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師父不同,情意卻非比尋常的原因。
姜明川少年時過得很不好。
父母待他刻薄,數九寒天洗衣浣水,滿手都是凍瘡。
我跟他同村,可憐他,常常在暗裡幫他,給他帶些擦手的藥膏,或者填肚子的點心。
後來村子遭了劫掠,我們無家可歸,也是我聽說有仙門招收弟子,背著受傷的他千里跋涉。
一路上多少危險,我們都不離不棄,後來萌發別樣的感情,也是那時候埋下的種子。
我靜靜看著姜明川:「那時候的你我沒有放棄,現在自然也不會放棄李玄祁。你經歷過,更應該懂,亂世之中,命如草芥,身似浮萍,若不是李玄祁,天下不會安定得這麼快。」
「他不只是你口中的一個區區凡人,我愛他,一如我以前愛你。」
姜明川心頭巨震,下意識想開口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只是用一種悲傷的眼神望著我,聲音顫抖:「那我們呢?我們經歷的一切,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應該被放棄嗎?」
「我不甘心,鏡棠,我不甘心。」
他終於也嘗到這揪心徹骨的滋味,在我被眾人嘲笑奚落、期望落空的時候,我的表情也是像他這樣,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溪月澗外傳來一道聲音:「師尊,你在嗎?」
是沈凝霜。
姜明川霎時收起神色,冷冷地問:「有事?」
沈凝霜遮遮掩掩:「玄天宗外來了個男人,說是雲師伯的夫君,還抱著兩個孩子……沒想到十年不見,師伯連孩子都有了,真是恭喜師伯呀!」
她怯生生地擠兌我,卻恰好戳到姜明川的痛點。
一道厲風飛出去,沈凝霜悶哼一聲,隱約傳來吐血的聲音。
「師、師尊,弟子沒有撒謊,真的是有人找雲師伯啊!」
沈凝霜捂著胸口,不明白姜明川怎麼突然就動手。
她委屈地抬頭,正好看見一臉陰沉的姜明川走出來,而我跟在姜明川身後,看也沒看她,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沈凝霜眼中閃過一抹怨憤,接著她又吐出一口血,無措道:「師尊,我好像又走火入魔了……」
姜明川蹙了蹙眉,聲音平靜而淡然:「既然走火入魔,就不要亂跑,把地上的血擦乾淨,別污了溪月澗的地。」
「師尊……」
沈凝霜睜大眼,仿佛沒想到姜明川會是這個態度。
她含著淚擦乾淨地面,一轉頭,我跟姜明川已經走遠。
11
落英殿,李玄祁牽著兩個孩子,緊張地等待著。
當看見我出現,他噌地站起身來:「阿棠!」
我不顧其他人的視線,飛奔到他懷裡:「你怎麼來了,路上沒遇到危險吧?」
李玄祁一把摟住我,勾起唇角:「沒有,兩個孩子也都好好的,阿棠,我們接你回家。」
他帶著我想走,姜明川卻攔在前面。
殿中鴉雀無聲,眾多長老看著這一幕,終究還是我曾經的師父,剛出關的清河長老打破寂靜。
「掌門,事已成定局,鏡棠如今並非玄天宗弟子,我們沒有理由留下她。」
「是啊,她都跟一個凡人成親了,你還留戀她幹什麼?勿要讓兒女情長擾亂你的道心,你是玄天宗掌門,事事應以大局為重!」
玉陽長老也緊接著開口,神色里對我頗為不屑。
姜明川蹙眉,目光沉沉地掃過他。
「師父,弟子還未請教你,為什麼要逼走鏡棠?」
姜明川語氣淡淡,可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生氣。
玉陽長老在眾多同道前被他這樣質問,老臉霎時無光。
他漲紅了臉:「什麼逼走?老夫不過是跟她打了個賭,她輸了,所以離開了玄天宗。不信你問她,是不是這樣?」
我點頭,將當初的賭約一五一十地道出。
當聽到是姜明川取消大典,才導致我離開,他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如果我早知道,一定不會取消大典。」
姜明川滿是後悔,可這世上最無能為力的,就是後悔。
我嗤笑一聲道:「那時候我太相信你,所以才沒有告訴你。」
「臨走之際,你的三層修為我也通過洗髓池剝離了,只是沒想到,玉陽長老一直未曾交給你,竟讓你誤以為我帶著你的三層修為離開了。」
「這十年你都不曾找過我,也是因為你覺得有你的三層修為在,我不會出什麼事吧?」
我看著姜明川,他一副苦笑的神色,顯然被我說中了心思。
「鏡棠,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們……真的不能回到從前了嗎?」
姜明川表情落寞,我當著他的面,輕輕吻了吻李玄祁的側臉,然後堅定地告訴他:
「不能。」
我決然道:「你可以強行把我留下,但我不會跟你結為道侶,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就仍然是玄祁的妻子。」
「玄祁的妻子」這五個字,刺得姜明川神色一痛。
身旁的兩個孩子看我被困在這裡, 忍不住哭起來:「仙尊叔叔, 可不可以把娘親還給我們,我們不能沒有娘親!」
兩張可愛的圓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心疼地把他們抱進懷裡,周圍的長老也略微動容。
「掌門,玄天宗歷來以正道自居, 若是奪人妻子, 傳出去恐怕有損宗門名聲啊!」
「不錯,這倆孩子還這麼小,怎麼能失去母親?」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對姜明川的做法不贊成。
姜明川死死握緊拳頭, 試圖在我臉上找到一絲心軟, 可惜,我對他已經沒有感情。
最終, 他無力地鬆開手。
「好,我放你走。」
他目光深沉地落在李玄祁身上, 冷如寒冰:「若是你敢對她有一絲不好, 我必將你挫骨揚灰。」
李玄祁鄭重道:「無須你動手, 若我變心, 必死於阿棠手中。」
他眸光明亮,仿佛能驅散任何陰霾。
我們互相攙扶著下山,這一次, 我終於不再是孤單一人。
12
凡間, 轉眼又是十年。
孩子長大了, 我眼角也生出了皺紋。
姜明川來看了我兩次。
第一次,他帶以前的師弟師妹們來,說為過去的話跟我道歉。
我看著他們或羞愧、或不甘的面孔, 打著哈欠聽完了他們的懺悔。
第二次, 姜明川是一個人來。
他頭髮皆白, 說自己不久前歷劫失敗。
我無動於衷,仿佛沒聽到他說什麼, 他臉上閃過一抹失落。
第三次,是很久之後。
沈凝霜未能打開冰鳳始祖留下的遺蹟, 被他逐出師門。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一遍遍說自己錯了。
我覺得吵鬧,捂住了耳朵。
再後來, 每當姜明川想對我說什麼時,我都假裝自己已經睡了。
那些玄天宗的事, 我真的一點都不關心。
忍無可忍時, 我問他道:「你覺不覺得自己很煩?」
姜明川一愣,終於沒再來打攪我。
後來聽說他把掌門之位傳給下一任弟子後, 就消失了。
至於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我拄著拐杖,叫屋裡的李玄祁:「快點,晚了就趕不上孫女的壽辰了!」
李玄祁誒了一聲, 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我們互相攙扶著,白髮成雙,一生一世都未曾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