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謝淵當了三十年的皇后。
臨終前他留給我的遺言,是一道廢后的聖旨。
「沈妙菱,若有來世,莫要貪戀天家富貴,嫁給真心愛自己的夫君吧。」
原來他要追封早逝的淑妃為皇后,與她共葬皇陵。
我脫下朝服,將鳳冠砸碎一地,交還於他。
重生後,他忙不迭地將心上人接回京城,視如珍寶。
我也另求了一門親事。
後來我作為國舅爺新婦御前覲見。
向來薄情冷性的太子殿下卻險些將拳頭捏碎。
1.
「阿菱,太子這件事終究是朕教子無方,對不住你們沈家。」
皇帝將我從地上扶起,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我垂下雙眸,訥訥道:
「陛下寬心,太子向來聰慧,必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任憑我再如何打圓場,皇家的臉面已經丟得滿京城都找不回來了。
就在七日前,太子謝淵還京,帶回一位異族女子。
女子有一頭濃密的金色卷髮,翡翠似的瞳孔,膚白勝雪,漂亮得像西域進貢的波斯貓。
原本京城對此津津樂道。
貴為太子,玩點新鮮的不足為奇。
只要正妃依舊是沈家女。
但是謝淵執意把女子帶到御前,當著皇室宗親的面,滿臉虔誠。
不是妾,不是宮女。
他要這位異族女子,成為他唯一的妻。
試問堂堂儲君怎可迎娶胡女為妻?
泱泱華夏子民將來要如何認一位來歷不明的胡女為國母?
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皇帝當場就摔碎了琉璃盞,氣得青筋暴起,打了謝淵一個響亮的耳光。
還罰他去皇后的靈位前跪了三天三夜。
可謝淵任罵任罰,卻死活不鬆開緊握女子的手。
一根手指也不松。
很快,京城隨處可見這對小鴛鴦的身影。
一會兒泛舟湖上,一會兒夜遊桃林。
謝淵似乎要讓天下人都明白。
他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他光明正大地愛著她。
「阿淵打定主意要捧這胡女當太子妃,朕年事已高,只怕是做不了他的主了。」
皇帝一夜間仿佛蒼老十歲。
「可是阿菱,只要你一句話,朕可為你賜死這胡姬,日後你便是不可動搖的太子妃,他不敢再三心二意。」
我沉默片刻,輕笑著搖了搖頭。
「陛下,阿菱不嫁了。」
2.
前世,我給謝淵當了三十年的皇后。
臨終前,他送我一道廢后聖旨。
將我降為妃位,死後葬入妃陵。
追封淑妃黃玉蓮為皇后,與他共葬皇陵。
只為彌補當年為朝堂所迫不得娶心上人為妻,而後斯人早逝的遺憾。
對了。
這位胡女是孤兒,沒有名字。
謝淵借了玉蓮出水香霧生的詞,又因她發色金黃,給她取了個漢名。
黃玉蓮。
他如此糟踐我,只為了取悅心上人。
還不忘刺我一句更痛的。
「沈妙菱,若有來世,莫要貪戀天家富貴,嫁給真心愛自己的夫君吧。」
我出生於姑蘇沈氏,貴不可言。
我的父親兄長保衛邊關,戰死沙場,滿門忠烈。
我的母親為深受瘟疫之苦的百姓試藥,痛苦病死。
先皇愛之切,為謝淵計深遠。
為拉攏江南世族,為籠絡民心,才封我為太子妃。
他卻說,我是貪戀天家富貴,才嫁給他。
「你聽明白了嗎?」
話音剛落,原本侍疾的我陡然起身,將滾燙的湯藥潑他一臉。
他駭然:
「你!」
我面無表情地脫去朝服,砸碎鳳冠,披頭散髮地走出寢殿。
直至身後龍榻上的人憤然斷氣。
謝淵大可放心,若有來世,他不說,我也照做。
「什麼?你不嫁了?」
皇帝滿臉震驚。
我再次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陛下,太子殿下根本不喜歡臣女,他心有所屬,臣女又何必橫插一腳,惹他心煩呢。」
前世他為了早逝的黃玉蓮,尚且廢了我的後位。
今生若是黃玉蓮因我被賜死,他日後登基,豈不是要將我碎屍萬段?
皇帝望向我乖順卻決然的面孔。
許是想起了我倔強的父親,面色訕訕,答允下來。
「可我答應過你的父母,要為你尋一門好親事。」
壓在心口的大石終於挪開。
我叩謝聖恩。
為難掩遺憾的皇帝倒了一杯安神茶。
「陛下,臣女不一定要嫁給天家,其他家世不俗的男子也可相看的。」
皇帝抿了口茶,又想起另一個叫他頭痛的問題。
「國舅宋驚瀾年近二十五,比你大九歲,至今未婚,你可接受?」
3.
