眼淚撲簌簌地掉。
「我們當日都聽到傳言,小姐身邊大丫鬟都得陪葬,我實在不想死,我爹娘還等著我每月月錢過活呢。」
我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啥。
好死不如賴活著,便是我,也做不到心甘情願地赴死。
見我不吭聲,她自嘲地笑笑,挽起袖子道:
「我自以為逃過一劫,也還不如那日死了好,這也就是我的命。」
我轉頭去看,玉珠白皙的胳膊上大塊的淤青黑紫,還有條條血紅痕跡,滲出的血浸濕了裡衣。
「怎會!」
我震驚地握住她雙手,大公子為什麼下此毒手。
「不是大公子,是少夫人。」
玉珠說完,渾身哆嗦起來,目光驚恐。
我不敢置信。
少夫人是中書士郎嫡女,書香世家,去年剛嫁進府,最是賢良淑德,月前還抬了她身邊兩個丫鬟做通房。
屋門砰的一聲撞開,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將我和玉珠按倒在地。
玉珠嚇得磕頭,被強行拽起,不由分說幾根長長的銀針扎進她指甲縫裡。
我被堵了嘴,掙扎不得。
少夫人依舊和顏悅色,一舉一動如拿尺子量過般,她不說話,自有身邊的嬤嬤替她說。
「既進了這院,就得知道主子是誰,先學好規矩,以後日子長著呢。」
那嬤嬤凶神惡煞,說著話伸手往我身上掐,我疼得嗚咽出聲。
許是折騰夠了,嬤嬤鬆開了手。
我趕緊跪地求饒,「少夫人容秉,不知我二人做錯了什麼,要如此責罰。」
嬤嬤甩了我一巴掌:「在少夫人面前也你呀我呀的,成何體統。」
少夫人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我知道你是二小姐身邊的丫鬟,平日裡副小姐一樣。」
「但在我這,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來了,就得守我的規矩,先把這一身擰骨頭給調理好。」
玉珠已經沒了聲音,縮在地上滾成一團。
一本佛經扔到我面前,少夫人譏諷道:
「聽說你識文斷字,夫君也讚許過,正好今日家中事多,你便替我抄上百遍平安經吧。」
我剛站起,腿窩處被人蹬了一腳,當時就跪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嬤嬤壓住我的肩膀:「姑娘須得跪著抄,這才顯誠意。」
等人都走後,我扶起玉珠。
她身上都是針孔掐痕,只臉上還算白凈。
「我是到了這院裡才知道,少夫人容不下侍妾通房,前面那幾個被折騰地死的死廢的廢,怕人說她善妒,才又抬了身邊兩個丫頭。」
「雲珠,這兒不能留,少夫人知道大公子討過你,早就視你為眼中釘,她會要你命的。」
可走,又談何容易。
小姐能這麼順利出家,多虧了大公子想計策在外逢迎,老爺是不管這些的。
小姐對我那麼好,我該報恩。
這是送我過來的丫鬟們說的。
大公子也必定等著我受不住,向他搖尾乞憐。
再等等吧,也許少夫人出了這口氣就好了。
那時,天真的我總是往好處想。
不曾想過,上位者不會因為下位者的順從而心軟,她只會變本加厲。
7
自那日起,我每日要跪四個時辰,在嬤嬤的看管下抄寫平安經。
手抬高了不行,抬低了也不行。
面上須得帶笑,身子不能晃,才是對少夫人的敬重。
為顯仁慈,少夫人每日請安時都帶我前去,金釵銀釵胡亂給我簪一頭,每日頭皮都要多幾道傷痕。
但露出來的肌膚都如往日般光潔,除了神色有些憔悴,任誰也想不到我衣衫下滿身傷痕。
府外事情多,大公子只露過一次面,來陪少夫人用午膳。
少夫人特意安排我服侍,大公子垂眸用膳,聽著少夫人溫溫柔柔又言簡意賅地將府里事情說了個遍。
直到吃完飯,視線也未在我身上停留。
好像他從未要過我這個人。
我鬆了口氣。
忘了就好,眼下少夫人也出了氣,應該是能放我一馬了。
卻沒想到,她見大公子對我沒了興趣。
更加肆無忌憚。
從每日四個時辰,加到五個時辰,百遍平安經抄完,她扔進了火盆里。
「字跡潦草,要供上我都怕褻瀆佛祖。」
又要從頭抄起了。
玉珠勸我:「大公子心裡有你,去求求情,好歹不受這份罪,再跪下去你這膝蓋就廢了。」
我揉著烏青的膝蓋搖頭:「他要我,是那年和小姐較勁兒,我一個小丫鬟,哪能得大公子青眼。」
「他是想法子治死我才對,要不是我想到幼時村裡有姑娘出家,我和小姐就弔死在屋裡了。」
玉珠咬咬唇,低聲道:「不會的,那會兒大公子早安排人在窗戶外看著,小姐吊了就不管,若是你。」
「外面人會去救。」
救我嗎?
