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逢燈完整後續

2025-06-0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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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課。

已經下課了,但教授的攝像頭忘了關。

於是全班三十來號人,齊齊目睹了他身後的房間裡,走出一位妙齡女子。

螢幕上,他們摟在了一起,然後,擁吻。

兩天後,教授在路上攔下我。

眉眼精緻,神色淡漠,冷聲問:「你看見了多少?」

我繞過他,想走,卻被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道聲音軟了下來。

他垂下眼眸,扯著我的袖子,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1

上課時間是早上八點。

八點零三分,我跑進教室,氣喘吁吁,髮絲凌亂。

PPT 滑到下一頁,楚詢抬眸,挑眉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隨即對助教揚了揚下巴,薄唇輕啟,吐出四個涼薄的大字:

「記她曠課。」

霎時間,底下眾多目光投向台上,中間夾雜著一些稀稀拉拉的小聲議論。

楚教授的規矩,一向是遲到或早退十五分鐘記一次曠課。

今天卻唯獨對我開了一次特例。

遲到三分鐘就給我記上。

說嚴重點,這就是明目張胆的針對。

光明正大的穿小鞋。

下面議論聲未止,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楚詢放下了遙控器,雙臂撐在講台上,抬眼環視一周,勾唇笑了笑,問:「有意見?」

當然有,但是不敢有。

教室里安靜下來。

我俯身對楚詢鞠了一躬,算是道歉。

他微一頷首,扔下一句「進來上課」,接著便轉回了身,從容地續上剛才的進度。

走到座位上坐下,相熟的同學湊了過來,抬手掩住半邊臉,小聲問:「你惹他了?」

「怎麼可能,」後桌中途插話,道,「時雨這麼包子的性格,連路上偶遇的耗子都不敢惹。」

「也是。」

之前說話的同學略一思索,點頭贊同:「她敢去惹楚教授,除非大腦和排泄器官裝反了。」

那二位一唱一和,竟然開始認真探討起我被針對的緣由。

我不再理會他們,翻開書頁,抬眼看向講台上授課的人。

一身正裝,清冷而禁慾,板書時,偶爾露出一截乾淨白皙的手腕。

五官都生得精緻非常,是一種很有衝擊力的美感。

尤其那雙鳳眸,不怒時也略帶凌厲。

思緒逐漸游離。

我或許的確惹到過他。

在暑假,上網課的時候。

2

八月初,上網課,選修植物生物學,太特碼無聊了。

上一節睡一節。

網課一整周了,什麼都沒聽得進去。

是日,上午十一點半。

迷迷糊糊間,聽見掛著網課的電腦里傳出一道清冽而好聽的聲音。

我聽得很清楚,

那聲音說:「下課。」

好優美的中國話。

如聽仙樂耳暫明。

我猛地睜開眼睛,打算關了電腦出門吃飯。

下一刻,握著滑鼠的手生生頓在半路。

螢幕上沒有彈出直播結束的提示。

那上面……是身形頎長的男人,在摟著一個女人親吻。

女人的一條腿,甚至還鉤在他腰間。

難分難捨,激烈,刺激。

難以置信。

我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確認自己剛才的確是在上課而不是睡意矇矓無意之間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網站。

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打開微信。

沒有老師在的那個班級群里,消息果然已經刷到了 99+。

「哪位勇士能去提醒老師把攝像頭關一下?」

「現在裝不知道還來得及嗎?」

「勇士來了,已發,老師沒理。」

「我替人尷尬的毛病又犯了,腳趾差點摳出一套芭比夢想豪宅。」

「……」

消息如同潮湧,一條接一條彈個沒完。

偶爾也會冒出兩條不大一樣的聲音,例如:

「你們確定螢幕上那個是老師本人嗎?他一直背對攝像頭,看不到正臉。」

「對啊,而且剛才黑屏了一瞬。現在螢幕上的人和之前上課的老師,衣著似乎也有所不同。」

但這樣的質疑一旦冒頭,很快就被新彈出來的消息刷下去了。

我關上手機,又掃了螢幕一眼。

熱烈擁吻的畫面仍在持續。

男人摟著女人腰肢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手腕處,有一條並不明顯的淡紅色疤痕。

手腕。

疤痕。

我看著它,一股極其強烈且遠甚於從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眼前那親密的畫面突然變得扎眼至極。

