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匆匆.完整後續

2025-07-3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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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是聞名遐邇的科學家。

採訪中提及情感,他說:

「我不認為我是個合格的伴侶。」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將情愛放在第一位。」

「我只願意用有限的時間,追求無盡的科學。」

節目播出後,全是對他無畏追求科學的贊聲。

我卻默默收起了自己的體檢報告。

我得了癌症,晚期。

他前往倫敦領獎的那些天。

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日子。

1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是手術燈亮到熾眼的光。

而當我靈體出竅,能夠窺見手術室的全貌。

再看見病床旁的心電儀上,代表心率的圖像已經拉成了一條直線時。

我便恍然意識到。

我好像已經死了。

2

不知道為什麼,我變成了一道靈體,能夠四處飄蕩。

明明今天早上,我的狀態還好,能跟羌白柳說幾句話。

他有個國外的成果發表會,是今天中午的飛機。

於是我早上七點起來就給他做早餐。

羌白柳看起來這麼淡薄的人,口味卻很挑。

吐司要烤得焦那麼一點點,牛奶要八分熱。

用兒子的話來說就是:「媽,你都把爸的口味養刁了。」

對此我不置可否,畢竟細緻無微的照顧了他二三十年,再麻煩的事,都成習慣了。

3

「老羌,聽說英國那邊因為什麼氣團的影響,氣溫會驟降。」

「我給你多帶了件羽絨背心。」

「口香糖在你背包左邊的口袋裡,你坐飛機老是耳鳴,嚼一顆會好一點。」

「晚上不要睡太晚了,你心臟是不是最近不舒服?早點睡……」

「是極地大陸氣團。」

我的話驟然被人打斷,鈍鈍地抬頭,我對上他一片清明的雙眼。

歲月從不敗美人這句話在羌白柳身上挺合適,他眉骨依舊堅挺,快到中年,可歲月仿佛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所以那從年少時就挾著的冷,也依舊可以直直抵達我的心底。

他在糾正我第一句話的不嚴謹,「英國因為什麼氣團的影響」是「極地大陸氣團」。

可是我只是想關心他,我垂下眼睛。

替他理了理領帶。

「知道啦。」

「路上小心,老羌。」

他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去,他以為我今天下午沒什麼事。

其實不是的。

他要去大西洋的彼岸參加一場學術成果發表會。

我也有場會議要參加。

是我的術前會議。

醫生說,這場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4

醫生告知我胃癌發現的並不及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時候。

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下午。

牆角懸掛的電視上播放著《今日訪談》的內容,是前幾天羌白柳受邀的那個採訪。

眼神很冷的男人不想在除卻科研以外浪費太多時間。

就算是被問及妻子,也只草草略過。

「我是個榆木腦袋。」

「我不懂情愛,妻子……於我來說更多是責任。」

「過紀念日嗎?那是形式主義,與其花費時間準備那個,我寧願多做幾場實驗。」

像是羌白柳能說出來的話。

別說紀念日了,生日他都不過的。

年輕的時候我還會纏著他過,企盼他某天會捧著一束嬌艷的玫瑰花來到我的身前。

可是,我從未等到過一束玫瑰花。

能記下無數數據的腦子偏偏就是不願意記我生日的那四位數。

到後來,我就一個人坐在桌前,準備一碗長壽麵,當過了。

羌白柳是鐵樹,開不了花,我花了二十多年終於承認這個道理。

所以也就這幾年,我開始慢慢覺得自己不對。

說是累了也好,放棄了也罷。

說來好笑的是,他是他,我是我。

這個幾十年前他就平鋪在我面前的道理,我現在才懂。

我把病情告知書塞成角,放進口袋,只打了兒子的電話。

5

羌川川跟我親。

因為羌白柳不喜歡小孩,而且他這唯一的兒子對科研一竅不通。

川川在聽完我不帶什麼感情的敘述後,嗓音有點哽咽了。

「媽……」

「你跟爸……」

「我沒跟他說。」

我垂下眼睛,盯著腳下的花崗岩。

「我不想跟他說。」

他是他,我是我,況且,知道我生病了他又會怎樣。

他會推掉他那日夜痴迷的科研工作來照顧我嗎?