不救他的親妹妹,來救我?
可能是我的疑問太過明顯,玉珠解釋道:「我聽少夫人身邊的嬤嬤說,侯府年年被陛下斥責,連送禮的人都少了大半,本來二小姐嫁過去還能跟新貴聯姻,穩固侯府的地位,偏偏衛家公子又死了,外面都傳是小姐剋死的,衛家也信了。」
「二小姐只有死了,侯府才能繼續跟衛家交好。」
她羨慕地看了我一眼,「你命好,大公子偏就喜歡你。」
「我不想死,碧珠她爹在老爺面前得臉能保住她,含珠長得俏麗,吳媽媽早看中她當兒媳婦,大公子不會讓你死,就只剩下我了。」
「少夫人留我,也只是為了全她的好名聲,從我進這院大公子就沒歇在我屋裡過,我白擔下輕佻狐媚的名聲,不知哪日會被少夫人打死。」
說這話的時候,玉珠在偷偷看我。
意思不言而喻。
明哲保身是不行的,想著等少夫人出完氣再過回以前的丫鬟日子,只有死路一條。
我抬眼看玉珠,她兩腮凹陷,蓬頭垢面,若這樣下去只怕真沒幾日好活了。
玉珠眼睛迸出驚人的光:「好妹妹,你就和大公子求求情,也救我一命,救我一命啊。」
我心頭狂跳,猛地甩開她的手,「不行,我不要當姨娘。」
「當姨娘沒什麼不好,吃用都是上等,比咱們跟在小姐身邊還強些。」
任她怎麼說,我都不願。
她惱恨交加,把我推出門外。
數九寒天,我只穿著裡衣,風卷著殘雪刮進我的領口。
頭腦更清醒了幾分。
玉珠不懂,我為什麼死都不願當姨娘。
我想告訴她又怕嚇著她。
我曾見過府里最得寵的姨娘,那曾是老爺的心頭好,夫人對上都要避她風頭。
進府第一日,我就撞上了她,一卷破草蓆裹著從小門抬了出去,經過的路都是血淋淋的。
帶我們進來的嬤嬤把她蓋臉的絹布掀了,讓小丫鬟們排著隊看。
她告訴我們,這就是不守規矩的下場。
做姨娘,有幾個善終的。
所以,我怕啊,我怕得做了半年噩夢,發誓此生絕不當姨娘。
當丫鬟最多被責罵幾句,挨上幾板子,等攢夠了錢就能出府過活。
但當了姨娘,可就有無窮無盡的算計,生死都逃不過了。
我瑟瑟發抖時,門又開了,玉珠拿著襖子裹到我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怪你。」
我擦乾她臉上的淚:「會有法子的,別怕,別怕。」
夫人不願管,可還有個人能幫我們。
8
少夫人看管得嚴,我們輕易不能出院門。
唯有早上請安時,我能跟著出去一趟。
三小姐與大公子同是謝姨娘所出,知書達理,待人和善,連夫人都稱讚過她善解人意,少夫人平時也讓她幾分。
請安後我趁機扯了扯三小姐的衣角。
她會意,說有事兒尋我。
少夫人道:「三妹妹,你是千金小姐,哪能跟這些下賤的婢子玩鬧,沒得辱沒了你。」
少夫人自詡名門貴女,嘴上掛著的永遠都是禮儀規矩,連謝姨娘她也不放在眼裡,進門後只認夫人這個婆母。
三小姐勉強笑道:「是二姐姐有些東西在我這,要雲珠去認一認。」
少夫人更是不屑:「可不許提這人,苟且偷生,連三從四德女則女訓都忘了。」
提起二小姐,夫人面色不虞。
