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母妃不在身邊的孩子有多可憐,可你毫不心慈手軟,你知道林美人是好人,可你還是心心念念想要害她。」
「林美人心善,但不是愚善,她絕不可能撫養仇人的孩子,我也決不允許!!!」
高文月癱軟在地,哀哭道:「我錯了,可孩子是無辜的。」
我冷冷道:「你願意說,我會試著去給孩子尋一個心善的養母,你不願意說,那便罷了,不過,你要想清楚,你見我這件事情瞞不住的,你恐怕再沒機會將秘密告訴下一個人。」
高文月愣怔住,似乎徹底向明白,她其實已經毫無退路。
她輕聲道:「是我。」
「什麼?」我心跳得厲害,確信自己聽到了,又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我!!害死你母妃的人是我。」她昂起頭,帶著沉沉死氣,「當年,我位份卑微,在宮中一直鬱郁不得志……」
當年和高文月一起入宮的美人兒太多了。
新婚燕爾的皇后是絕色美人自不必說。
我的母親孔玉姝性烈明媚,是太傅之女,和父皇有著青梅竹馬的情義,一入宮就封為貴妃,盛寵恩重。
高文月雖有幾分姿色,但在一眾花團錦簇的美人中並不顯眼。
她不顯山不露水的過了幾年。
看著旁人風光生子,步步高升,她只能含笑送上賀禮,背地裡牙都要咬碎了。
那時,宮裡接連傳出喜事,皇后和貴妃先後有孕生子。
不過相隔一兩年,兩個人竟然又都有了身孕。
她急得要命,日日去花園裡偶遇父皇,可常常十去十空,因為父皇根本就不愛逛園子。
直到有一日,父皇忽然臨幸了她,說起她的父親。
「他說,我父親兢兢業業,只可惜資歷不足,一直被太傅和中書令壓著,若是我在後宮能努力一些,他也可以為我升一升位份,屆時再將我父親升上去……」
「後來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我走上了邪路,給皇后下藥,栽贓到了你母妃身上。」
「你母妃為證清白,冷宮自裁,太傅告老還鄉,中書令病重,我父親擢升三品,我升為恭妃。」
「我本以為這是我榮耀的開始,可誰知,從那以後,陛下再沒有來過我宮中。」
「我等了好幾年,等到差點沒了耐心,直到我撞見他從林美人那裡氣沖沖的出來……我才再獲恩寵。」
「哈哈哈哈哈,真是諷刺,這許多年,我為陛下熬乾眼淚,手染鮮血,他卻轉頭為別的女人氣急敗壞,怒火攻心,我好!嫉!妒!啊!」
她的嫉妒隨著話音一起在冷宮暈散開,陰冷潮濕的空氣都顯得更為凝重。
可憐,可恨,可嘆,可悲,大概便是如此吧。
她愛的究竟是誰?爭的又到底是什麼?
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離開時,聽到她失魂一嘆。
「阿娘,我好悔,好悔啊!」
撕心裂肺地哭聲令人頭皮發麻。
我倉皇離開,迫不及待的想要將身後的一切都甩掉。
剛走出去,便看到一身清冷的皇后與滿身寒意的父皇。
兩人明明站在同一個院落,中間卻仿佛隔了一條銀河。
皇后冷冷看向父皇,平靜道:「高文月說的,可是真的?」
父皇眼眸中萬千情緒涌動,他似乎很難啟齒,又似乎不覺得自己是錯的。
他道:「不錯!你若要恨,便恨我吧!」
皇后愣怔一瞬,悽然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怎敢恨呢?臣妾不敢,臣妾謝陛下厚賜。」
她木然轉身,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一歪,搖晃著倒了下去。
父皇急忙伸手去接。
卻被皇后強撐著推開。
「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
一切都慌亂起來。
所有人都茫然著,迷亂著。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冷宮的。
我如鬼魅一般行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然後被一隻溫暖的手拉住。
林美人輕輕將我環抱在懷裡,柔聲道:「阿箏,我們回家吧。」
15
宮裡變天了。
皇后病重,父皇急白了頭髮,請了無數名醫來為皇后就診。
可皇后牙關緊閉,一口藥也不肯喝。
父皇讓滿宮妃嬪跪著,求皇后喝一口藥,皇后毫不理會。
父皇可能終於明白,他的威逼利誘不管用了。
皇后一日日衰敗下去。
父皇一日日地守著。
後來,有一天,皇后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強撐著精神起來,喝了一碗稀粥,宣我和林美人去見她。
我們到的時候,父皇一臉麻木地出來。
他路過林美人身邊時,低聲道:「勸她喝一點藥吧。」
林美人只行了一禮,並沒有應承。
我快步走了進去,便見到枯瘦如柴的皇后。