「川川。」

「媽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了。」

「有天媽媽死了,也不要告訴你爸爸了。」

我低頭展平衣角,羌白柳漠不關心的事情,為什麼還要拿到他眼前添堵呢。

「好。」

羌川川在電話那頭應,

「媽,說實在的,爸本來就不配。」

「他真不配你這麼好的人。」

……

6

我的靈體飄蕩在病院的走廊。

看見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遺憾地搖頭,羌川川趴在我的病床旁哭。

他從中午就接我來醫院了,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守到晚上,可是媽媽不爭氣,沒能睜開眼睛。

他哭的那麼傷心,我就在他身邊急的團團轉,可他看不見我。

我好想抱住他,跟小時候哄他一樣讓他別哭。

川川很努力了,雖然沒有像他爸爸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科學家,可他畫的畫被很多人喜歡,下半年還有個展要在義大利開。

我坐在他身邊,抬頭看晚上的星星,像小時候哄他一樣給他唱歌。

他聽不見,可我覺得好像這樣,他就知道媽媽在他身邊了。

……

我是突然被一陣風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

死後靈體的感官真的很奇妙,我一邊能感知到我死後醫院裡發生了什麼。

一邊又來到了羌白柳開會的那個會場。

他那個會,應該會持續七天。

西裝革履的男人很容易就成為全場的焦點。

年輕,英俊,履歷說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其實說起來,羌白柳這個人,大概從小到大都是焦點。

大學的時候,喜歡他的女生就如過江之鯽了。

那個年代,還稍保留一點傳統思想,就有女生明目張胆地追到他宿舍樓下。

每次他都以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看著人家。

套著最普通的白色襯衫,胳膊夾著課本,克制而疏離地垂頭看人: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

話卻分外不留情面。

許多男士洋洋自得的「受歡迎」,對他來說不過是單純的困擾。

他那時候,拿國獎已經拿到手軟了。

老師的口中常常會蹦出他的名字,那時我是仰著頭看他的學生之一,最邊緣的那種。

我只敢在出食堂時偷偷窺見他襯衫的一角。

羌白柳絕對不知道在跟他相親之前我已經暗戀他三四年了。

我也絕對不會知道畢業三年後。

家裡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就是他。

「我不會有喜歡的人。」

這是羌白柳見我第一面,跟我說的話。

「如果硬要說喜歡,我喜歡做實驗,算術——總之和人不沾邊。」

他輕皺眉頭,即使這樣,依舊擋不住耀眼的好看。

他簡潔明了地闡述自己。

「我們不是在談論愛情。」

「我們只是在確保有一個後代,你能理解嗎?」

……

其實那時候,羌白柳說的好清楚了。

是我覺得我可以接受,是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總覺得來日方長,總覺得有天他那水洗般坦蕩的目光會凝在我身上。

總覺得他——

會喜歡上我。

該說不自量力嗎,把自己夜以繼日的付出,寄托在那所謂的日久生情里。

我的靈體盪到他的身旁。

看他表情嚴肅地和對面的學者交談。

男人身型頎長,淡漠而優雅。

「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手撐在口袋裡,望向他。

「他們說,智商高的人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傻子。」

另一邊,我的遺體被送進了殯儀館的車裡。

學術研討大會人聲鼎沸。

「老羌,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7

羌白柳拿手機拍了一張倫敦夜景發給我。

當然,我再也沒法回了。

羌川川真的沒有把我去世的事告訴他爸,連拿我微信發的那份訃告,都屏蔽了羌白柳。

這樣挺好的,生時我纏了他太久,怕死了還要麻煩他,讓他機票改簽。

況且,我沒覺得他想要跟我見什麼最後一面。

倫敦的夜景挺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盯著手機,在風吹的露台看了很久。

我湊過去看,才恍然明白,以往,他給我發消息,我基本都是秒回的。

他以前出國出差,也會順手拍幾張照片給我,我就回他從川川那保存來的表情包,一個大拇指,或者兩個大拇指,上面寫著「太贊了」。

這次,他等了許久,我沒回。

「羌老師,外面又飄雨了。」

「快回來,別凍著。」

年輕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是他的學生,學術圈裡這方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女生有些親昵地上前要給他披上外套,被他推開了。

