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別過臉,一路無言,下了車便不辭而別。
他叫住我,對二人慢條斯理道:「介紹一下,這位,是你們的主母。」
我用力捶了他一下。
他的笑意玩世不恭,「臉沉了一路,怎麼,吃醋了?」
我轉身就走。
他堂堂世子,要什麼女人沒有。
我連做仇人都沒資格,哪有資格吃醋呢?
「這兩個侍女在鋪中做工多年,卻因掌柜苛刻而屢遭責罵,我將她們帶回,或許能套出些線索。」他盯著我笑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有些心虛,「莫名其妙。」
夜裡,段書唯的屋內燈光如晝,隱隱傳來嬌柔的女聲。
「公子,公子——」
「奴家再飲一杯,願以身相許答謝公子……」
聲音吵得我耳朵生疼,難以入睡。
罷了,他也算為了大局。
我不是個不冷靜之人,可此刻心內突然酸楚上浮,推門而出。
不過是勸他小聲些,勿要擾民。
一路來到他的房門前,那聲音愈加清晰,勾人心弦。
我突然失了勇氣,轉身離開。
身後猛然響起門被踢開的聲音,動靜很大。
07
他沖了出來,對澗影道:「快把香點上,我快受不了了。」
是那個雷雨夜在馬車裡給我點的迷香,可令人短時入眠。
他的樣子如同洪水逃生,帶著些許與平日不相稱的狼狽。
見到我,錯愕又窘迫。
我轉身離去,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攥得很緊。
「我不喜歡她。」
「這話和我說什麼。」我笑了一聲,反為質問,「真把我當你夫人了?」
四目相對,他眼裡的神情如暗流涌動,複雜而深邃。
沉默似迷香,無聲吞掉了滿腔的熱語。
他半晌才開口:「我方才聽說,現在的雕刻師傅,是京城老工匠的徒弟。我明日便去查那人的底細。」
風起波瀾,一夜難眠。
那女子口中「以身相許」四字一直迴蕩在我耳邊。
曾幾何時,我也以為自己會對他說出這幾個字。
時移勢易,我沒了資格,也再無勇氣。
既為棄木,何必拉扯,多生枝節。
我惱恨自己不夠決絕。
若能放下,定會比現在好受許多。
翌日,我們剛趕過去,幾個師傅便同時消失了。
說是有事,外出些時日,多久未知。
我眉頭一皺,著實有些蹊蹺。
此時,聖上派來督辦案子的人突然抵達江南,叫我們前去接風。
是信寧侯。
年紀輕輕,便成了御前紅人。
酒席上,他氣焰囂張,並未把我們放在眼裡。
段書唯的任務是辦案,他卻有統管監督之權,位高一級。
我們怕延誤案情,欲中途告辭,他卻叫住段書唯,指著我道:「這是你的人?」
這話來得唐突。
段書唯張了張口,沒有立即回應。
「不是。」我道。
他笑了笑,「聽聞阮姑娘對珠寶首飾多有研究,我有一箱寶物,還請姑娘幫我鑑別好壞。」
段書唯扯了扯我的衣袖,目光流露擔憂,卻被他以切磋武藝為由帶走。
兩個侍女將我拉住,一路引到花園後的小院。
片刻,信寧侯進門,卻沒有帶什麼珠寶。
他直奔而來,笑得油滑,「如此美人,不如跟了我。」
我趕緊閃到一旁,手在發抖。
我陪笑道:「阮家被抄,我戴罪之身怎配得上侯爺?」
他的笑令人不寒而慄,「阮家若願投入我門下,我保你們一家平安。」
我躲閃不及,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他做勢向我撲來,聲音低沉可怖:
「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怕不是目光短淺,看上了那個落魄世子……」
他越湊越近,將我死死逼到牆角,一隻手摸著我的臉頰和脖頸。
我閉上雙眼,一顆心沉到谷底,將要窒息。
絕望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你再碰她一下試試。」
08
段書唯用匕首抵在他的下巴,緊緊捏著拳頭,額上青筋鼓起。
手中的利刃反著寒光,如他盛怒的眼。
「我可是聖上親封的督辦……」
話未說完,只聽到骨節斷裂的清脆聲響,他痛得大叫,幾欲昏厥。
段書唯按住他的肩膀,狠狠擰著他的右臂,高聲怒喊:
「你應該慶幸,剛剛只用這隻手碰了她。」段書唯咬著牙,怒目圓睜,「不然,折的可就不是這一條胳膊了。」
語罷用盡全力,將信寧侯重重摔在地上。
他拉著我,一路打退攔路的侍衛,踏上馬車。
「有沒有受傷?」他的嗓音輕而急切。
我搖頭。
他將我抱住,輕撫著背。
這種親密,熟悉而陌生,貼近的一瞬,帶來一種虛實交織的錯愕。
「席上為何不說是我的人?」
我並沒答應做戲。
身份事小,若不覺陷入,迷失其中,罔顧真假,最終難受的只會是我自己。
心裡的聲音提醒我,不能忘了來江南的目的,應儘早查清案子。
