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馬上要上京趕考了,我想到連日腦中畫面。
「你是不是有個同窗喚作周理,他家開了個筆墨鋪子?」
「你如何得知?」
「州里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你還知道徐教喻?」
我搖搖頭:「不知,就是腦子裡突然閃現一些畫面。」
我將所見之事細細說來,婆母神色大變……
01
十八歲這年,母親收了五兩銀子,將我嫁給遠近聞名的克妻男季松竹。
在我之前,他兩任妻子都是在婚前三日急病而亡。
母親拉著我的手摩挲:「大妮,你莫要怪母親。虎兒今年已經十四,你表妹非得五兩銀的聘禮才肯嫁啊!」
冬日天寒,我日日要漿洗一家人衣服,要洗菜做飯,手上生了許多凍瘡。
被她搓得很癢。
我抬頭看向屋外。
爹爹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吸著水袋煙,並未看我一眼。
他早就忘了吧。
弟弟們未出生前,他也曾讓我跨坐他肩頭,與我玩騎馬兒遊戲。
還哈哈笑著說以後定要為我找個身強體壯好夫婿。
我收回目光,低聲應:「不怪,季家很好。」
因為前兩任娘子沒入門就病亡,這次季家特意去問過大師,說婚事務必低調,不可驚擾煞神。
所以出嫁那日,便由父親趕著牛車,將我送進季家。
牛車上,甚至連紅花都沒有一朵。
走到半路,天空飄雪。
我穿著母親特意新做的棉襖,凍得瑟瑟發抖。
因為棉襖看著蓬鬆厚重,裡面塞的多是蘆花而不是棉絮。
冬日寒風凜冽,如刀子一般刮著我的臉。
道路旁就是深溝,仔細看去讓人眩暈。
我想,或許牛腳一滑,我就會跌進去。
結束我這短暫辛苦的一生。
然天不遂人願,快到午時,牛車順利到了季家村。
一直沉默趕車的父親長長鬆了口氣:「總算把你全頭全尾地送到了。」
婆母和未來夫婿已經等在村口。
見我們安然無恙,婆母喜不自勝:「廟裡的神仙說得沒錯,你果然能扛得住松竹的八字。」
我偷偷看了未來夫婿一眼。
他穿著一件深絳紅色新衫,鼻頭凍得有點紅,身姿挺拔瘦削,朝著我淺淺頷首。
他往前幾步:「岳父大人一路辛苦,我來趕車吧。」
父親讓到一邊,結果季松竹拉了半天,老黃牛紋絲不動。
婆母訕訕笑:「這孩子自小讀書,沒做過農活。」
父親又接過繩子:「老黃認生,還是我來。」
雖說沒有宴請賓客,可婆母還是準備了不少菜。
她給我舀了一碗熱雞湯,裡面有一隻大雞腿,「一路上凍著了,快喝點熱乎的。」
我遲疑了幾秒,將雞腿夾給季松竹。
小聲道:「夫君,你吃。」
父親在一旁賠笑:「大妮自小能吃苦,不用太嬌慣。」
02
季松竹淡淡笑了下,又夾回我碗里:「你瘦,你吃。」
婆母也勸:「吃吧吃吧,還有呢。」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眶不由紅了。
自弟弟出生後,我再也不曾吃到過雞腿。
吃過飯,婆母留父親住一晚,他卻急著要回去:「家裡事多,走不開。」
婆母給了他一包煮熟的雞蛋:「帶回去給孩子吃。」
父親推辭一番接了過去。
我跟著送到門口,他回過身:「不用送了,往後這就是你家,好好孝順婆母,伺候男人。」
風雪烈了,迷人眼,我卻哭不出,只點點頭:「嗯。」
他都趕車走出一小段,又匆匆回來,從腰間摸出小小碎銀子塞我手裡:「拿著吧,別跟你母親說。」
鄉下人嫁女子,嫁妝一般是被子、花布這些。
母親準備的東西看著又大又多,可婆母上手一拎,就變了臉色。
我知道,那些看著厚重的棉花被裡,縫的都是蘆花。
我侷促又羞愧。
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將碗筷收起拿到井水邊去洗。
剛把水提上來,婆母風風火火過來了。
她搶過我手裡的碗:「哪有要你一個新媳婦幹活的道理。」
她放下碗,看到我手上斑駁的凍瘡,長長嘆口氣:「快,進屋陪松竹去吧。」
夫君正坐在炕上看書,並未寫字。
見我進來,他白皙的耳朵紅了紅,往一側讓了讓。