8

「炸魚薯條。」

「難吃。」

羌白柳給我發餐廳的圖片。

我的遺體被推進了火化爐里。

「又下雨了。」

羌白柳給我發他下榻的酒店窗外。

親朋好友參加了我的安葬儀式。

「今晚成果發表。」

「明天的航班回。」

羌白柳站在演講台上,長槍短炮對著他拍攝。

我拿我有些蹩腳的英語略微聽懂了。

他的這個成果似乎為人類的發展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呀,站在聚光燈之下,在他擅長的領域,從不負眾望地發光發熱著。

我想,這是我愛了他那麼多年的原因。

可是那是我愛他,不是他愛我。

四月細雨紛紛,在骨灰被安葬在一處四方的墓碑旁時,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9

那天晚上會議結束,羌白柳打我電話打到第三個都沒接通的時候。

他就把機票改簽到凌晨了。

飛機上,他一直都皺著眉,臉比平時還要冷。

不過也對,這麼多年來我對他隨叫隨到,猛然一下聯繫不上,他該不習慣的。

其實本來每次他回國,我都會去機場接他。

而且我肯定提早一兩個小時到,就在機場等著他。

這些也是習慣,人沒辦法讓心上人受委屈,我總是儘自己所能讓他活的妥帖。

可這次,他得一個人穿過沒什麼人的候機大廳,然後攔一輛凌晨四五點的高價計程車。

他到家的時候,凌晨六點,先敲門,沒有人應,他拿指紋解開門鎖推開門。

家裡空蕩蕩的。

一切如他走時一樣,水池乾乾淨淨,餐桌空空蕩蕩。

只是,我常穿的那件拖鞋也擺在玄關門口。

他解開走的太急沒來得及換的外套扣子,在沒開燈的家裡走動,一圈又一圈。

臥室,陽台,浴室。

最後,他抽出洗衣機的門。

……

什麼都沒有找到,他頓住,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等了許久,忙音。

他深吸一口氣,拇指劃到列表另一個號碼。

川川的。

爺倆的關係其實在川川沒成年前就很緊張了。

這些年,川川回家也只是看我,沒想過理他老爸。

羌白柳更是那種態度,醉心學術,意思就是別讓他帶孩子。

他在兒子成長最重要的階段缺席,所以兒子對他一直也沒什麼好語氣。

「幹什麼?」

「你媽呢?」

兩個人的語氣都很沖,不過川川頓了下。

然後是聲很怪異的笑,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喃喃重複了一遍。

「我媽呢?」

「我媽走了。」

「走去哪了?」

羌白柳的眉頭越皺越深,初日的光剛巧落到他眉心,

我聽見電話那頭,兒子恍然白了下的聲線。

「不是走去哪了。」

「是媽去世了,爸。」

10

一陣很長的沉默,貫穿了電話的兩端。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羌白柳捏著電話的指節泛起了白。

「這麼大了還學其他混混開低級玩笑嗎。」

說教的語氣。

沒當真。

看樣子,我死了,連葬禮都沒通知他這樣的事情,並不會出現在羌白柳的認知里。

川川在電話那頭啞了聲,半晌,以一種釋懷般的語氣嗤笑。

「爸。」

「我小學六年級就沒跟你開過一句玩笑了。」

川川掛了電話,手機里傳來嘟嘟的聲響,我覺得很奇怪,羌白柳似乎被定住那樣,保持著握著手機的姿勢就在那站著。

慢慢地,他就坐在了家裡的沙發上。

羌白柳在學術上嚴謹認真,私生活方面卻恰恰相反,他隨性到了極致。

所以家裡一直都是我在收拾,他書房裡常常堆滿稿紙,還不允許我亂碰。

我不止一次因為這種事被他凶過,現在想來,我本就是不是和他很適配的那類人吧。

他可能需要一個可以和他在廣袤無垠的學術宇宙中暢聊的女科學家。

而不是一位只會把沙發套洗到發白,連極地大氣團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三流雜誌編輯。