我握著手機的手不自覺用力,骨節逐漸泛白。

無端而來的恨意滋生繼而瘋長,如同春日裡生命力旺盛的藤蔓一般不斷蔓延,轉瞬將理智吞噬殆盡。

下一瞬,桌上放置的所有東西連同電腦一起被我揮落於地。

各種零碎物件與大理石地板重重相擊,接連發出數聲脆響。

那聲音終於拉我回神。

我猛地站起來,怔然看著滿地狼藉。

心裡卻有一個念頭,忽然變得無比明晰——

後來出現在螢幕上的那個人,並不是楚教授。

3

兩天後,我走在路上,被一個男人攔下。

那人身形挺拔俊秀,高大頎長。

鴨舌帽的帽檐壓得極低,口罩遮去大半張臉,一身黑衣黑褲。

很酷。

酷的同時,特別怪異。怪異中還有一絲熟悉。

我本來想拔腿就跑,先撤為敬。

但四周人來人往,並且前方不到三百米處就有一個移動警務室。

目測周邊環境安全。

我於是穩下心神,想先問問他有什麼事情。

卻不料對方先開了口:

「那天的事情,你看見了多少?」

我一頭霧水,回問他:「什麼事情?」

莫非是他謀財害命的兇案現場?

面前的陌生男人聞言挑了挑眉,輕「嘖」一聲,語氣染上些許不耐,道:「少明知故問。」

我也不耐煩。

「有事兒說事兒,少拐彎抹角。」我說。

話落,半晌沒人出聲。

人潮如織。我和他之間,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終於,有個大媽路過,罵了一句別站這擋道。

他像是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拉著我,側身拐進了一條小巷。

還沒等我做出反應,他已經摘下了自己臉上的口罩。

我對著我的高數成績發誓,那真是令人倒吸一口冷氣的美貌。

鳳眸狹長,眼尾上挑,兼以此刻露出來的,精緻俊美的下半張臉。

他簡直就是造物主的寵兒。

我直勾勾地盯著寵兒的臉看,良久,總算一拍腦門兒,反應過來,試探問道:「楚教授?」

「閉嘴。」

這三個字像是碰到了他的逆鱗。

男人眼尾染上一層薄紅,猛地發力把我抵到牆角。

隨即,俯下身,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

「我不是他。」

4

他說這話時,左手正撐在牆上。

我稍一調整視線,便能看見他衣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腕,其上有紅痕。

眼前這位,就是那天當著我們全班人的面摟著女郎熱吻的人。

那現在,又來攔我做什麼啊?

我盡力往後退了退,後背與冰涼的牆壁之間再無半絲縫隙。

而後抬眸,與他四目相接。

距離太近了。

我甚至能很清楚地看見,他那雙漂亮的鳳眸里,此刻正淬滿了寒意。

好像真的是因為我剛才叫他楚教授,所以現在,生氣了。

對視大半晌,好半天也沒等到他開口。

我只能率先出聲,問:「找我有事?」

他看著我,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說:「有。」

還真是惜字如金,對話跟擠牙膏似的。

換別人我早不耐煩了。

可我對他,竟然出奇地耐心。再開口回話的時候,聲音是連我自己都驚訝的柔聲細語。

我甚至還笑了笑,問他:「那你有什麼事呀?」

他抿了抿唇,似是猶疑。

而後站直了身,手垂到身側。

那條紅痕便也再次隱回衣袖底下。

「還是剛才那個問題,」他嗓音低啞,「那天的事情,你看見了多少?」

「網課那天。」

這原本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信口胡謅就是。

但或許是鬼使神差,我沒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抬起了頭,直視著他的眼睛,笑問:「那天在線的有三十幾個人,為什麼單單只來攔我?」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

沒有應答。

良久寂靜。

我甚感無趣,正準備隨口告訴他我什麼都沒看見你大可以放心,然後轉身走人。

卻又忽然聽見他開了口。

他說:

「是。」

對方不過輕飄飄扔出一個字眼。

於我而言,卻可謂平地炸響驚雷。

這話什麼意思啊,在意我對於他和別人擁吻的看法?