那一頁書,他看了一整個下午。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婆母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說我太瘦,要多吃點。
她是真的待我好。
用完晚膳,婆母點了紅燭,又在炕沿貼了兩個紅囍字。
她拍著我的手:「松竹命不好,婚事也不敢張羅,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不委屈的。」
紅燭燃了過半,夫君還在看白日裡那一頁書。
我小聲問:「夫君不睡嗎?」
他清了清嗓子:「這就睡了。」
說著就要去吹蠟燭。
我拉住他:「不能吹,吹了就沒法到白頭了。」
他坐在床沿,搖曳的燭火里,神色有點頹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讀書又一直不中,與我共白頭,也恐委屈了你。」
關於他的事,早有好事的鄉親與我說過。
據說他聰慧至極,十二歲就已是鄉里的童生。
然而自那之後八年,每次秀才考試,他總是落榜。
明明考完,他默寫的試卷,均得到一致好評,可最後一放榜,總也沒有他的名。
加之兩任妻都在新婚前死了,鄉里人人都說,他是掃把星轉世。
若非如此,以他的家境和相貌,也輪不上我。
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我覺得你很好,婆母也很好。」
「能嫁給你,我一點也不委屈。就是我不識字,不知夫君是不是嫌棄?」
他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突然就笑了,語氣那般柔和:「咱們從前見過,你忘了嗎?」
「去年夏日一場暴雨,我忘記帶傘……」
我想起來了。
那日我拿著家裡的三十個雞蛋去集市售賣,回來時遇到暴雨。
路邊也無避雨之處,幸得好心農婦給了我片大荷葉。
頂著走了一段,遇到個書生護著一大摞書,淋得鼻子眼睛都瞧不清楚。
看著怪可憐的。
我自幼吃苦長大的,也不怕這點風雨,於是將荷葉塞給他,冒雨回了家。
我很意外:「原來是你!」
這親事,似乎多了點命定的味道。
我顫著手摸索他的衣扣:「被窩已經熱好了,書明日再看吧!」
03
他臉色緋紅一片,順勢脫衣進了被。
沒想到他瞧著瘦,力氣倒也不小。
事後,還不顧冷地爬起來去給我擰毛巾擦身。
於我而言,這就是神仙夫君,金玉良緣。
睡去前,他親了親我的唇:「書里說的溫香軟玉,原是如此滋味。」
我羞赧地縮入被中,腦中突然閃過一些畫面。
一個年輕男子送了他塊墨,他於考場上用了。
又一幕是考官閱卷,一展開他的卷子,便噴嚏連天,涕淚齊下。
於是匆匆掃過一眼,便將卷子放到落榜那一堆。
再一幕是他頹然地站在府學門口,輕飄飄的雨滴像是要壓彎他的脊樑。
我身體一顫。
季松竹卻笑了:「不必害怕,我不鬧你了,睡吧。」
我睏倦極了,沉沉睡去。
「娘,她不會有事吧,怎的還沒醒,我去喚一聲。」
婆母壓低聲音:「叫醒她作甚,還不是你昨晚不知輕重……」
「她那親娘就跟後母似的,太磋磨她了,讓她好好睡睡。」
皚皚白雪反射日光,亮燦燦地落入房間。
炕還暖融融的。
不像在娘家時,我的屋子離灶頭遠,炕總是沒熱氣,被子硬邦邦,被窩永遠是冷冰冰的。
我翻身下床,季松竹馬上推開了門。
迅速掃了我一眼後,耳根微紅:「若是累,再睡會。」
我撐著床站起來:「不累的,我經常干農活,身體好著呢。」
婆母不許我碰冷水。
「你這雙手再不養養,這凍瘡就好不了,一到晚上撓心撓肺地癢。」
季松竹白日裡認真看書,到了晚間,少不得也要跟我胡鬧一通。
大約是婆母叮囑過,他節制多了。
入睡前,他照例會親一親我。
那些細碎的畫面,日復一日被補充完整。
那個同窗叫周理,他家開了筆墨鋪子……
有人稱閱卷官徐老。
如此半月好吃好喝,我感覺之前的衣物竟穿著有點緊。
夜間松竹摟著我:「嬌嬌,你總算胖了些。」
二月底天氣還很嚴寒,松竹又要去參加院試。