她瘦成了一截枯木,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努力露出溫和的笑容,氣息微弱道:「好孩子,你過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我走過去,遲疑地坐在她身邊。
她努力抬起手,輕輕握住我的手,絮絮地說著與我母妃的過往。
「我與你母妃其實曾是好友的,所以,我從沒疑心過她會給我下藥。」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乾涸的眼眸中閃爍著微弱的淚光。
我瞬間懂了。
這許多年,她疑心的一直是父皇。
因著疑心,她寢食難安,懈怠宮務,疾病纏身。
因為她可以質問所有人,唯獨無法質問質問天子,不敢給自己的母族帶來一點風險。
疑心而不能確認,這是最熬人的。
她的心血在這深宮中終於熬乾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她說,她和我母妃很不一樣。
她來宮中是做皇后的,所以自幼便學著大度,而我母妃則更嚮往書中的愛情,若那人懂她,信她,她便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可惜啊……」
是啊!
可惜啊!
她們都所託非人。
她再大度,也不能容忍夫君殺子。
母妃再相信情愛,也抵不住權力至上。
她說累了,讓我先出去,她要和林美人說說話。
我一出去,就看到父皇。
我想躲開,卻已來不及。
他出聲道:「你恨朕嗎?」
我一時無言。
我們的父女情分不足以讓我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我學著皇后的話,平靜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兒臣不敢恨。」
父皇身形晃了晃,滿臉不敢置信,他轉過身去,緊緊握住拳頭,又頹然地鬆開。
「你們都恨朕,這世上只有你母妃肯跟朕說真話。」
他語調黯然,仿佛歷經滄海桑田。
我沉默以對。
我想,我不能像他一樣,把所有真心對待自己的人都給害完了,才想起緬懷過去,太虛假了。
機
16
第二日,皇后薨逝,滿宮縞素。
父皇一夜白頭,人人都說他深情,每個人都憐惜他。
可我在想,他們若是知道全部的真相,還敢說父皇情深似海嗎?
他的海里,已經淹死了很多個女人啊。
相比皇后死得舉國皆知,冷宮中高文月的死則安安靜靜,領養了她孩子的妃嬪抱著孩子去送了她最後一場。
那是一個多年無寵的宮妃,不爭不搶,只想有一個孩子陪伴她度過宮中幽寂歲月。
皇后的喪儀後,宮中眾人的位份都有了變動。
林美人因為撫養了兩個孩子,一躍被封為林妃。
宮中沒了皇后,眾人爭奇鬥豔,都虎視眈眈的覬覦著皇后的位子。
一個雨夜,父皇突然出現在翠微宮。
所有宮人都嚇了一跳。
他失魂落魄,仿佛一個幽魂。
林妃急忙將他請了進去,洗漱沐浴過後,靜靜地坐著喝茶,聽雨。
良久,父皇終於道:「你想不想當皇后?」
我心一驚,不安地看向林妃。
八皇子也很擔憂,一雙漆黑的眸子透著惶恐。
我朝選皇后為了防止外戚干政,很少選門第高的貴女,會從各地挑選家世不錯,但又不會太高的女子為後。
先皇后是個例外,她被選為後時,家世並不顯赫,他的父親才幹突出,一步步走到了中書令的位子。
若父皇有心讓林妃為後,想來反對的人不會太多。
林妃沉默了一會兒,悽然一笑。
「謝陛下抬愛,但臣妾沒有皇后娘娘的大度,她能容下許多事,臣妾不能,故而不配為後。」
父皇深深看她一眼,重重的放下茶杯,頭也不回的再次進入雨里。
林妃輕嘆一聲。
「以後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吧,這宮裡恐怕又要變天了。」
我垂眸,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妃子,我可以想辦法把她弄出宮去,但皇后,我就沒辦法了。
沒幾日,父皇便選了一個妃子為後。
新皇后喜氣洋洋的讓所有人都去請安,我們去了,吃了她賜下的點心果子,聽著她語帶傲然的說以後會善待宮中諸多姐妹。
但沒過幾個月,新皇后便在大熱天裡跪在父皇的宮門口,哀戚地求父皇放過她的家人,她再也不要做皇后了,她寧願去冷宮,一輩子不出來。
但父皇並沒有理會她。
沒多久,她便病了。
林妃去探望她,她看著林妃,哂笑一聲。
「本宮可真羨慕你啊!羨慕你有人護著,不像我,爭來爭去竟是一個笑話。」
彼時,我們都已經知道。
她雖人在高位,但她的家人被父皇揪住了錯處,已經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可偏偏她是皇后,眾人只會稱讚父皇一句大公無私。
不出意外,她父親也是父皇推行新政路上的絆腳石。
林妃回到宮裡,渾身發抖。
她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他為什麼會這樣,這樣真的對嗎?」
誰知道呢?