光一點點漏進屋內。

我看見他摸著沙發套的花邊。

將那已積了一點點灰塵的蕾絲。

揉了一遍又一遍。

11

家裡的門被打開了。

羌白柳猛地轉頭看去,動作太大,我都怕他扭到自己的脖子。

結果,站在門外的是川川,他晃動了下手中的鑰匙。

「爸,你在正好。」

「媽之前放身份證和戶口本的地方在哪裡?」

「得去派出所……」

羌白柳揉著蕾絲邊的指節不動了,僵在那裡。

「給她註銷戶籍。」

「……」

電視下方的柜子里,放著我跟羌白柳的一些個人證件。

他這種東西也是拿了就亂扔的,包括一些大獎的獎章,所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著。

他個人對這個倒不在意,可我每次都喜滋滋地輕輕摩挲著。

「有什麼意義。」

他不理解我為什麼因為他得獎而開心,我就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

「因為你是我老公呀,老公得獎我當然開心。」

年輕時我還有纏著他撒嬌的時候,後來,在歲月的洗刷下,我已經收斂許多了。

羌白柳正拿著我倆的結婚證不放手。

結婚證上的照片也拍的並不好。

畢竟他嘴角沒上揚半分,我笑的像是那是只屬於我一人的盛大婚禮。

川川找到了我的身份證,轉頭看羌白柳正拿著那兩本紅彤彤的本子。

不知盯著看些什麼。

「爸,別擔心。」

「媽走了,你跟我媽的婚姻關係就自然解除了。」

「你不是她丈夫了,永遠不是了。」

「開心嗎?你可以跟你帶的那些年輕女學生自由發展戀愛關係了。」

這種明顯帶著沖的挖苦語氣。

羌白柳以往聽兒子這麼說都是要翻臉的。

可是這次,他很久沒動靜,不如說,他失神了許久了。

他只是慢慢起身,然後拿起掛在沙發上的風衣外套。

「我跟你一起去。」

12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

說實話,我其實也想過,羌白柳在我死後會是什麼表情。

大概會一聲「哦」「知道了」,然後繼續投身他那為人類做貢獻的偉大研究中。

他不愛我,這件事,我知道。

所以我的離開於他而言大概就算是一個插曲,不大不小,恰如湖面上投進了一顆石子。

他居然親自給我註銷戶籍,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他念舊情了。

觀摩自己被註銷戶籍,這體驗還挺獨特的。

川川把一些材料交了上去,羌白柳就坐在不遠處等侯大廳的椅子上。

饒是這樣,他還是很矚目,青山色的大衣,像一株立於世的孤松,人群里我總能一眼望見他。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雙黑色的雙眸靜靜倒映著匆匆的人群。

就這樣,羌川川填寫了我的戶籍註銷表,工作人員在窗口的另一頭確認。

再遞過來的時候,戶口本上已經多了一個蓋章。

「註銷」。

羌白柳就盯著那兩個字,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川川一把從他爸手裡給搶了回來。

「過幾天我來拿我媽的遺物。」

「誰讓你拿的。」

許久沒說話的羌白柳嗓音都乾涸了許多。

「我是她兒子我不能拿嗎?」

「我還是她丈夫。」

「你是個屁。」

川川罵完這句,兩人都停了下來。

其實羌白柳依舊站在那裡,但我就覺得他好像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

他閉了閉眼,緩緩說:

「你媽從沒告訴過我她生病了。」

「是啊。」

川川點點頭。

「告訴你有個屁用。」

川川把那本蓋著「已註銷」的戶口本拽走了,羌白柳就這麼一個人站在派出所的門口。

其實我知道的,羌白柳一直都是個過客,想要捂化他這樣的人,不可能。

他永遠理性,永遠高高在上。

烈日灼心,他轉身,走在布滿蟬鳴的街道上。

13

我以為羌白柳回去後該處理他那些未完成的課題了。

結果他從進玄關開始就發獃。

純發獃。

比如站在那個我在玄關處擺著的手工模型面前,站了三十多分鐘。

這個模型是我從墨爾本帶回來的,最後一個部位總是拼不對。

被他抱在懷裡說「笨」,然後他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

比如坐在沙發上,盯著我倆養的蘆薈,盯到太陽都下了山。

蘆薈是我之前皮膚總是不好,從門口開的中醫診所那討來的偏方。

我總是很羨慕地盯著他,戳他問他為什麼皮膚能這麼好。

大多時候,他都嫌棄地躲過。

有的時候,執起我的手指輕咬一下。

夜幕降臨,他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里。

我想,我不在,他或許還是會不習慣的吧。

畢竟照顧了他那麼多年,畢竟,林晚君永遠會為羌白柳留一盞回家的燈。

凌晨一點,他終於有行動了。

沖了個冷水澡,裹進被子裡,夜空高高懸掛。

羌白柳的作息其實極其規律,十二點後睡對他來說算是少有的熬夜了,可他似乎還是沒睡著。

猛地翻坐了起來。

月亮高掛。

他下了床,走到陽台,我和菜場老闆娘討價還價帶回來的幾株小黃瓜小辣椒好幾天沒澆水了,蔫蔫的,他蹲下,拿一旁的花灑給它們擠了一點水。

擠著擠著,他手抖了下。

夜晚的小區里不剩幾盞燈了,突然有家狗吠叫,連成一片荒蕪的寂寥。

14

我哪裡也去不了,這些天裡,我只能飄蕩在羌白柳的身邊。

一夜都沒睡的羌白柳第二天居然破天荒地將屋子給收拾了。

學校,公司,學生,都給他打過電話,他沒什麼反應。

每次就淡淡一句:「我剛喪偶。」

想我跟羌白柳二十多年,他在我死後這樣我反而看不懂了。

他不會在我死後掉哪怕一滴眼淚,這是我早就明了的事兒。

他說他不會在科研以外的事上灌注感情,就是這樣,說實話,我覺得他是第一個會從我離世的悲痛中走出去的身邊人。

……他或許都不會因為我走了難過。

他的冷漠深到骨髓里,幾近帶著股殘忍的神性。

可現在又不像他的正常反應,比如盯著我從摩洛哥旅遊給他帶回來的禮物,盯一下午了。

門鈴響了,他慢吞吞地挪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老趙,跟我們住同一個小區的好友,是羌白柳的至交。

「老羌啊,這不散步嘛。」

「噥,小區門口那家燒餅,給你帶的。」

羌白柳的目光有點木然地移到那個燒餅上,不得不說,老趙不愧是他好友,羌白柳有兩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老趙懂,沒有我,羌白柳連飯都不會做。

夕陽像血一樣流淌在門廊,羌白柳側了點身,將他引進家。

半晌,輕緩地說:

「她的葬禮,連你都邀請了。」

一句話,直接讓邊上的人沒了聲兒。

「……」

「害,老羌。」

「都過去了,死者為大。」

老趙在羌白柳家陪了他一會,羌白柳本就不愛說話,這會兒更沉默。

低頭看了看手錶,不用他開口,羌白柳就已經說:

「你趕緊走吧。」

……這性格真是,不給人家留一點面子。

幸虧老趙不是計較的人,在門口告了別,要走的時候,老趙突然探出了身子。

似是猶豫很久才下定決心說出口。

夕陽在他的身後靜悄悄迴響,目光似悲哀涌動。

「老林在世時,常跟我說羨慕我。」

「羨慕我什麼呢?「

「羨慕我會搞科研,聽得懂那些複雜的理論。」

「她說,如果她也腦袋轉的靈光……」

「老羌是不是就能跟她多說幾句話了。」

夕陽的殘紅映在前人的瞳孔,羌白柳頓在那不動了。

「老羌。」

「一顆真心捧給一個人,不是為了讓那個人……」

「給踩的稀碎的啊。」

15

我靠在門框邊,看羌白柳還在整理我們的東西。

乾了一晚上了,不知道疲倦似的,他翻到一本相冊,打開。

裡面是我整理的我倆拍的照片。

其實很少,羌白柳頂著那張從小招蜂引蝶到大的臉,卻不愛拍照。

許多時候都是我強行地拉著他拍。

還有不得不被拍,比如他現下指尖摩挲的那張,我倆在香山坐的那次纜車。

那年代沒什麼防護的,在他給我講完纜車的原理後我怕的要死,緊緊拽著他的胳膊,就被他拿一種「好後悔科普」的冰涼眼神看著。

我想起來,這張照片背後還有故事。

那大概是我跟他吵的唯一一次架,要跟他離婚。

羌白柳一直很忙,特別年輕的時候,真空不出什麼閒暇時光來,我真的纏了他好久,給他做了好多思想工作,他才答應空出三四天跟我一起出趟遠門。

日子訂好了,票也買好了,出發前三四天起我就已經開始滿心期待,結果就臨出發前一天,他突然有組會,去不了,怎麼也去不了。

我確實已經挺生氣的了,但也不至於歇斯底里,真正讓我崩潰的是。

他去開組會,也是去外地,還是跟一名女學生單獨去。

女學生家裡有背景,我平日裡去照顧羌白柳,那女生就總打扮的花枝招展往他身前攢。

我一來找羌白柳,她就逮著羌白柳問那些專業問題,一問半個多小時就過去。

我呢,捧著那盒要涼了的盒飯乾乾地等。

我跟他說能不能推掉組會,他說推不掉,

「你自己去吧。」

他邊收拾著稿紙,邊淡漠地朝我說。

那句話他上午說的,晚上離婚協議放到了他桌前。

他終於從那堆報紙數據之中抬頭看我。

那時候,離婚的人很少。

可我那一刻是真想離,特別崩潰,情緒莫名被拉扯著,也有可能是我那時候已經懷上了川川,被激素調動了。

這樣的泄憤事,也就只有年輕時的我能幹的出來了。

可我現在居然想,當時要是真離就好了。

……當晚羌白柳收拾好了行李,站在我房前。

他一直都不是很愛說話,所以我現今也不知道他那個「不得不去」的組會是怎麼推掉的。

反正第二天他跟我踏上了旅行的路途,拍下來那張照片。

我摟著他胳膊,緊緊貼著,他依舊面無表情,一張帥臉端著冷淡。

回來後他的事業經歷了一段下坡,大概有我那麼一點點責任。

……我倆在一起好像總是沒有什麼愉快的記憶。

能結婚生子也是夠稀奇。

他翻開那張相紙,後面是我寫的一句話:

「對不起,老羌。」

「我總是不知道怎麼讓你開心。」

他驀地狠捏緊那張相紙。

紙卡進肉里,直到磨出一道血痕。

16

羌白柳在儲物室里找到了我倆去年釀的葡萄酒,蓋子上有我寫的封條「老羌三年七月再拆」。

補上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寫上去是我明白他不會記得這些事情。

他整理書房的時候露出了壓在桌面玻璃下的字條。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是我寫給他的,那次他有個項目出了問題,團隊忙的團團轉,我能給他的支持,就只有一日三餐,凌晨溫度恰好的水,還有悄悄壓在書底的鼓勵話語。

冰箱裡我做的蓮子紅豆羹還靜靜地躺在那裡,他不愛吃苦的東西,表示不去掉蓮心不吃,

我笑眯眯哄他:

「好,好,下一板給你把蓮心剝掉了再做好不好呀。」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我沒可能給他做下一板了。

現在他坐在餐桌前,輕輕扯掉那個被我「封印」的瓶塞,就著沒有到期的酒,一口一口把那盒蓮子紅豆羹吃掉了。

然後在十五分鐘後去廁所吐了個天昏地暗。

……也是,這玩意放冰箱都半個多月了。

羌白柳不怎么喝酒,他自己說過酒精這種東西只會影響他思考,可是他還是把那瓶酒喝完了,他酒量肯定不好,死死撐著酒瓶,一度讓我懷疑是不是我記錯了日子,酒跟完全發酵了一樣。

他又跑去廁所吐了。

浴室里發出巨大的聲響,他一頭栽倒在水池裡,水汨汨流淌著,澆在他紅透的耳尖上,他緩緩抬頭,盯著鏡子裡的人影,

然後突然地,毫無徵兆地,揮拳,砸在了鏡子上。

羌大科學家還挺有手勁。

鏡子裂開了,血流順著那股縫躺下,他盯著那裡面扭曲的人影,頹然極了,我很少有機會看到這樣的他,這樣情緒爆發的他,以前的我無論怎麼刺激,他都沒有什麼波動。

無論是憤怒,抑或是表達愛意。

好笑的是夫妻幾十年,原來他連愛都沒有好好對我表達過。

手上的血不再流淌了,他也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木然地拖了張椅子,然後來到臥室的衣櫥前。

他晃晃悠悠地爬上椅子,衣櫥的最頂層放著我倆換季的被褥,我身子畏寒,有點冷我都受不了。

年輕的時候我會朝他撒嬌,從冬天的外面回來就朝他張開手臂。

「冷,抱我。」

他拒絕得乾脆利落。

「買個毯子。」

後來我就買了件毛毯,再也不需要他抱了,是啊,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那麼熱情的呢。我不記得了。

那件毛毯還藏在櫥櫃的裡面,我每年冬天都要披的。

他要找的原來是這個,他扯到了一個角。

然後沒有站穩。

整個人隨著緊拽的毛毯摔了下來。

發出好大的聲響,但他沒什麼反應似的,半晌,只是緊緊地扯住了我的毯子,好像他的手裡就只有這個東西了。

他似乎站不太起來了,於是他慢慢地,拽著那個毯子縮到了沙發的一角。

他拿毯子裹著自己,酒瘋或許該發夠了,他三天沒有睡,吃的東西還全都吐掉了,他閉了閉眼睛,不該感到冷的人,此刻卻將毯子裹的那麼緊。

那甚至有點貪戀——我的東西,他會貪戀?