宋驚瀾身為國舅,很受皇帝賞識。
但他在京城眾人眼中,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冷麵閻王。
前世我便聽說他終生未娶。
稍微有點家世和姿色的小娘子都不敢嫁給他,怕受了冷落,比守活寡還不如。
只是我不大在意,日後相敬如賓,也好過被枕邊人怨恨。
皇帝做主,先給駐守邊關的國舅宋驚瀾去信一封,探一探他的意向。
八字還沒一撇,我求皇帝不要宣揚出去。
數月後,在中秋宮宴上,我終於見到了謝淵。
他再次帶著黃玉蓮不告而來。
胡女吃不慣鰣魚,拿不穩象牙做的筷子,惹得滿堂譏笑。
只需一聲嬌嗔,謝淵便親自給她挑魚刺、剝蝦殼。
將鮮嫩的魚蝦一塊一塊地喂給她吃。
全然不顧皇親國戚驚異的目光,和皇帝比鍋底還黑的臉色。
他們暗地裡向坐在角落的我投去同情的目光。
沈家與皇家的這門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我又該嫁與何家呢?
散席後,皇帝留我在宮中過夜。
秋風乍起荷葉枯,滿塘蕭瑟。
我折了一截枯荷,逗弄那些冒出水面的錦鯉。
忽然身後一聲輕響,魚兒嚇得沉入漆黑的湖水裡。
「你記得我的話,這很好。」
這是謝淵重生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依舊是我記憶里少年郎的模樣。
一身寶藍色窄袖蟒袍,點漆似的雙眸,面頰瓷白,宛如一塊無瑕美玉鑄成的玉人。
薄薄的嘴唇好看地抿著,眉眼間掩不住的矜貴倨傲。
只是身側不見胡女身影。
「聽說父皇打算為你再指一門婚事,是誰家兒郎?」
「與你無關。」
他的小指觸碰了一下我的手腕。
冒犯至極。
「前世是我把話說得太重了,其實你出身沈氏,嫁得帝王家,也是很合適的。」
我警惕地眯起眸子。
「你什麼意思?」
謝淵捏了捏眉心,抬手,想要再次碰一下我的臉頰,卻被我避開了。
他的面色瞬間灰白下來,悻悻地咬著牙。
「胡人的觀念里沒有妻妾嫡庶之分,若你再嫁給我,我封你當良娣,日後便是貴妃,身份也足夠尊貴。」
「你我前世相伴三十載,彼此也熟悉,玉蓮天真爛漫,不懂宮中庶務,有你分憂,想必她在外的名聲也會好很多。」
重生一世,我連做他的正妻都不肯,更何況做妾!
況且我出身世家,怎可與胡女處於同一屋檐下共事一夫。
他當太子的不怕丟盡了皇家的顏面,我卻可憐我沈家滿門忠烈,還要被這對狗男女禍害名聲。
「殿下。」
我對著謝淵皮笑肉不笑。
「我衷心地祝願你和玉蓮姑娘白頭偕老,就不去東宮打擾你們郎情妾意了。」
這絕對是我發自肺腑之語。
謝淵瞳孔緊縮,仿佛被針扎了一下。
他向來傲慢,絕不容許任何人忤逆他。
從前我只是求他寬恕某位罪臣的妻女,叫他別把她們送去教坊司。
他便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將我禁足宮中長達三月,每日只送些米粥。
堂堂皇后竟然被餓得氣息奄奄。
「怎麼,你還是那麼嫉妒玉蓮?」
謝淵身形頎長,居高臨下地盯著我。
氣勢迫人。
我卻毫無畏懼:
「玉蓮姑娘有福氣,臣女不敢。」
他臉一沉,雙眸牢牢將我鎖住。
「你這般貪慕虛榮的女子,就算是嫁給尋常人家,也會惦念天家富貴,到時候你求我讓你入東宮,我也只願封你當個最末等的采女了。」
他言語間所展現的涼薄刻毒,給我噁心透了。
正想著罵他兩句難聽的。
遠處傳來女子嬌滴滴的呼喚聲。
「殿下,宮裡好生無趣……」
黃玉蓮穿著鵝黃色的衫子躲在假山後。
我看不清她的臉,卻能發現謝淵肉眼可見地放鬆了眉眼。
「玉蓮,若你嫌宮中冷清,我立即帶你離開。」
聲音溫柔得能滴水穿石,不復對我的涼薄。
如同前世每一次被黃淑妃從我宮裡叫走的那樣。
謝淵警告性地瞥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4.