後宮不懂前朝的事情,但後宮的女子卻是前朝的人質,把柄,磨刀石,誰知道哪一天就彼此牽連了。
但我始終認同一句話: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錯,父皇如此決絕地推行新政,排除舊臣,定然會有隱患,這隱患不在此時爆發,也會在將來某一個時刻讓他痛徹心扉。
我給她倒了一杯熱茶,看她喝下去,疲倦睡去。
我又輕輕在八皇子的小手上,打了一板子。
「字抄錯了,重新抄。」
17
春去秋來,新皇后也薨逝了。
這下子沒有人願意做皇后。
父皇的新政推行的很順利,他看著各地送來的喜報,整個人鬆懈下來。
他開始頻繁出現在後宮,宮裡多了許多貌美如花的女子。
她們不知道這宮中從前發生的種種事情,只被宮中的繁華富貴迷了眼,一個個都打扮的花枝招展。
也有人妄想著皇后之位,大言不慚著:
「終有一日,必能與陛下並駕齊驅,為天下女子表率。」
舊人們看著她們鬧騰,有好心的會提點兩句,大多數人在看笑話。
林妃對所有的邀約一概不理會。
而我過了十三歲的生辰,快要步入十四歲了。
我整個人也輕快起來。
十四歲及笄之後,我便想開府出宮,在宮外生活,但這不是定製,而是特例。
大多數公主成婚之後,才會出宮在公主府生活,未婚的公主想要出宮獨自生活,除非有陛下特例。
但我不覺得自己有讓父皇為我開特例的本事。
那我就要自己想想辦法。
父皇新寵愛的妃嬪有兩個,一個是余才人,另一個是虞貴人。
兩人家境殷實,一進宮便迫切的想要在宮裡尋到一些幫助,不惜花重金去買。
我想了想,讓人賣給她們兩份資料。
這兩份資料每一份都是真的,但兩份完全不一樣,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這宮中最愛父皇的大概就是我已故的母妃了,她牢牢的記得父皇的所有喜好,父皇也只肯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實心思。
那些幼年記憶,牢牢地刻在我心裡。
曾經是甜蜜的糖,如今被添油加醋後,便是入口的毒藥。
兩人因此盛寵恩重,短短時日,余才人成了余昭儀,虞貴人成了虞夫人。
兩人的尾巴漸漸翹了起來,彼此間斗的你來我往,連帶著許多人也遭了殃。
一日,余昭儀才給父皇送了養生的膳食,虞夫人便送去了親手做的酒。
父皇喝著酒,吃著膳,忽然鼻血流個不停。
恰在此時,有太監送來急報:有地方因為新政之事民變了。
父皇一急之下,猛地站起來,又猛地倒下去,然後躺在病床上,手腳麻痹,竟不能動彈了。
群臣慌亂,這才發現父皇沒有立太子。
無數人焦急地等著父皇醒來,御醫們說父皇氣急攻心,有腦痹之症,只怕醒來後,也未必能如從前。
所有人都知道,要立太子了。
眾人將幾位皇子比來比去,各自戰隊。
也有人站八皇子,我看著已經十歲,長得依舊瘦巴巴的小八,捏了捏他的臉。
看起來不像當皇帝的樣子啊!