出發前晚,婆母道:「松竹,你自幼聰慧,幾乎過目不忘。若是這一次還是考不上,那便是命,往後你就與嬌嬌好好過日子。」
松竹慢慢扒著飯粒,沉沉應道:「嗯。」
燭火搖曳,他神色凝重鬱結。
我想到連日腦中畫面,不由問:「你是不是有個同窗喚作周理,他家開了個筆墨鋪子?」
04
「你如何得知?」
「州里的主考官,可是姓徐?」
季松竹放下筷子:「你還知道徐教喻?」
我搖搖頭:「不知,就是腦子裡突然閃現一些畫面。」
我將所見之事細細說來,婆母神色大變。
松竹皺眉:「鬼神奇幻之說,聖人皆雲……」
婆母一把打斷他:「你閉嘴,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嬌嬌從未出過這個鎮子,卻能知曉這些,這就是老天爺在幫你。」
「你萬萬要防著,不可再用那個周理所贈之物。」
「你的飯食我也為你準備好,你就閉門不出,誰也別見。」
我與婆母連夜忙活,熱氣騰騰里,我問:「母親,您信我?」
「當然,咱們是一家人,你還能害松竹?」
我小時候親弟弟小豹,也閃現過他發高熱,不治而亡的畫面。
我告訴母親,她不信。
後來小豹真的發熱死了,母親說我是掃把星,小豹就是被我咒死的。
後來她也不讓我碰小虎,我自然也沒預見過什麼。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跟婆母便送松竹出門。
一路上遇到很多早起漿洗的婆娘。
婆娘們嘴碎:「喲,又去州里考試啊?這次一定能考個秀才回來吧!」
話音剛落,一群人就捧腹大笑。
里正家的胖嬸嘆氣:「季五,不是嬸說,你空有文曲星的才,就沒有文曲星的命。就好好待在家種田吧!」
婆母眉毛一豎,冷冷笑道:「怎麼著,我家兒不願意娶你那胖閨女,你現在還有氣呢?」
婆母握著我的手:「主要你家閨女脾氣好,秉性差。你瞧瞧我這水靈靈的兒媳婦,誰見了不說好!」
胖嬸氣得肥肉直抖:「得意個什麼,你兒子種田,你孫子以後也種田!我閨女可是在與張秀才議親了。」
我深吸一口氣,直直看向她,語氣堅定:「夫君這次,一定能中!」
季松竹偏頭看我。
朝霞染紅天側,我朝他嫣然一笑:「夫君,你一定行,我和婆母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他眉目舒展,粲然一笑,如千樹萬樹梨花齊開:「好,夫君定讓你當上秀才娘子。」
一時間,所有的婆娘們都吸口氣。
松竹接過我手裡包袱,踏著朝陽,走上官道。
有嬸子嘆道:「季家這小子,皮囊倒是生得好。」
胖嬸嗤笑:「長得好看有甚用,他這輩子就沒有秀才命,這次肯定又是一場空。」
有婆娘附和:「要是早點認命,現在孩子都打醬油了。」
05
婆母以一敵多,跟她們大吵一頓,氣得頭頂冒煙。
松竹走後,被窩都變涼了。
天氣漸暖,我出門也勤了。
新媳婦走到哪裡都被人打趣,有人一口一個秀才娘子,卻不是出自真心。
沒人相信松竹能突破衰運,考中秀才。
除了我和婆母,人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有次趕集碰到了母親。
她訓斥我:「聽說你到處吹牛說你那倒霉男人能考上秀才,都傳到我們村了。」
「以後這種丟人的事少做,就他那瘦竹竿樣,哪有秀才的福相,你也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她一點都不盼著我好。
沒一會買碗碟的婆母來尋我。
母親皮笑肉不笑地說:「瞧瞧這閨女還長胖了,是不是在您那犯懶了,她做事麻利著呢,親家母盡可使喚她。」
我婆母懟她:「是我養胖的,嫁過來的時候瘦得看見骨頭,我瞧著都心疼。姑娘家家還是圓潤點好看,我家也不缺這幾口飯。」
「您說對吧,親家母?」
母親臉上青青白白,咬牙道:「那是自然,等女婿考完試,以後還能幫著家裡種地!」
這一場會面不歡而散。
等待如此漫長,掰著指頭算日子,昨日應該就放過榜了。
也不知到底結果如何。
婆媳兩個正是憂慮,沒想到外面傳來稚童的呼喚聲:「季五回來了,季五回來了。」
怎的這般快?
