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在破廟遇到了雪兒,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
直到某天,廟裡又來了個女孩。
女孩叫關山月,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原本是外地一個商戶之女,然而不久前朝廷又加收稅賦,她爹不過爭辯幾句,便引來禍端。
一夕之間,親人盡逝。
她娘拚命將她保了下來,讓她來我所在之地,找自小與她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夫家,求個庇護。
她雖然到了這裡,可路途艱難,早已染病。
我發現她時,她已然不行了,只來得及說上那麼幾句,便咽了氣。
我拿著她留下的憑證,打算去陸府碰碰運氣。
陸府當時還不如這般壯大。
也許是為了名聲,又或許是看我無所仰仗,日後好拿捏,陸府真讓我進了門。
稍微穩定之後,我去找了李婆婆和阿牛。
我說過的,要報答他們。
可是,他們都死了。
李婆婆是被餓死的。
阿牛也是餓得受不了,竟跑到官員家裡去偷吃的,結果被發現,活活打死。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本可以不死的。
朝廷原本撥了些銀子賑災。
可那些銀子,卻全進了負責相關事務的陸家人的口袋。
我好氣。
我想殺了陸家所有人。
可對當時的我來講,這個想法未免有些天真。
再說了,陸家倒了,我又何去何從呢?
我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句話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但女子,大抵也是一樣的吧。
自那之後,我讀兵書,練算數,參加各種官家活動,聽那些人講朝堂見聞。
慢慢地,對於陸鶴安手上的那些事務,我也能插上話了。
我的建議,也讓陸鶴安扶搖直上。
自此,陸鶴安做什麼都不避著我,帳本之類,更是直接交由我打理。
要想動點手腳,著實不是什麼難事。
我暗中差人,以陸鶴安的名義,給祁王送了許多銀子去。
陸鶴安對此一無所知,還稱讚我為賢內助。
陸鶴安更不知道,我啊,就是要將他推向高台。
然後,再親手推他下來。
爬得越高,才會摔得越狠。
阿牛也不知道,他當初因無聊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最終會成為我幫他復仇的利器。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偶爾夢中,會聽到婆婆和阿牛問我:「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不過是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時間久了,仇恨也就淡去了。
我若繼續做我的高門主母,衣食無憂,不好嗎?
不好。
我不想同人爭來爭去。
他陸鶴安又算個什麼東西,怎值得我爭搶?
更何況,仇恨不會淡去。
每當我踏出府門,都會遇到很多同李婆婆和阿牛一樣的人。
他們當中有些死了,有些快要死了。
我恨我的父母。
恨貪官污吏。
更恨,造成這一切的、吃人的世道。
可我畢竟力量有限。
唯一能做的,是拉陸府下台。
算了算,從我入陸府開始,到眼下。
剛好十年整。
16
我講完,陸鶴安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他咬牙切齒地問我:「你這樣做,置麟兒於何地?他可同樣要掉腦袋!」
「啊,有件事我忘講了。」
我湊到陸鶴安耳邊,好叫他聽得清楚:「麟兒他,非你親生。
「我已叫人將他接走,他的安危,你勿挂念。」
我要陸鶴安死,自然不可能同他有子嗣。
每次事後,都會偷服避子湯。
可若一直無所出,勢必影響我的地位。
再說了,庭院深深,難免寂寥。
陸鶴安可以流連花叢,我偶爾找個男人,怎的就不行了?
眼見陸鶴安就要發狂,我後退兩步,沖不遠處的禁軍招手,讓他趕緊把人帶走。
原本熱鬧無比的庭院陡然變得淒涼。
「夫人——」
翠瑤突然從大門跑了進來。
「我被人給擄……咦,這兒怎麼沒人?」
我三言兩語給她解釋了緣由。
「那我以後可咋辦……」翠瑤臉上浮現一抹迷茫。
「你可以繼續跟著我, 定不會叫你餓著。」
翠瑤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我生是夫人的人, 死是夫人的鬼!」
「……」
「你嗓門大, 去外面吼一聲。」
「啊?吼什麼?」
「就說——裡面沒人了。」
翠瑤不明所以地去了。
片刻後, 密密麻麻的百姓自大門湧入。
隨後衝到桌上,狼吞虎咽。
我看了一眼,喚翠瑤:「走吧。」
「去哪裡呀?」
去……我的家鄉。
前緣舊事,皆該做個了斷了。
17
我在坍了半邊的泥瓦房裡找到了他。
他拖著一條腿,正拿水和泥,完了往嘴裡塞。
眼睛應當也是不好了, 我快走到身邊了都不曾發覺。
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問他:「還認得我嗎?」
他眯著眼瞧了我半天, 隨後猛地拽住我, 神情激動。
「你……你……
「你有吃的嗎?」
哈……
「有。可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十年了, 許是我的相貌發生了變化。
我撩起袖子,將那塊胎記湊到他跟前, 問他:「我是誰?」
他又皺眉想了半天, 最終還是搖頭。
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我從食盒裡拿出各式各樣的吃的, 一一擺到他面前。
「吃吧。」
隨後吩咐翠瑤:「你去打點乾淨的水來。」
他抓起吃的,使勁往嘴裡塞。
我看著他吃, 然後告訴他:「我是二丫啊。
「那個,你經常虐待,從不當人看的二丫。
「你不是總說女子不如男嗎?可你看看現在, 我吃好穿好, 而你,還要靠我施捨。」
他的動作猛然頓住,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同時,手試圖去摸旁邊的破碗。
我將碗拿遠了些:「這水髒,聽話, 咱不喝。」
「唔……」他漲紅了臉,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我無視,繼續溫柔地同他講:「你知道嗎?我今兒個,是專程回來報恩的。」
我這個人,向來知恩圖報。
他對我有生育之恩,這些吃的,便是我對他的回報。
可我呀, 亦有仇必報。
翠瑤回來時, 他已經咽氣。
「吃太急,竟噎死了。」我遺憾道。
「真可憐。」
是啊,真可憐。
同我那被鄉紳遷怒, 活活打死的生母一樣可憐。
不過也好, 眼下他們都死了,就不必繼續受苦了。
翠瑤幽幽嘆了口氣:「什麼時候,才能讓人人都能吃飽飯呢?」
「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抬頭,看向遠方。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男女生而平等, 女人不必依附男人而活,更不用因此爭得頭破血流。
眾生亦平等,沒有剝削,不分貴賤。
更重要的, 人人都能吃飽飯。
或許需要很多很多年,但這一天,總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