小八眼淚汪汪的。
「姐姐,別捏我的臉了,我都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就可以不聽我的話了嗎?」
「聽……」
「那讓捏嗎?」
「讓,能換一邊捏嗎?」
他乖乖轉過來右臉。
我想,我出宮的名單上,還要再帶一個人,困難又多了一層。
18
父皇醒來後,顫抖著手在奏摺上蓋上大印,讓追查民變之事。
這件事情,是由一位很小的官吏引發的。
新政實施,到達地方後,地方官不知是如何計算的,老百姓要繳納的賦稅竟然比從前還要多。
有一個小吏從帳目中發現問題,上告到陪都,卻被陪都的官員攔截,返回地方,要求捉拿那小吏,說他無事生非,編造帳目,罪該萬死。
那小吏察覺情況不妙,率先逃跑。
逃跑前將真相散布出去。
彼時,恰逢那裡發生了小災,民眾又獲聞今年不僅不能減少賦稅,反而還會增多,一下子群情激奮,竟然起了民亂。
消息到達父皇這裡已經是七天後。
父皇處理這件事情花費了大量的心血,等事情你來我往的查清楚,已經過去半年。
朝中和地方殺了許多官吏,新政的弊端也一一被呈報上來。
父皇看著那奏摺,迷茫地自問。
「朕錯了嗎?朕真的錯了嗎?」
他為了新政殺師,殺子,殺親友,間接或直接的死了許多人,結果呈上來的是這樣一份政績。
他迷茫極了,本就勉強撐著的身子,再次倒了下去。
再醒來,他心不甘情不願的命人寫下了立太子的詔書,將先劉皇后的兒子立為太子。
他讓太子處理朝政,自己在宮中養病。
這時,他似乎再次想起了宮中的老人,見了幾位舊日妃嬪。
最後留下了林妃與我。
這一年,我十四歲,快要辦及笄宴了。
他一見我,便睜大眸子。
「玉姝!」
待看清楚是我,又失望的躺回床上。
「原來是阿箏。」
我快要忘了母妃的樣子,我並不知道自己與母妃像不像。
不過,父皇最後留下我侍疾。
我心裡有些隱隱約約的興奮。
我將母妃從前的舊物一一在他面前展示,講我小時候看到的他與母妃恩愛的故事。
他的神情時而懷念,時而癲狂, 時而痛恨,時而又如自虐一般的讓我再講一遍。
那一刻, 我深切的感受到,他老了。
他只能活在回憶里了。
後來, 我講膩了,我不想講了。
我直接道, 「父皇,先劉皇后讓兒臣問您,當年她懷孕的時候, 事事小心,即便是高文月假借我母妃之手送來的食物,她也沒有入口,唯有去看您時, 您隨手為她盛的一碗湯, 她沒有查驗便喝了。她讓兒臣問您,她的孩子真的是被高文月害了的嗎?」
父皇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他喘著粗氣, 一張臉漸漸憋得青紫。
從口中死命的憋出幾個字。
「孽!障!」
我離遠了他, 靜靜看著。
看他一張臉變得紫紅, 掙扎著想要起來, 最後卻又重重的倒在床上,漲紅的面孔漸漸失去血色。
他死不瞑目。
屏風後, 太子施施然走了出來, 和我並肩立在一起, 沉默地看著床榻上我們的父親。
他這一生太忙了。
忙得分給每個人的情感都稀薄得很。
所以,到頭來, 他得到的回饋也很少。
但身為帝王, 天生稱孤道寡,或許他也不稀罕吧。
我向太子行了一禮。
「阿兄, 我們的仇報了。」
太子輕嗯一聲。
「多謝, 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忘。」
乾德十八年, 皇帝駕崩,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萬民稱頌。
父皇的喪儀上,舊人們哭得文文氣氣。
反而新入宮的妃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真的愛慘了父皇。
父皇喪儀三個月後, 我帶著林妃和八皇子出了宮,前往我的公主府。
林妃在宮中蹉跎了十多年歲月,再出宮, 恍若隔世。
她站在公主府門前的大街上, 不敢置信地怔怔流下淚來。
八皇子小心地擦拭她的眼淚。
「母妃, 別哭,以後我和姐姐養你, 我長大了也會有封地, 你別擔心。」
林妃哭著哭著,笑了。
她說:「是啊!以後阿娘就指望你和姐姐了,你可要快快長大啊。」
我笑著推開公主府的大門。
仿佛推開一個嶄新的未來。
人若有志,萬事可為。
不管陷入何種境地, 我都會努力的抓住身邊一切美好的東西,給她們一個家,給我自己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