我與婆母相視一眼,心均是一沉。
村子裡無大事,小兒的呼喚已經把好多爺們婆娘都從家裡引了出來。
我與婆母一路小跑,在村口看到了風塵僕僕的季松竹。
我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不過短短時日,他瘦了一大圈,人看著疲倦又沒有精神。
胖嬸捂著嘴笑:「回來得這麼快,這一次不會是連考試都沒趕上吧?」
我紅了眼眶:「安全回來就好。」
婆母是個急性子,在一眾看熱鬧的人目光中發問:「如何,考上了嗎?」
06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胖嬸笑得一身的肥肉都在抖:「昨日才放榜,他今日就回來了。哪能這麼快,這一次怕是都沒考完吧。」
「瞧瞧這瘦的,莫不是生了一場大病?」
眾人均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婆母眸里的光熄了。
我顧不上許多,牽住松竹的手,低聲道:「無礙的,咱們下回再考,你才二十呢。」
他垂眸溫柔看我:「考上了。」
嗯?
他微笑著環視眾人:「勞鄉親們惦記,這回在下考上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
連料峭春風都停止吹動。
胖嬸皺著眉:「真考上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話音剛落,村口有人在高喊:「季秀才,季秀才。」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而來,手裡還拎著個包袱,「季秀才歸家心切,倒是把包袱忘在馬車上了。」
里正見多識廣,已經認出此人是縣尉身邊的隨從。
雙方見過禮後,小廝道:「季秀才,五日後我家老爺請您過府小酌,您可別忘了。」
原來他能回得如此快,是搭了順風車。
連縣尉老爺都請他吃飯,可見這秀才是真真的。
婆母高興壞了,嘴裡把各路神仙幾百代祖宗都感謝了一遍,不停地掉眼淚。
我忙從衣袖中摸出一些銅板遞給小廝:「煩大哥還跑一趟,鄉里泥重,大哥拿這個去刷刷鞋。」
小廝意外瞧我一眼,推辭幾下便收了。
他一走,眾人看松竹的眼神立馬變了。
本來胖嬸站松竹對面,此刻眾人齊齊圍上來,一口一個秀才老爺,生生將她擠到一邊。
她嘀嘀咕咕:「還真是撞狗屎運……」
話還沒說完,里正就拍了她胖臉一下:「閉嘴,你個什麼都不懂的婆娘,二十歲的秀才,咱們全縣一隻手都數得完。」
胖嬸之前引以為豪的張秀才,三十歲才中,去年喪妻,孩子都十一了。
饒是如此,也還是香餑餑。
與他比起來,松竹就是一碗流油的紅燒肉。
我被一聲聲的秀才娘子叫著,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好容易擺脫鄉親到家,松竹喝了一大碗熱茶後看向我:「嬌嬌,你怎的像是有心事?」
07
「我……我怕當不起這個秀才娘子。」
我就是一鄉野婦人,相貌尋常,無才也無財。
松竹還沒說話,婆母豎起眉:「你當不得,那誰還當得?哪怕公主都比不得你規避災禍。」
她訓松竹:「你萬萬不可因為中了秀才就生出別的心思,我一萬個不許。」
季松竹淺淺一笑:「娘,我不會的。」
「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含笑看我,「何況我的嬌嬌還好看著呢。」
這人,中了個秀才,嘴裡跟抹了蜜似的。
心頓時放下來,婆母開始問院試的細節。
誠如我預見的那般,那個周理此番也參加考試,又送了松竹一塊好墨。
說這墨是京城來的,色澤油亮,不易暈染,達官貴人們都喜歡。
松竹從包袱里取出那一塊墨:「我聽了你們的,並未使用。」
婆母和松竹聞不出什麼,可我自幼鼻子靈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們等等,我去叫翠花過來。」
翠花是隔壁的小媳婦。
她很快過來,我拿著墨給她聞,她頓時噴嚏連天,涕淚齊下。
嗔道:「好你個五娘子,夫婿考上秀才就把這墨弄上花汁戲弄我呢!」
果然如此。