少夫人起身行禮請罪,眼裡卻沒一絲歉意。
「可見不該領著雲珠出來,惹得母親不快,以後也就不必她跟著了。」
我緊張得手心出汗,那便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剛到三小姐院中,我立刻跪下,求她救救玉珠。
「我如何能插手兄長的房裡的人。」
不出所料,三小姐拒絕了。
後院的嫡庶之爭雖不嚴重,但夫人和謝姨娘之間的鬥爭可一點不小。
底下這幾位小姐雖沒鬧出過事端,也是暗流涌動。
此刻,我也只是賭一把。
我挽起袖子,露出青青紫紫的掐痕:「我倒還好,玉珠眼看著就要沒命了,三小姐,我說句僭越的話,好歹也一塊兒長大,咱們怎能不救她。」
三小姐眼中閃過驚駭,任誰都不敢信,少夫人下手如此毒辣。
半晌,三小姐嘆息一聲。
「只有大哥能救她。」
「你若真想救她,這事就聽我的。」
我恍惚著回到大公子院裡,迎面就遇上等我抄經的嬤嬤。
我壯起膽子,把墨汁潑到她臉上,沖她腋窩處狠狠擰了幾下,出了口惡氣。
這屋的動靜,很快引來了少夫人。
施在玉珠身上的針刑,如今也用在了我身上。
十指連心,可真疼啊。
我咬牙挺著沒求饒,少夫人說我是塊硬骨頭,差人端來火盆。
燒紅的鐵烙離我越來越近。
「玉珠的嘴最硬,先烙她的嘴。」
熱氣上升熏得我睫毛震顫,我絕望地閉上眼。
9
大門哐當開了,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
「放肆!」
大公子面色鐵青,一巴掌扇到少夫人臉上:「帶著你的人給我滾。」
圍著我的人驚恐散去,我才鬆了口氣,露出劫後餘生的笑。
沉默良久,大公子道:「你就這麼不想跟我?」
我蜷縮在地上,說不出話。
「你知不知道,再晚一步,你就沒命了。」
不會的,我和三小姐演示了好多回呢,肯定能趕上。
他打橫把我抱起,徑直走到玉珠屋裡。
此刻,玉珠也已經有進氣沒出氣了。
大公子有點驚訝,似乎是沒料到:「我不知道她會這樣嚴重。」
不知道?
難道他認為少夫人在弄死兩個丫鬟後能夠改過自新,還是說少夫人把院子管的鐵桶一般,他得不到一點風聲。
我強撐著爬起來行禮,牽扯到身上的傷口,不禁嘶了一聲。
「那大公子當如何呢,責罰少夫人嗎?」
大公子皺起眉,像是我在無理取鬧:「她是我的正妻,以後我多加管束就是了。」
是啊。
丫鬟的命,多少個加起來也比不上少夫人一根手指。
「大公子要真是憐惜我等,就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他思索半響,說道:「外頭的日子沒你想的那樣好過,哪年沒人凍死餓死,跟了我有什麼不好。」
「是我對不住你。」
終歸是點頭應了,許我們養好身子後去別處伺候。
再沒有凶神惡煞的嬤嬤來折騰我們,玉珠的精氣神又回來了。
只是,我們是大公子院裡出去的。
還是當作妾室送進去的,雖未收用,但到底也說不清楚。
能去哪兒伺候呢?