5

「叮——」

下課鈴響,思緒被拉回現實。

我抬起眼睛,看向講台的方向,視線恰好和楚教授對上。

不過只有一瞬,他很快便移開目光,淡聲說了句下課,快步走出教室。

雖然並非陽春三月,但教學樓旁數棵四季桃,已經枝繁葉茂,酡紅的桃花瓣子被風吹得紛紛揚揚。

楚教授出了教室,便又步入了這畫卷一般的良辰美景里。

行走如風,身姿若芝蘭玉樹。

楚教授在院裡的風評一向是極佳的。

他沒道理,會因為暑假裡……我跟那個人見過面,就針對我。

或許只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我又在他的課上遲到了三分鐘,所以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僅此而已。

我盯著那背影看了許久,而後回神,收拾課本,跟著人群一起走出了教室。

可殘酷的事實沒過多久就狠狠甩了我一個大耳刮子。

並且告訴我,我之前在心裡安慰自己的那些話,有一句算一句,全特麼是放屁。

楚詢,他的的確確,就是在針對我。

6

周二,晚自習結束,我走出教學樓。

初春三月份的天氣,稍微還有點子春寒料峭的意思。

晚風一陣一陣兒冷颼颼的,吹得像陰風。

我剛抬手把衛衣帽子倒扣到頭上。

余光中,斜刺里,便猝不及防躥出來一個黑黢黢的人影。

我嚇了一跳,穩住懷裡的書,仔細看清來人。

是楚教授的助教。

於是態度友好地笑了笑,語氣溫和地問他道:「學長,找我有事嗎?」

能好好走路不能?