那個周理想必不知是從何處得知州里的主考官與翠花有一樣的毛病,所以用處理過的磨送給松竹。
閱卷官一碰試卷就涕淚齊下,如何還能好好看完。
縱有滿腹才華,也只能回回落榜。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婆母七竅生煙,偏這時候門外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季兄,季兄在家嗎?」
正是那周理。
08
婆母氣得要去廚房提菜刀。
松竹拽住她:「母親,我來處理。」
夜色層層翻湧,如浪一般滾上來。
院子裡光線黯淡,周理站在石榴樹下,扯起臉皮笑:「季兄竟未等我,便匆匆而歸。恭喜季兄中了秀才,此番我又落榜了。」
松竹站在廳堂處,明亮的燭火打亮他俊秀的五官。
他沉聲道:「周兄進來說吧。」
我心裡有氣,給周理倒了一杯冷冰冰的隔夜茶。
松竹也未多言,只將那塊墨取出來,放於桌上。
周理手一顫,冷茶濺了一手,「原來如此。」
松竹眸中隱痛:「我視你如兄弟,你為何如此?」
周理澀然一笑:「我們自幼拜在一個先生門下,你聰慧過人,我卻蠢笨愚鈍。我爹時時說,你要有季家小子一半便好了。」
「我也日日讀書,我也從未懈怠,可為何我就是不行!」他激動地站起,眼眶通紅,「既是好兄弟,更要一起進退。」
松竹將那塊墨推過去:「我早與你說過,你的天分不在讀書,你是天生的商人。」
「墨還你,你我自此恩斷義絕。」
周理下顎繃得緊緊的:「季松竹,你裝什麼高尚……」
婆母再也忍不了,提著菜刀衝出來,吼道:「滾,不然我剁了你喂狗。」
院子裡的大黑似乎聽明白了,嗷嗷叫個不停。
周理神色頹唐,踉蹌離開。
我很憤怒:「太便宜他了,他蹉跎了夫君好些年。」
09
季松竹拉住我的手,淺淺一笑:「證據不足,若他拒不承認,僅憑一方墨,無法定罪。」
「且若不是他,我也不能與你成夫妻。」
夜間兩人繾綣細聊,我才知州里連日下雨,他帶去的乾糧發了霉。
他擔心吃外食有意外,硬生生餓了三天。
難怪今日見他瘦了許多。
我心疼壞了:「身體要緊,大不了下回再考。」
他輕輕吻住我:「那可不行,我答應過你,讓你做秀才娘子的。」
「怎能失約?」
小別勝新婚,自是一夜纏綿。
第二日本想多睡會,結果父母帶著兩個弟弟來了。
婆母煮了雞蛋待客,虎兒和牛兒口裡塞一個,還往兜里揣兩個。
母親一臉慈愛:「這兩個孩子,就是能吃!」
「不像大妮,吃飯就跟小貓舔食似的。」
婆母差點沒翻白眼:「嬌嬌在我家胃口挺好的,或許家裡孩子多,她讓著弟弟,又或許是親家母做飯不合她胃口。」
母親臉色一僵。
轉而談起此行目的。
原來她們想把兩個弟弟記在季家的名下。
朝廷有規定,中了秀才往後田地不用上交賦稅,家裡人也不用服兵役徭役。
虎兒和牛兒都是男丁,按既往規定,他們必然有一個要被徵兵。
但若記在季家戶頭上,便可免去此條。
母親拿著帕子假哭:「大妮,他們可是你親弟弟,刀劍無眼,若是上了戰場,那還有命回來嗎?」
「你這個做姐姐的,可得管呀!」
兩個弟弟埋頭苦吃,父親一直在抽水袋煙,吧嗒吧嗒的聲音聽著心煩。
我借著準備午膳躲進廚房,沒一會松竹也來了。
他挽起袖子幫我擇菜,問:「嬌嬌,記在季家倒也是尋常操作,你如何想的?」
婆母看了過來。
我掰開白菜葉,猶豫開口:「我有些顧慮。」
「若是記在咱家,就得讓兩個弟弟名義上為季家奴僕。咱們又不能真的使喚他們,日後他們借著咱家身份胡來,卻是會影響到夫君你的聲譽。」
婆母的臉色亮了。
我皺起眉:「可若一味拒絕,我又恐傳出去,鄉里議論夫君薄情。」
鄉下地方,有時流言蜚語也能害死人。
著實是難辦。
季松竹深深瞧我,伸手幫我理了理鬢邊散發,笑道:「知嬌嬌心是偏向為夫就好。」
「這件事交於我。」
再回廳堂,婆母煮的二十個雞蛋已經全被消滅,地上散了一地的雞蛋殼。
季松竹哄著虎兒牛兒背詩,一個勁地誇讚他們聰慧。
哪裡聰慧,明明蠢笨如豬。
讀書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
可虎兒被誇得飄飄然,母親也是笑個不停。
飯桌上,松竹笑得溫和:「記在我名下沒問題。」
「不過我瞧著兩位弟弟聰慧,將來未嘗不能自己考個秀才,若是記在我家名下,以後終身為奴,免了兵役徭役,可也沒法子讀書出頭。」