前幾日,我碰上碧珠。
她現在跟在夫人身邊,管著茶水果子。
日子過得還跟從前一般。
夫人院子裡忙,沒來得及問她小姐如今的狀況,她就要回去正院。
「晚點有時間,我悄悄去找你們。」
我忙收整了五十兩銀子,想托她爹送去給小姐。
玉珠養了幾天,如今狀態好多了,趴在床上看我收拾東西。
她笑話我,「你難道比夫人還心疼小姐嗎?都已經過去多少天了,只怕現在廣福寺連金山銀山都有了。」
我也笑了。
也是,名聲保住了,小姐還是侯府嫡女,想來夫人不會讓她受苦。
天剛黑,碧珠來了。
我把銀子和包袱塞給她,細細囑咐,托她爹送去給小姐。
碧珠愣了一下,又推了回來。
「那邊用不著,你先自己留著。」
我見她眼眶通紅,心覺不妙,追問她小姐的近況。
「究竟怎麼了?」
她拿帕子捂住眼睛,嗚咽出聲。
「小姐,小姐她自己住在後山的破房子裡,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動手,喝口水都要去幾里地外挑,如今天冷,手上都是凍瘡,夜裡蓋的被子穿的衣裳都是薄薄的一層。」
「咱們是有銀子也使不上,衛家派了家兵守著,說是擔心小姐安危。」
我和玉珠同啐了一口,什麼鬼安危,是他們心術不正,想磋磨死小姐給他家公子陪葬。
我急得嘴上長泡,在屋裡待不下去。
碧珠道:「你急也沒用,夫人也沒法子,許等衛家氣消了,就好了。」
我氣得仰頭倒在床上。
思量再三,我找底下小廝換了些暗色的棉布,拿手搓舊了,又磨出幾個小洞,續上新棉花,做了身不起眼的棉襖。
雖是丑了些,但好歹暖和。
碧珠以送佛經為名,把它綁在裙子裡面,好歹是糊弄過去了。
當日差點鬧出兩條人命,夫人生了氣,狠狠責罰了大公子夫婦倆。
剛知道的時候,我還擔心少夫人會來找我們麻煩。
碧珠讓我們放心,「也不單是為了你們,大公子如今仕途順了,連帶著少夫人也不尊敬夫人了,這是在敲打他們呢。」
幾天過去,也沒人來找麻煩。
大公子甚至在眾人面前狠狠斥責了少夫人,又撥了丫鬟照顧我和玉珠。
臨近年關時,來了個嬤嬤領我們。
聽說大公子特地求了夫人,要給我們找個好去處。
玉珠去了三小姐院裡,我被安排到了四小姐院裡。
臨走前,大公子特意沒出門,親自送我過去。
一路並排走了很久,直到看見院門。
可能是日頭有些大,大公子眼眶都有些濕潤,「若是過得不好,再來尋我。」
「我永遠等你。」
頭回見他這副模樣,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拿過包袱就鑽進了四小姐院裡。
許久不見四小姐了。
自小姐走後,她就被夫人拘著學規矩,早起請安時也沒出來過。
她見我了很是歡喜,拉著叫雲珠姐姐。
她問我去哪了,還走嗎,要在這裡待多久,想吃什麼玩什麼。
我給她拍拍身上落下的雪:「等小姐回來了,我再走。」
四小姐安靜了,問我:「二姐姐還能回來嗎?」
能得,肯定能得。
等再過幾年,衛家出夠了氣,府里就能把小姐接回來了。
我使銀子要來了小姐院裡的鑰匙,隔三岔五就去打掃。
我怕等小姐回來時,屋裡灰塵多,不能馬上住人。
四小姐和三小姐知道了,也跟著偷偷去,把小姐用過的簪子脂粉玩意兒擺得整整齊齊,就像小姐還在這時一樣。
閒暇時,我就鑽進小廚房做點心,等小姐回來安頓好了,我就出府做我的營生。
我做的點心極好,四小姐吃著讚不絕口,說比外頭的玉酥齋還要好吃。
一日,守門的婆子沖我擠眉弄眼。
「姑娘,外頭人說,那衛家郎君沒死,他又回來了。」
我欣喜不已。
小姐心善必有福報,如今可算苦盡甘來了。
從手上褪下兩個銀戒子塞給婆子,我迫不及待告訴四小姐這個好消息。
院裡鴉雀無聲,四小姐和三小姐對坐在榻前。
氣氛很是沉悶。
我不由得放緩腳步,玉珠急切地把我拉到門外。
「衛家郎君沒死!」
我壓不住笑:「你也知道了,小姐總算熬出頭了。」
她語氣憤憤,「他還帶了個女子回來。」
「要和小姐退親!」
10
我不信,衛家郎君對小姐是有情義的。
那一匣子瑪瑙還在小姐屋裡呢。
「人就在前廳,領著個極丑的村姑。」
這時我已想不起從幼時學的規矩,一心去看看那負心人是什麼嘴臉。