助教認真地點了點頭,誠懇道:「大事,影響你的學分。」

我莫名其妙。

助教接著道:「你有兩次作業沒交,再加上記了兩次曠課,植物生物學這門課如果想不掛科,期末至少要考到 85 分以上。」

「但以你的水平來看,這事兒就和讓我考到全專業前三的機率差不多,都是在挑戰不可能。」

「不是。」我簡直懷疑自己聽力出現了幻覺。

把書往自己懷裡帶了帶,疑惑道:「我這周就才上了他一節課,記我兩回曠課?上哪去記的?」

助教皺了皺眉頭。

「教授今早上想起來,你上周三下午那節課遲到了一分鐘,給你補、補上了。」

我簡直對這個世界都產生了懷疑。

「這你大爺的能隨便補?」

許是我此時面目多少有些猙獰,助教瑟瑟發抖又小心翼翼地後退了一步,說:「按道理來講,的確是不能的。」

懂了,但現在的楚教授一整個就是沒有道理。

「行,真行。」我認命地頷首。

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又問他:「那作業呢,我作業沒交又是怎麼回事?」

我打小一有作業沒完成就渾身難受。

我招貓逗狗爬樹掏鳥翻牆上網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不交作業。

助教沒再說話。

但已無須多言。

一切盡在不言中。

是楚詢在給我使絆子。

在我陰惻惻又不乏哀怨的眼神里,助教利落地轉身,遁走,清瘦的身影很快隱沒入無邊夜色。

我獨立於原地,迎面是蕭瑟夜風,卻半點不覺得冷。

因為我已經怒火中燒。

每周五天,兢兢業業上課,勤勤懇懇早八,簽到打卡從不缺席。

如今卻要面臨期末掛科的風險。

闊別已久,楚詢還和以前一樣冷漠不近人情,一如既往,毫無改進。

是可忍孰不可忍。

7

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往往採用最樸素的維權方式。

我選擇直接去找楚詢對線。

大樓六層,走廊盡頭。

辦公室的門不過虛掩著,我抬手輕敲了幾下。

片刻後,裡面傳出一道清朗的男聲:「進來。」

我依言,推門而入,然後轉身鎖上了門。

是的,鎖上了。

反鎖。

楚詢正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身剪裁合適的正裝,周正又清貴。

他聽見鎖門的動靜,眉心微蹙,抬眼看了過來。

隨即,一聲嗤笑。

「怎麼,來興師問罪?」

兩眼發綠。

楚詢腦袋上好像明晃晃地頂著「掛科」兩個殘忍的大字。

我暗自捏了捏掌心,極力克制住想殺人的衝動。

而後走到他面前,站定。

接下來,我應該義正詞嚴地質疑並且控訴他的不正當行為,指責他有違師德,並且合理維護自己的權益。

但剛才在進來之前已經打好了的腹稿太多。

我挑挑揀揀半天,一時竟不知道應該先說哪句。

於是我卡殼了。

於是楚詢先我一步出了聲。

他唇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懶懶散散地開口,道:「看來的確是來找我討說法的。不過在此之前,你也應該先反思反思,為什麼我不針對別人,就只針對你?是不是你自己身上存在什麼問題?」



好清奇的邏輯啊。

我現在只覺得他腦子有點問題。

但到底還是多虧了我與他之間如今有這層師生身份在。

此情此景之下,我竟仍維持著較為友善的說話態度,道:「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不如您提點兩句?」

「別裝了。」

面前的人卻忽然斂了笑意,視線涼涼地向我投過來。

他那雙好看的鳳目,裡邊不含著笑的時候,看人是十分凌厲的。

後背無端發冷。

楚詢看著我,悠悠地啟唇,慢條斯理,一字一句。

字字誅心。

「以前的事情,你早就想起來了,是嗎?」

「你現在,還記得楚詢哥哥,也還記得楚桉。」

「那天和楚桉在大街上遇見,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話到此處,他不無刻意地頓了頓,指尖摩挲書頁。

接著,再度開口:

「你要是還對他賊心不死,作為桉桉的哥哥,我不介意,對你有更過分的舉動。」

面前這人,分明不緊不慢,語調輕緩。

可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裹挾了千鈞之力,重重地在我心頭砸下。

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心防,在這一刻,一寸接一寸地碎裂,脫落。

土崩瓦解。

他說得沒錯。

我早就已經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是對楚桉賊心不死。

那天,他會在街上攔下我,是我刻意誘導,有意為之。

8

初遇楚桉那年,我八歲。

是個死碰瓷的。

路遇豪車,往前一躺。

我的「養父母」自然會在這時候很有眼力見地跳出來,充當正義路人的角色。

大多數車主會選擇息事寧人,破財消災,拿錢了事。

那年社會風氣不如現在,許多規章制度也尚不完善。

我們這群人便如同陰暗地溝里的老鼠一般,日復一日地,做著這樣既膈應人又見不得光的事情。

我們靠這個生活。

可惜常在河邊走,總會有濕鞋的時候。

9

那大概是個冬天,多半是除夕夜前後。

滿大街的大紅燈籠,四處張燈結彩,連櫥窗里展示的商品也換成了大片大片的紅色系。

看起來,是很喜慶。

可是那些,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養父母」家裡的孩子們,都沒有過年過節的權利。

冬日早晨,地上覆了薄薄的一層新雪。

我一瘸一拐地裹了件單衣出門,半張臉埋進圍巾里。

一瘸一拐是因為昨天一分錢都沒訛回來,所以挨了養父一頓打。

而那條紅白相間的針織圍巾,是我所擁有的唯一一件能夠禦寒的東西。

迎著寒風,走出我們居住的逼仄的小巷,再繞過幾條種滿了梧桐樹的小路,就能去到一個相對來說更加繁華熱鬧一些的地方。

我重複過無數次的日常,熟悉無比,本不應該有差錯。

但那天還偏偏就出了岔子。

走到巷尾,將要左拐的時候,餘光瞥見不遠處的角落裡,似乎縮著一個人影。

走近一看,果真是個人。

一個清清瘦瘦的男孩,看身形,年紀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雙手抱膝,頭埋在膝間,並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我輕聲嘆了口氣。