「哎,我本還想好好教教兩位弟弟。」
如此一通話術,用過午膳他起身:「既是岳父岳母相求,此事不容耽擱,咱們這就去找里正吧。」
10
母親已經開始做起舉人老子娘的美夢了。
訕笑道:「此事也不急,我們還是再商量商量。」
父親磕了磕煙袋站起來:「嗯,時候不早了,我們先歸家。」
送到院門口,父親停下腳步,拍了拍季松竹的肩膀:「你是好樣的,好好待大妮。」
他們一走,我長長鬆口氣:「夫君,以前不知你如此油滑。」
他望著我:「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你已經嫁與為夫了。」
「虎兒也就罷了,牛兒不過五歲,尚有機會。哪怕不能中秀才,讀書明理也是好的。」
這倒也是。
此後,同族有人也打著主意,要將孩子和田地掛過來,可松竹每次都扼腕:「怕是不行,連我妻弟那邊都拒絕,若是如今應了你,岳父母那裡該如何交代。」
想來當時他套路父母,便已經想到了此處。
秀才已中,接下來便是要考舉人。
這可謂至關重要。
因為中舉後,便擁有了做官資格。全國秀才如此多,三年一次的鄉試,能中舉人的卻只有千數人。
多少秀才苦讀一輩子,最後白髮蒼蒼,都無法中舉。
為了前程,松竹須得去州里學堂才好。
我與婆母私下商議了一番,決定陪他一起去州里。
松竹聽後也極為歡喜。
婆母辦事利索,兩天的工夫便交割好了家裡的各種事宜。
帶不走的雞鴨鵝都送給了父母。
我朱嬌嬌生平第一次走出了鎮子,走出了縣城,托夫君的福,去了州里。
州里熱鬧非凡,我們賃了一處小院。
前頭賣豆腐,後頭住人。
松竹平日住在學院,一月有三五日會回家。
城裡人多,大家都很忙碌,秀才也多,一開始左鄰右舍艷羨幾句,後來便也是尋常。
如此過了兩年,萬事皆安。
虎兒念了書,雖說笨拙,性子卻真的磨好了些。
母親似乎回過神來,知松竹當初有搪塞之意,我提禮回娘家,她卻沒個好臉色。
背著人罵我喂不熟的白眼狼。
里正左右活動,最後胖女兒大花嫁給了家境殷實的商人。
又一舉得男。
在村裡走路都帶著風,年節時穿金戴銀地回家,好不得意。
還譏諷我:「這秀才娘子當得也沒什麼意思,連個值錢的首飾都沒有。」
「且我聽說,舉人可難考著呢,好些秀才蹉跎一輩子,也只是個秀才。」
「你成婚兩年,怎麼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摸著自己凸起的小腹,「夫君可說了,此番我若得男,給我五十兩銀子。」
又得知我與婆母當街賣豆腐,就更是輕蔑。
許是她散播,鄉里的人開始議論起來。
一說我拋頭露面不體面,二說我成婚多年無所出,三說松竹江郎才盡,怕是考不上舉人。
婆母本開開心心歸家,卻受了好大一通氣。
好在元宵後,我們就啟程離了鄉土。
偏大花也跟著經商的夫家來了州里。
她又懷了,見天地故意挺著肚子來買豆腐,還刻意當著季松竹的面說:「這母雞好看有何用,還是得下蛋才行。」
11
次次挖苦,松竹有次實在忍不得,淡淡回:「當然有用,至少夜裡不用吹燈。」
大花回過神,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
兩年多無出,我也很憂慮,這日在飯桌上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如給你納個妾?」
他落了筷:「生不出孩子,乃機緣未到,你莫要多想。正好我如今可以安心準備考試。」
婆母也附和:「再說,許是松竹的問題,鄉下你見得還少嗎?那些怪女子生不出孩子休了的,結果人轉頭就三年抱倆。」
「你莫要有問題就往自己身上攬。」
我眼眶紅了。
我上輩子積了什麼德,怎麼碰到這麼好的婆家。
夜間,松竹摟住我:「一直懷不上孩子,許是夫君我努力不夠,以後我得勤快點,嬌嬌受累。」
這人,關起門就是另外一副嘴臉。
如此磕磕碰碰,便到了八月。
舉人考試要來了。
這幾年,我們日子平順,我再也沒預知過災禍。
考前一夜,松竹吻了我,我也沒見到什麼。
可心裡總是不安定。
天還未亮,我與婆母一起送考。
考場門口考生眾多,我顧不得名聲,為求萬全心安,踮起腳吻了吻他的唇。
考生譁然避開視線。
松竹也羞紅了臉。