我得時刻保持清醒。
「你現在和信寧侯翻臉,怕不是個好選擇……」
他抬高了聲音,「你是說,他如此欺負你,還要我置若罔聞?」
「我只是不想你因我再惹上麻煩。」
「停車!」
他帶著怒氣,倉皇跳下馬車,孤身走在一旁,與車保持著距離。
外面剎那間變了天,狂風大作,不久便雨急似箭。
我心亂如麻。他還有傷。
我下了車,見他用手捂著傷口,神色痛苦,走得有些艱難。
應是方才打鬥又扯到了傷處。
他冷著臉,「又想說我多此一舉?」
我輕嘆一聲,「我們倆換吧,你去車裡。」
他不加理睬,找了匹快馬,將我扯到馬背上,瞬間飛奔到住所,拉著我直衝臥房。
「你不是想和我劃清界限嗎?那好,澗影!把門關上!」
09
他說著便解下衣帶,將傷處袒露出來,與上次的遮遮掩掩大相逕庭。
周圍的皮膚有些腫脹,血跡還在,分外刺眼。
我趕忙翻箱倒櫃,去尋上次的藥。
「你在找什麼?」他笑笑,「想往我傷口上撒把鹽?」
我將藥扔在床邊,轉頭就走。
「剛得罪了信寧侯,這府外危機四伏,你猜你一出門會不會被一箭射死?」那語氣凜若冰霜,「今夜你別無選擇。」
屋子裡很冷,他的床前生了暖爐,離我一丈遠。
我在原地搓手跺腳,徘徊良久。
「再不過來,你會先凍死。」他的眼神漆黑如夜,嘴像淬了毒。
我走過去拿起藥瓶,看著他的累累傷痕,心緒難平,手有些發抖。
「怎麼了?」
「冷。」我脫口而出。
他忽地上前,攥起我的手,用寬大的掌心將我冰冷的十指包裹住。
突如其來的暖意襲過,漸至熾熱,烤得人有些發燙。
我手中的藥瓶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我要去撿,他緊握的手卻沒放鬆,只盯著地面笑笑道:「世子府家底深厚,也禁不起夫人這麼折騰。」
那語氣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
「你……」
我一噎,剛要爭辯,卻被他用被子兜頭套上,而他自己則隻身躺在最里側。
窗外雨落屋檐,叮叮噹噹,似在敲打著我的心。
我靠在床頭,意識逐漸迷濛,感覺呼吸困難,仿佛又落入水中。
瀕死之際,我不甘心地問段書唯:「你是不是還喜歡我?」
「別做夢了。」他冷笑,「在邊關那幾年,我腦中都是你的影子,我靠它苦撐下來,可後來,是你親手把它撕碎了。」
別做夢了,別做夢了……
那聲音不斷循環,似乎有人一直在我耳邊呼喊,要將我帶出幻境。
我猛地醒來,真的是夢。
段書唯掀開了蒙住我腦袋的被子。
「事急,你再不起來,我要抱你了。」
10
已是清晨,他拉著我出了門。
「去那匠人的住處查查。」他的語氣軟了幾分,「來不及了。」
這些時日,順著掌柜這條線索,我們找到了不少蛛絲馬跡。
可信寧侯一出現,雕刻匠人便失蹤了。
他明知案情緊急,卻像在故意耽擱。
自稱有能力保全阮家,身後似乎有更大倚仗,可以無所顧忌。
他應該和銀樓背後的人是一夥,不想讓我們再查下去。
風瀟雨晦。匠人的屋子上了鎖。
他從懷裡掏出一大把材質和粗細不同的簪子,將尖銳的一端插到鎖芯旋轉。
反覆嘗試,門終於開了,裡面堆放著各種首飾。
我環視四周,目光無意間落在一支步搖上。
那樣式很是眼熟。
鈿頭為紅寶石雕成的海棠,垂下六條金絲串玉流蘇,花外用翡翠作細葉點綴,釵身仿照花枝,略微彎曲。
我拾起來道:「和我從前的一支一模一樣。」
當時我還小,阮家還沒出事,是我陪母親進宮時,皇后賞賜的。
「我知道。」他語氣淡淡的,卻意外驚人,「那次宮宴上,我一直注意著你。」
「可我們分明是六年前才在一起的……」我喃喃自語。
「我段書唯認準的,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他打斷我的話,態度十分堅定。
我目瞪口呆。
所以,他在更早之前,便對我心有所屬?
他說得毫不避諱,愈發顯出我的侷促和無措。
我一直覺得他錙銖必較、獨斷專行,可現在卻發現,自己才是那個心胸狹窄、一無所知的人。
他移開凝視我的灼熱目光,轉頭端詳著步搖。
「設計獨到,若非出自同一人,不會如此巧合。工匠的師父,很可能來自宮裡。」
我皺了皺眉,既如此,銀樓案在京中的幕後之人,或許也和宮裡脫不了干係。
信寧侯破壞查案,我們身份暴露,和銀樓的生意戛然而止。
手下的一部分人聽從了信寧侯的命令,與我們對立。
生意做不下去,段書唯將運來的玉石賣給其他買家,換了巨額銀兩,暗中籌集了一支隊伍。
可若是銀樓和信寧侯的人馬加在一起,我們依舊沒有十分的勝算。
我心生一計,段書唯卻連連搖頭,「這太冒險了。」
可經歷告訴我,越是險路,就越藏著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