雖然乍一看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棄子。但他衣著乾淨,裸露在外的部分皮膚瞧著也都是白皙而光滑的。

很顯然,和我並非同類。

大概只是因為和家裡人吵架,所以一時衝動從家裡跑出來了而已。

我於是蹲下身,牽過男孩的手腕,輕輕晃了晃。

他錯愕地抬起了頭。

但我對著今年的新雪發誓,看到他臉的那一刻,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比他還要震驚好幾倍。

在我到當時為止都還十分有限的見識里,我從沒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人。

天生狹長的鳳目,睫毛長而卷翹,且根根分明。

膚色雖然白得稍顯病態,但這放到他身上,也不過是為了那漂亮眸子裡的兩處點漆增色而已。

這一帶本來就不太平,各種尋常人難以想像的腌臢事多如牛毛,層出不窮。

生得好看,那就更不安全了。

萬一要是運氣不好,被我的養父母撞見……

不敢再往下深想。

我搖了搖頭,抬眸,直視他的眼睛,盡力牽唇笑笑,問:「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啊,怎麼不回家?」

他抽回手,身體往後靠了靠,聲音涼得沒有半絲溫度。

「我不想回家。」

「可是外面很冷,」我還想再勸,「而且這裡太偏了……」

「說了不想回去。」他打斷我。

又問:「你管我做什麼?」

「我們認識?」

「很熟?」

自然是不認識。

萍水相逢,素不相識。

可他一個人待在這裡,真的太容易出事了。

就當我是爛好人,愛多管閒事吧。

「那不如談談條件,」我說,「你要怎麼樣才肯回去?」

「你可以跟我提一個要求,我會盡力幫你辦到。」

對方似乎是對這話來了興致。

「真的?」

「真的。」我回答他,語氣肯定。

「那好啊——」他勾起了唇角,尾音拉得老長。

「你把我送回去吧。」

10

小少爺住在城西郊區的半山別墅。

半山。

真的半山。

當我們站在入口處,而他告訴我他聯繫不到人來接,我們需要自己步行到半山腰的住宅區的時候。

我才堪堪反應過來,他這是存了心地在刻意刁難,或者說玩弄我。

但我在八歲那個年紀的時候,當真是個打不得半絲折扣的十成十的爛好人。

明知他有意為難,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任勞任怨地跟他一起沿著公路往半山腰走。

我好像天生身體素質就不太好。

就算打小就跟著養父養母四處摸爬滾打,仍然不好。  

約莫走了有總路程三分之一的樣子,我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喘息。

男孩沒有半絲要暫緩腳步等我的意思,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經過。

就在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腕,碰了碰他的手。

千年寒冰也不過如此了。

我只著一身單衣,手也沒涼到這般地步。

於是我叫住了他。

曖昧晨光里,他疑惑地回過頭。

而我把那條圍巾取下來,遞給了他。

紅白相間。

那是我所擁有的,唯一一件在冬日裡能夠較為有效地禦寒的東西。

我知道他其實不需要。

我和好多人一起擠在陋巷的破屋裡生活,而他住在城西郊區的半山別墅。

我在嚴冬時節甚至穿不起一件棉衣。

我在無止境的罵聲和互相欺騙里長大。

無論怎麼看,我都比他更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但我在把圍巾遞出去的那一刻,又真的懷著期待,忐忑地希望他能夠接受。

大概是虧心事做得多了。

所以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能夠交付善意的機會。

我就情不自禁地,無比在意且珍惜它。

所幸,他接過那條圍巾,開天闢地頭一回地對我展露出了一個笑意。

並且告訴我,他叫楚桉。

我於是也很開心地笑了笑,說,我叫時雨。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那時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我以後,還會再次來到半山別墅。

11

十六歲那年的秋天,養父養母鋃鐺入獄。

不久後,生父故友的屬下找到了我。

說是他的僱主想完成故友遺願,希望能把我接過去撫養。

有錢人願意出資接濟,我自然求之不得,欣然應允。

去楚家那天,來接我的人是楚詢。

頭一回見面,我稍許怔愣。

楚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卻又很快反應過來,毫不失禮地笑了笑,說以後叫哥哥就行。