這是我第一次見衛家郎君,如傳言那般身姿英挺,劍眉星目,若他沒出事,此刻也應該過了三茶六禮,和小姐是一對璧人了。
衛家郎君站在前廳中央,身後護著一個粗衣麻布的女子。
據衛家郎君說,他對敵時不慎跌入懸崖,失去記憶,幸得這農女所救,已與她結為夫妻。
他不願負救命之恩,不得已才來退婚。
老爺能怎麼辦,男方親自來退婚了,難道還能把小姐強嫁過去嗎。
要些臉面的人家,這時都羞憤欲死了。
未婚夫身亡女子都要陪葬。
更別提退婚了,那是極不體面的事,證明女子德行有虧,夫家厭棄。
我的小姐,該怎麼辦才好。
待那不知廉恥的人走後,老爺摔了茶盞:「欺人太甚!衛家欺人太甚!」
夫人悲慟大哭:「我的清婉該怎麼活啊。」
老爺道:「衛家卑鄙無恥,咱們侯府仁至義盡了。」
老爺捋著鬍鬚,說明日要風風光光接小姐回府。
府里與小姐親近的都來了,馬車行到廟前就沒了路,只能下車步行,走到院外時,我才明白碧珠所說的破敗。
籬笆圍成的小院,院牆是土坯做成的,院外除了一口大水缸別無他物。
我忍不住先去屋裡尋她。
土坯炕上一卷草蓆子,一張破被子,窗戶口透著寒風。
小姐蹲在灶間燒火,身上還是那件我縫製的棉襖,除了一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和包起來的腦袋,與村裡的婆娘們沒有區別。
老爺長出一口氣,顫抖地說:「清婉,爹來接你回家了。」
屋內傳來空靈平靜的聲音。
「貧尼法號妙真。」
小姐她,不願回家。
圍了小院一年之久的衛家親兵盡數退去了,小姐肯定知道衛家郎君已另覓佳人。
府里的人勸了又勸,小姐應是煩了,說了一句:「林氏清婉死於去歲寒冬,白綾還是老爺夫人送的,怎麼忘了呢?」
輕飄飄的一句,砸彎了老爺挺直半輩子的脊樑。
哪怕無數人噓寒問暖,也再暖不透小姐的心,她恨侯府。
小姐也不讓我留下,於是整個侯府歡歡喜喜地來,失魂落魄地走。
回去之後,我就病了。
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我從沒想過小姐不願回來。
我燒地說起胡話,一會兒喊「小姐快跑」,一會兒喊「把衛家郎君打出去」,昏昏沉沉間又想起剛到小姐身邊時守夜,她說地上冷,拉著我睡在她榻上,蓋著一床被子。
劉媽媽早起來伺候,揪我耳朵罵懶貨,我哎喲著說下次不敢了,然後和小姐偷著笑,其實下次還敢。
我昏睡了三日,醒來時,四小姐捂著胸口叫老天爺。
「可算醒了,幸虧請了太醫。」
11
我起身謝恩,扯動了乾裂的嘴角。
一個小丫鬟能勞動太醫看診,大概是祖墳都冒了青煙。
「回來後你們一個兩個就都病了,母親得了風寒,換了幾個太醫看診,總也不見好。」
四小姐不懂為何,我卻知道。
這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就如我的病,太醫看過後,我也總是覺得心口發悶。
小姐她不要我了。
若是她有個好歸宿時不要我,我倒能放心她,歡歡喜喜出府。
可她在受苦,在自己折磨自己。
「二姐姐心裡其實想著你,想讓母親還了身契送你出府。」
我點點頭。
也好,出府後自在些,能多去看看小姐。
四小姐欲言又止,最終只說了讓我好好養傷。
病好後,我懂了四小姐那時的為難。
夫人不願放我。
她親生女兒在外面受苦,怎許曾經伺候過她的丫鬟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四小姐安慰道:「我求了幾次,母親不聽,你且等等,等我出嫁時帶著你,再放你出府。」
她和小姐一樣純真心善,甚至因為夫人的刁難覺得愧對於我。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京都倒因為衛家郎君帶回的女子引起一場風波。
四小姐赴宴回來,翹著嘴角說:「那農女半分禮儀都不懂,主家邀她下棋,她問怎麼就黑子白子,紅子綠子在哪,要多拿些一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