宋驚瀾回信了。
關於我和他的婚事,只回了一個好字。
隨著信件帶來的還有一個梨花木匣子。
打開來,裡頭是一隻老舊的銀鐲子。
「你母親在邊關行醫時,為乞丐買藥,當掉過一隻銀鐲,之後便再也尋不回來了,宋驚瀾聽聞後,踏遍西域每一間當鋪,終於給你贖買回來。」
我摩挲著銀鐲內側鐫刻的蓮花圖案,鼻尖酸意翻湧,差點落下淚來。
這是父親求娶母親時親手雕刻的花紋。
他們兩袖清風,樸素終生,留給我的遺物不多。
唯有這鐲子,是我派了很多人手去西域尋找卻一無所獲的。
如今得償所願。
真不知要如何感謝宋驚瀾才好。
我抹去眼角的淚珠,將銀鐲鄭重其事地戴在腕子上。
既然雙方都同意了婚事,那便要敲定婚期了。
皇帝讓欽天監挑了個良辰吉日,就定在七日後。
他還掏出內帑給我多添了十幾抬嫁妝。
「宋驚瀾在信中說,邊關事務繁忙,他不一定能在迎親那日趕到,只怕要委屈你獨自拜堂。」
我笑得眉眼彎彎。
無妨,國舅戍衛邊關,勞苦功高。
我不在意的。
第二日晌午,國舅府的聘禮如流水般送到沈府。
足足九十九箱。
其中不乏只能去境外或花費重金才能獲得的奇珍異寶。
滿院子的丫鬟僕婦都驚呆了,還以為國舅要將整個府邸贈與我家。
我瞄了一眼庫房裡不足三十箱的嫁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正要清點時,門口多了一抹高大的人影。
抬頭。
我緊繃著臉。
「殿下來做什麼?」
5.
謝淵抱胸倚著門,目光一一掃過聘禮,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揚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你呀,就是嘴硬。」
我的頭立即大了兩圈。
這個自以為是的蠢東西。
正要和他解釋。
下一刻,一道鵝黃色的影子撲到我面前。
黃玉蓮牽起我的手,一雙碧綠眸子含著淺淺的淚光。
「沈家姐姐,我和殿下說好了,我們一同嫁入東宮,我尊你為姐姐,事事都聽你的。」
我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她素白的手指,寒聲道:
「我是獨女,不缺妹妹。」
她神情凝滯,差點裝不下去。
好歹是後宮相處七八年的老人了,我才懶得陪她演戲。
「你們自己走吧,沈府向來好客,我不想叫家丁拿掃帚把你們趕出去。」
腕間的銀鐲在拉扯間噔地一聲脆響。
黃玉蓮怔了怔,一瞬間臉色煞白。
「我的鐲子……怎麼會在姐姐手上?」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立刻把手腕從她手裡抽走,卻被她攥得更緊了。
她死死盯著我的銀鐲,眼底閃過一抹異樣。
轉頭向謝淵投去哀求的目光。
「殿下,其實上次中秋宮宴,我丟了一隻銀鐲子,怕驚擾陛下不敢大肆聲張,誰知這鐲子竟然出現在沈家姐姐身上。」
「你胡說八道什麼……」
謝淵蹙緊眉頭,走過來一把擒住了我的手腕。
「玉蓮,你的鐲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黃玉蓮咬著紅唇,淚眼朦朧。
「銀鐲的內側刻著一朵蓮花,這是母親生前親手為我雕刻的。」
短短一句話在我腦內炸開。
她怎會知道鐲子上雕著什麼花?
來不及細想。
謝淵抿了下唇,毫不客氣地翻開我的手腕。
那一朵小巧的蓮花清晰可見。
「果然是玉蓮的銀鐲。」
他冷著臉望向我:
「你自己摘下來,還是我動手?」
6.