我於是反應過來,這不是他。

雖則五官生得極其相似,但不僅年齡對不上,氣質也全然不同。

眼前的人同樣清冷寡言,可好歹尚算溫和。

他沒有楚桉那樣,眉宇間壓都壓不住陰鬱倦怠。

說話做事也並不處處帶刺。

我笑吟吟地應下楚詢,乖乖地叫了聲哥哥,心思卻在別處。

可惜目光環視一周,沒有疑似他的身影。

舉目四望,身周站著的,都不是想見的人。

12

許是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接我回家那天,楚父特意在家裡設宴替我接風洗塵。

家宴,按理說家裡人人都該到齊。

可仍舊沒有見到楚桉。

散場時,終於沉不住氣。我拉住楚詢的袖子,問:「他們說家裡還有一個哥哥,怎麼沒見到他?」

楚詢訝異地挑眉,輕笑:「你問桉桉?」

我點了點頭。

他略一俯身,手在我腦袋上隨意地薅了一把。

「得再等兩天了,他在醫院呢。」

13

楚詢說要再等兩天,但實際上,我和楚桉重逢,是在三十來天以後。

我在楚父的安排下,轉學到了本市的一中。

開學已經很久,午休間隙,我路過操場一隅。

斷牆上,少年利落地一躍而下,正好落到我面前。

只一眼我就認出,那是楚桉。

他應該是出院以後沒有回家,直接先來了學校。

不過很顯然,來了也並沒有好好上課。

少年沒有看我,跳下來以後,轉身,回望著牆上,隨即嗤笑:「這麼點高都不敢跳?」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那牆上還蹲著一個人。

一個瑟瑟縮縮的女孩子。

我認得她,宋新予,表白牆和學校論壇上的常客,校花女神之類的頭銜頂了一大堆。

原來眾人眼中的高嶺之花,竟然會在午休時間和楚桉一起翻牆逃課。

翻回來的時候,還恰好被我撞見了。

她緊咬著下唇,在牆上猶豫了半天,數次想嘗試自己跳下來,數次未果。

只好示弱地看著楚桉:「我真的不敢跳……」

楚桉毫不憐香惜玉地蹙眉,輕嘖了一聲:「這哪兒高了?」

片刻後,卻還是服軟,把手伸了出去。

他當真是被造物主偏愛的,連手都生得分外好看。

五指修長,骨節分明,白皙的皮膚在陽光映照下,如同冷玉。

宋新予握住了這隻手,借力從牆上一步跨下,然後踉蹌幾步,跌進了楚桉懷裡。

那是個神似相擁的姿勢,不過只維持一瞬。

楚桉很快輕推了她一把,又後退一步,說:「行了,趕緊滾開。」

接著,他好像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

抬眸,挑眉,問:「都看見了?」

我誠實地點頭:「我又不瞎。」

午間陽光熾烈,精緻俊美的少年逆光而立,聞言,朝我勾起了唇角。

眼底卻並無半絲笑意。

「那千萬別說出去哦。」

他既溫柔,又惡劣地開口:「但凡有第四個人知道,我都算你頭上。」

我看著他,老實點了點頭:「我知道。」

然後在心裡,默默告訴自己一個很可悲的事實:他不認識我了。

不過是陌路之人,數年以前,一場微不足道的萍水相逢。

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有我而已。

14

晚上放學,一輛黑色卡宴停在學校後門。

楚桉正要邁步上車,卻又忽然停止了動作。

回過身,擰眉,看著我。

「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沒有跟著你,」我朝著那車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這也是來接我的。」

他挑起了半邊長眉,鳳眸疏離地打量我片刻,問:「時雨?」

「對。」

「楚詢跟我提過你,」他頷首,「上車吧。」

車輛起步,駛上開闊的公路。

我從未覺得車內的環境如此逼仄。

連往日原本已經無比熟悉的車載香水的味道,如今都讓我覺得無所適從。

開出去十來分鐘,倒是楚桉先開了口。

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長睫染著車窗外接連閃過的流光,問我:「你怎麼不說話啊?」