我從未這麼想過。

他掙扎了好幾下,扯到自己的手機,撥起一個號碼來。

是老趙。

「老羌,我跟你說。」

電話那頭,老趙似乎早有預料。

「老林走就走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別想不開,你……」

「老趙。」

話語被打斷。

靜沙沙的夜裡,他仰頭盯著再也不會亮起的天花板。

問電話另一頭的人。

「老趙。「

「……」

「她是不是討厭我了?」

……

我死後,他明明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啊。

可現在為什麼又要。

抱著我的遺物。

哭成這樣?

17

羌白柳和川川因為我的遺物歸屬問題打了一架。

打到了醫院去。

幾個親朋好友都來了,川川被人拉著,朝羌白柳吼。

「你憑什麼保管我媽的東西?!」

「從小到大,你管過我嗎?」

「你盡過作為父親的責任嗎?」

「就因為你不願意被打擾,就因為你是大科學家,對,你為人類做貢獻。」

「你多有理想,你多偉大。」

「所以呢,我不重要,媽不重要,現在媽走了。」

「你憑什麼還要從我這搶走媽媽的東西??!」

羌白柳被老趙摁著,到底什麼話都沒說出口。

他抬手擦掉了唇邊的血跡,幾天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瘦的那麼快,夏風迴轉著醫院的長廊,兒子在身後怒罵,老趙拍了拍了他的肩。

「好了,好了。」

「走到這一步,老羌,你怨得了誰呢。」

挺中立的一句話,羌白柳咳了兩聲。

「我沒想過……」

特別輕,輕到被拍滅在夏風的悠揚里。

夏日病房走廊的通路無限延長,他一定不知道,我就飄在他的身前。

他緊抓著胸前,像是不知道為何,那裡會如此難過。

「我沒想過會失去她。」

18

痛苦的人成了羌白柳。

而想解脫的人成了我。

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得飄到什麼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羌白柳。

這個在我人生幾十年中舉重若輕的男人,死後我卻再也不想見到了。

羌白柳把家裡和自己都收拾了一下,幾天沒剃的鬍鬚剃掉了,頭髮也重新打理起來,時光從來都如此偏愛他,漏進浴室的光打在他的側臉,縱然頹廢。

都帥得如同另一層腔調。

他買了一張機票,一個人飛去義大利偷偷看了川川的展。

川川長這麼大,他第一次看他的畫吧。

很小的時候川川幹什麼都愛哭,他有課題要弄,嫌煩,就把川川扔給我和奶奶帶。

再大一點川川上學了,他對自己兒子沒有繼承他一點數學天賦感到失望,就徹底不願搭理川川,明明自己就是教授,卻一點題目都不願意給川川講。

所以現在,一幅巨大的落地畫前,他仰頭看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個人在展廳待到了日落,然後如從未到來過般悄然離去。

……

他還去了一趟我的墓前,對於我,他向來話很少。

於是他和我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大眼瞪小眼從白天到了黑夜,走的時候他伸手想要碰我的照片,但還是縮了回去。

照片是川川選的,在那裡我永遠溫和地笑著。

回到家裡,他洗了個澡,換上過年那次我強行給他買的衣服。

他慢吞吞地把床頭櫃里的安眠藥拿了出來。

這幾天他如果沒有安眠藥根本睡不著,於是拜託醫生開了一些。

他盯著手中的安眠藥盒,盯了許久。

……

空蕩而寂靜的房間裡。

像是再也找尋不到往日之人的身影。

他把安眠藥丟進了背包里。

合上家裡的門前,他忽然,毫無預兆地。

朝著我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了。

19

羌白柳知道我的存在。

三天後,我恍然意識到了這件事。

因為從三天前,羌白柳開始在本子上寫一些話語。

「阿晚,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我身邊,你或許在,或許不在。」

「不過我能確信的是,如果那個實驗方向沒有錯誤,你就一定可以看見這句話的。」

「……」

什麼意思?