而此時,我腦中突然閃過幾個畫面,頓時臉色大變。
我又反覆親了他好幾次,卻沒有獲取過多信息。
時間倉促,我只能將所見細細告訴他,叮囑他要萬般注意。
因著考前親親,大失體統,一時間名聲傳遍了同窗。
許多人背地裡譏笑我鄉野出身,不知分寸。
因為有周理的事在前,這幾年松竹韜光養晦,表現得並不出彩。眾人議論有我這樣纏人不懂事的妻,他又資質尋常,恐怕是難有所成。
大花又生了個兒子,剛出了月子就來找我炫耀。
「季秀才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娶了你!」
「你是不是怕他考上舉人,會拋下你這個農家女,所以才故意亂他心神?」她嘆著氣,肉臉擠成一團,「如今,我看你是要如願做一輩子秀才娘子了。」
也有人聚在豆腐攤前,對著我指指點點。
「瞧,就是她,夫君趕考,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去親,真是不知羞。」
「攤上這樣的妻,還怎麼考得上?」
「你們可要引以為戒,千萬不能像她這樣……」
……
松竹考完試後,日日陪著我出攤,眾人議論不止,扼腕嘆息,他倒是神色如常。
如此半月,鄉試放榜了。
上了榜就是舉人,以後就是官老爺。
天未亮我們就起了,可有人比我們更早。
榜前人山人海,快到午時,張榜官總算是來了。
眾人紛紛伸長脖子,偌大的場子,鴉雀無聲。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12
榜一貼。
人群喧譁起來。
「中了,我中了!」
「又沒中,又沒中,我已經考了十回了。」
……
有人歡喜地脫了衣裳遍地打滾,也有人難過得當場暈厥。
我們被擠在外面,瞧不見榜單的字,急得嘴裡冒火。
只松竹很淡定:「遲早會知曉的。」
便在此時,有人大吼一聲:「解元是季松竹,季松竹,誰是季松竹啊!」
解元便是榜首,是第一名。
我疑心自己聽錯。
然有越來越多的人都在問:「誰是季松竹?」
又有人推了我們一把:「解元在這呢!」
一時間,眾人紛紛讓出道來,我們順利走到榜前。
這幾年,我跟著松竹也認識了幾個字。
此時,明明白白看到季松竹這三個字,排在第一個。
我緊緊握住婆母的手:「娘,您看,那是松竹的名。」
婆母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哇」地一下就哭了。
「嬌嬌兒,我這不是做夢吧。」
我們兩個俱是眼淚汪汪看向松竹,他眼眸里也有了濕意:「不是做夢,娘,嬌嬌,我確實是榜首。」
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軟倒在他懷裡。
老天爺,我上輩子怕是天上的仙女吧,你怎會如此眷顧我。
季松竹的同窗們此刻也紛紛圍過來賀喜。
他神色淡然,攬住我道:「還要多虧賤內那日考前給我鼓勵,各位不妨也試試。」
我臊得臉都紅透了。
回了住處,我和婆母還有些飄飄然。
此時我才敢將那日在考前預見的危險告知婆母。
13
送考那日,我在門口親吻松竹。
眼前閃過一個畫面:松竹考到一半,一條毒蛇不知從何處鑽出,突然咬了他一口。
他眼前發黑,堅持不住,被抬出考場。
卷子自然是沒答完。
雖提前預知,可時間倉促,也想不到解決法子。
好在松竹聰慧,將褲腿紮緊,又將墨汁潑在腿上。
墨汁濃香,蛇對於氣味格外敏感。
因此避過一劫。
婆母還是第一回聽說這事,當即又將滿天神佛和八百代祖宗感謝了一番。
又抱著我一口一個福星,心肝寶貝地喚。
家裡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送肉、送米、送地、送房子、送銀票的都有。
這一日,大花跟她夫君一起來了。
她肉臉擠出一朵花:「夫君,季舉人和他夫人都是我同鄉,我們關係可好著呢!」
「我與舉人娘子是手帕交。」
誰跟你手帕交。
好大的臉。
我還沒懟,婆母翻白眼了:「喲,不知是誰之前說,我兒一輩子都只是個秀才,說我兒媳不檢點呢。」
中年富商變了臉色,反手對著大花就是一巴掌:「不懂事,怎麼能如此冒犯舉人老爺。」
我跟婆母都嚇了一跳。
平日裡大花在我們跟前好生嘚瑟,說如何得寵,夫君對自己如何如何好。