因為——

「沒什麼好說的。」

我應了他一聲,眼睛繼續盯著面前的古詩詞。

那都是高考默寫測試範圍內的古詩詞。

其實早就會背了。

但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時間會流逝得更慢。

我不再言語,視線掃過紙頁上,李商隱的《錦瑟》。

流連於全詩最末尾「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那兩句上時,楚桉忽然傾身靠了過來。

冷冷沉沉的檀木香氣頃刻間縈繞於我身周。

目光飄移輾轉,從書本上離開,又都全落到他身上。

車內暗光為他精緻的側顏輪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線。

我捏著書頁一角的手暗自收緊。

氛圍昏暗曖昧,隨著燈光升騰轉化,漸至旖旎。

只是他本人卻並不怎麼溫暖。

垂眸片刻,見我專注半晌的,不過是一頁頁古詩詞。

於是又坐回去,嗤了一聲:

「無趣。」

15

我從來不會太去強求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因為強求也得不到。

再怎麼努力,也都不過是做無用功。

小時候獨自走在大街上,不會眼饞櫥窗里的漂亮裙子。

現在長大了,明白我和楚桉之間相隔天塹,所以也很快就收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只要保持距離,好好上學,從此便可相安無事。

等以後離開楚家,我和他就再無瓜葛。

但很快我就發現,現實永遠不會按照我設想的來。

或許命運之神早已俯身,於我和他之間,系下絲線一縷。

16

楚桉回來以後,家裡的氣氛變得很奇怪。

大家不僅說話不敢大聲,連喘氣都變得謹慎了。

再加之楚父和楚詢原本也都不是很愛說話的性格。

在這樣沉悶壓抑的地方待久了,我總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都不太正常。

楚桉雖然囂張散漫,渾身尖刺,但總也還沒有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

可惜人在屋檐下,即便心有疑慮,我也不敢多問。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楚家那輛黑色的卡宴原本是接送我和楚桉上下學用,但我有意要和他保持距離,所以沒過多久,就主動提出要每日自己往返。

不過是個再微末不過的要求,楚父沒有表示拒絕。

17

順風順水的日子並沒有過上太久。

十月上,放學,我走出校門,被人從後面一把捂住眼睛,拖進了偏巷裡。

後腦勺猛地撞上牆壁,眼前霎時空白一瞬。

有黏稠又帶著血腥氣的液體滑落,耳邊嗡鳴不止。

好半晌時間,堪堪扶牆站穩。

我埋著頭緩神,面前傳來粗啞難聽且帶著調笑的聲音。

「你現在,日子過得挺滋潤啊,時雨。」

那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我抬起眼睛,看到那張猙獰的臉。

是王岳。

養父母家裡有很多孩子,他也是其中一個。

他們入獄以後,他便也跟著沒了音訊。

可今天卻又出現在這裡。

「來找我做什麼?」

「做什麼?」那人臉上露出直晃晃的嘲諷,下一刻,伸手死死鉗住了我的下頜,俯身湊近,逼我同他對視。

「攀上了高枝,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陰溝里爬出來的人,不會白撿了個便宜被豪門收養,就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吧?」

他眼裡燃燒的妒意太過明顯。

我笑了笑:「怎麼,自己爬不出來,還不允許我過好日子了?」

「你憑什麼?」

他語調忽然拔高,面目變得愈加猙獰起來。

「你憑什麼啊……時雨。」

「大家都是一個地方長大的人,你就應該跟我一起爛在地里。」

說話間,他手上動作改換,手由下頜移到我發頂,隨即猛地發力,一把攥住我的頭髮往牆上一下接一下地狠撞。

鑽心的疼痛瞬間爬遍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

我面前就是一個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瘋子。

我毫不懷疑,如果任由他這樣下去,我今夜會死在這,死在這條巷子裡。

可是力氣和意識都在逐漸流失,眼前事物也越來越不清明。

我連開口呼救都快要做不到了,何況這四周也根本沒有路人經過。

不。

就算有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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