黃玉蓮眸底盈著的淚珠一晃一晃,似墜未墜。
謝淵擒住了我的腕子,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如同前世我與黃玉蓮的每一次爭執,他都迫不及待為心上人做主。
哪怕是黃玉蓮犯蠢,用劇毒的雞血藤熬粥,被精通藥理的我阻攔,挽救了謝淵一條命。
然而他面對哭得梨花帶雨的黃玉蓮,梗著脖子辯解她不是有意的,不要挑撥他們的情意。
於謝淵而言,我是天底下最惡毒的女人。
無論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前世今生所積壓的委屈湧上心頭。
我強忍住眼角的酸意,哽咽道:
「謝淵,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謝淵嘖了一聲,明顯不信。
「沈妙菱,你到底給不給鐲子?」
見我神情執拗,似乎寧死不屈。
他便壓住了我的手腕,強行要將銀鐲脫下。
嘶——
好疼啊。
我的手腕雖然纖細,可銀鐲著實緊得很,卡住腕關節。
謝淵硬生生掰扯著鐲子,疼得我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連黃玉蓮都看呆了。
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沈妙菱,我自重生之後,已經給了你好大的面子。」
「我早就打算好了,以後封你為皇貴妃,將後宮大權交與你掌管,還特意去信邊關,請我的舅舅趕赴婚宴。」
「那可是我的親舅舅宋驚瀾!聽說他也快成婚了,因為你自視高貴,特地請來給你沈家添光的!」
銀鐲子從我被掐得青紫的手腕上脫落。
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彈跳到黃玉蓮懷裡,又叮咚一聲掉進了水池裡。
水面泛起陣陣漣漪,又復於平靜。
這下,謝淵也愣住了。
一股氣血衝上腦門。
我毫不猶豫地揚起手,甩了他一記狠辣的耳光。
指甲划過他的臉頰,立即見了血。
7.
半刻鐘後。
謝淵眸光暗沉沉地盯著我,抹去臉上的血珠,一言不發地帶著黃玉蓮離開了。
我摁住發疼的手腕,跌跌撞撞地跳進了水池裡。
那么小小的一隻銀鐲,轉眼便找不見了。
冰冷的池水浸透得我骨頭都發麻。
我幾乎是泡在池子裡,尋了一日一夜。
直到丫鬟看不下去了,好說歹說把我拽進房間,脫去我的衣裳,幫我沐浴上藥。
我當夜就發起高燒,一直迷迷糊糊的。
夢見漫天黃沙的邊關。
母親的手帶著溫柔的藥香,撫摸著我的頭頂。
「阿菱,快快長大吧,長大後母親教你行醫問診,阿爹教你舞刀弄槍。」
母親。
為何長大後的人生充滿不能言明的痛楚。
為何我不能永遠躺在你的懷中,享受你的疼愛,做一個乖巧的孩子呢。
直到婚期當日,我的病情才好轉。
外頭傳來敲敲打打的鑼鼓聲。
我坐在銅鏡前,映出一張芙蓉面。
穿上繡滿金鳳凰的嫁衣,紅蓋頭徐徐落下。
父親母親。
阿菱要嫁人了。
皇帝派來的教引嬤嬤扶著我的手出了沈府。
可迎親隊伍前,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謝淵。
他也穿著一身喜服,紅得刺眼。
也是,皇帝曾向我提過,謝淵也定了今日迎娶黃玉蓮。
可他為何出現在沈府?
「沈妙菱,接你入宮前,我要給你一樣東西。」
我冷眼瞧著他從袖子裡掏出一隻嶄新的銀鐲,面色帶著些許尷尬。
「你不是喜歡銀鐲嗎?我叫最好的工匠給你打了一隻。」
我懶得搭理他,繼續往前走,卻被他再一次扼住手腕。
上了藥的地方疼得很,但這次我忍住了。
「我已經說服玉蓮,讓你和她同為太子妃,她住東偏殿,你住西偏殿,井水不犯河水。」
他眉眼間染上一抹慍色。
「我又為你退了好大一步,你為何還不肯善罷甘休?」
因為——
我的唇角緩緩勾起。
「因為我不喜歡你啊,殿下。」
謝淵惱羞成怒,有些失態了。
「不喜歡我?那你今日還不是要嫁給我!」
他打橫抱起我,想要將我硬塞進花轎里。
正當我尖叫著掙扎時。
遠遠的,一陣錯亂的馬蹄聲響起。
來者身騎烏騅馬,銀盔閃耀著冷光,戰袍鮮紅如血。
身形比謝淵壯了一圈,更是高了半個頭。
他從馬背跳下來,伸出雙手,掌心結著厚繭。
用強勢卻溫柔的力道,將我從謝淵懷裡抱回來。
「好外甥,你該不會以為舅舅趕不上喜宴,所以幫忙來接舅母了?」
8.
舅……舅母?
謝淵望向空落落的懷裡,徹底傻眼了。
他心頭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聲線都在顫抖:
「舅舅,你要娶的人……是沈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