我眨了眨眼睛,此時的羌白柳登上了綠皮列車,這台隆隆作響的機器一刻不停地往雪國前行。

車票上的目的地是俄羅斯。

綠影在窗外如風漾過。

隨著他落筆,我也漸漸發現一件細思極恐的事。

如果說,人死後是會有靈魂的——也就是我現在這個狀態。

那麼按道理來說,每個人都會在死後成為靈魂。

可為什麼我只看到了我自己?

我為什麼會存在?為什麼只有我存在?我到底是什麼?

如果我成了「鬼」,為什麼看不見其他「鬼」?

難道說……

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隻「鬼」?

這個問題一旦產生,就會發現之前的一切都被我想得太理所當然了。

我死後居然有意識,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奇怪的事。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一筆一畫在本子上寫字的男人。

不是偶然,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之所以死後還有意識,絕對不是什麼志怪巧論。

是因為羌白柳。

這個接觸著世界最前沿科技,站在學術頂端的人。

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對我的身體做過什麼。

20

「宇宙遵循因果律。」

「熵增定律告訴我們宇宙是從有序到無序的,時間只『向前流動』。」

「花開就會花敗,人死不能復生。」

火車隆隆運作著,羌白柳靠在車廂旁。

手不停在筆記本上寫著。

「多可笑,阿晚。」

「我曾經對於宇宙回溯的理論不屑一顧。」

「我覺得那是那群想回到過去的神經病患有的臆症。」

「現如今,我卻無比寄希望於曾經那個假說的可行性:」

「宇宙信息守恆理論——」

「一個邊緣理論,宇宙中一切信息不會真正消失,如果意識的每個瞬間都是『信息片段』,那麼『你』的存在可能被『記錄』在某種宇宙結構中。」

「我明明那麼不相信宇宙回溯理論,卻還是趁著你二十年前那次因為急性闌尾炎住院昏迷的時候,給你打上了我們稱為『意識錨定』的一種新概念機體。」

「2002 年,這項技術並不成熟,並且只有一次機會。在那之後,就因為耗資巨大以及無法驗證性被擱置。」

「它只是一個剛剛建成的理論模型,我只確定了它對受驗者不會產生任何的副作用。」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會不會成功,畢竟人不知道死去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我們無從觀測,無從感知。」

「或許你的一切早已隨肉體消亡而消散,或許你正看著我寫下這句話。」

「無論如何,現如今我才明白,那時的我早已出於私心,不想讓你離開我,而讓你成了『意識錨定』的載體。」

……

我愣在那裡,覺得背後發麻。

所以,我死後才會有意識,所以,我才會一直綁定在他的身邊。

「阿晚,你說。」

白色的雪原覆蓋了窗扉。

他的筆跡在最後一頁停駐。

「人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嗎?」

21

俄羅斯實驗室的研究員似乎很歡迎羌白柳的到來。

不如說,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實驗室都歡迎羌白柳。

藏在一片雪原里的建築,據說匯聚了當今世界最尖端的科技力量。

他們竭盡全力為了攻克那個命題——

人類成百上千年來都妄圖解決的問題。

無論是穿越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我看著羌白柳放下行李。

馬不停蹄地投身研究中。

看著羌白柳面前的稿紙漸漸堆成厚厚一疊。

看著他總忘記吃飯,每天睡眠的時間總是可憐。

他好像瘋了,好像或者說就為了驗證那道問題的答案。

每日的閒暇時間,就是拿那個本子給我寫些話。

無論是時空遷躍還是量子糾纏我都不懂。

不過如若我存在在這裡,那就說明或許他們的實驗有那麼一些成功的機率。

而在這段日子裡。

看著變成這樣的羌白柳。

時光沙沙輪轉,白駒過隙,我發現我不會疲憊,也不會無聊。

一段意識體已經不會有這種情緒了。

我坐在一旁的書架上,盯著他思考。

一直以來,我恨他嗎?其實不恨了。

感情消磨到最後就是沒有,平心而論,羌白柳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到最後我們只是很普通的夫妻,或許愛的不那麼甜蜜。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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