如今看來,人越是缺什麼,越喜歡吹噓什麼。
同為女人,我心底嘆息一聲:「進來坐吧。」
富商點頭哈腰,堆一臉討好的笑,要白送兩個店鋪給松竹。
他說這些時,大花眼底閃過不甘。
最後來回拉扯,松竹什麼都沒收,客客氣氣將人送走。
到了門口,大花落後幾步,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舉人娘子,本是我的。」
「那些店鋪,也該是我兒的。」
14
原來她連生兩個兒子,夫君都未給她一點資產傍身,一應家產大半在亡妻的兩個孩子名下,難怪見天地來我這找優越感。
都說衣錦還鄉。
此番中了舉人,還是解元,自然是要回一趟村裡。
城裡的事情打點得差不多,我們便收拾東西回了鄉。
一路顛簸,又應付村裡來賀喜的老少,第二日想睡個懶覺,又被母親吵醒。
她與父親帶著一雙弟弟上門了。
牛兒念了兩年多的書,如今已有模樣。
虎兒生就一副奸兇相,但也比前幾年要懂事許多。
這一次倒不是空手登門。
母親拎著一大袋蓮子:「都是特意挑的嫩蓮子,嬌嬌你不是愛吃嗎?」
她已許多年沒有喚過我嬌嬌了。
嫩蓮子寡淡無味。
我哪裡是愛吃呢,是從前在家時,飽滿的蓮子都是弟弟的,沒有我的份。
只有這種癟癟的,我才能討上幾粒。
今時不同往日,我把從城裡買來的銀簪子遞給她。
她有點失望:「不是金的呀,你父親、你弟弟呢,你沒給準備點啥?」
給弟弟們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硯,給父親買了一袋子好煙絲。
母親不滿意。
「弄點真金白銀的多好。」
我已經習慣了,也懶得與她多說。
沒想到用午膳時,她突然道:「你三舅家的五表妹還記得嗎?今年十五了。」
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麼。
我心裡一個咯噔,母親已經溜溜地把話全說了。
「我那娘家侄女,十里八鄉都說漂亮標緻,且屁股大好生養。女婿,你跟嬌嬌成親也三年多了,一直沒孩子。」
「堂堂舉人老爺,沒個子嗣怎麼行呢,與其去別處尋,不如就納了我這侄女為妾。」
15
我的血都衝上了腦袋頂。
「母親!」
我早就想到,會有人拿我沒生孩子這點來往松竹身邊塞人。
可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提起的會是母親。
母親拽過我,壓低聲音:「我也是為你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誰叫你自己生不出,讓你表妹來做妾,總比旁人來做妾的好。」
「姐妹之間,還可以互相扶持。」
我腦子嗡嗡的,只覺得心肺氣息層層翻湧。
松竹握住我的手:「岳母,孩子的事不急。」
母親眉毛一豎:「怎麼不急?這都三年了,我看大妮是不行了,你可不能納別人。」
「我那侄女方方面面都不輸大妮的,你只消瞧一眼就明白了。」
母親一直重男輕女。
可我沒想到,她會刺我至此。
我本想維持體面,可心裡難受至極,翻江倒海,衝到外面就是一頓嘔。
婆母急壞了,匆匆出來拍背。
母親還拉著松竹說個不停,大吹表妹的好處。
松竹忍耐不住,一把甩開她,揚聲道:「岳母,您沒瞧見嬌嬌多難受嗎?」
「到底誰才是您親女兒?」
母親臉色訕訕。
松竹踏步出了庭院:「娘,您扶著嬌嬌去休息,我去請個郎中來。」
婆母應聲:「快去快去,嬌嬌一向身體好,這是怎麼了。」
婆母扶著我進內室時,母親還在嘟噥:「不就是吐了,搞得如此嬌氣。」
婆母可沒有那般好脾氣。
懟道:「嬌嬌是我兒媳,我便是要寵她,便是見不得她一星半點難受。」
母親還要爭辯,父親拽住她:「少說兩句。」
郎中來之前,我又嘔了好幾次。
急得婆母團團轉。
郎中幫我把了很長時間的脈,一向淡然的松竹急得連連發問:「如何,可嚴重?」
16
郎中鬆了手,眉眼舒展:「恭喜舉人老爺,夫人這是有喜了。」
松竹定住,婆母亦是目瞪口呆。
屋子裡安靜良久,婆母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有喜,我要當祖母了。」
「我要當祖母了,松竹,親家母,我要當祖母了。」
她歡喜得眼睛縫都瞧不見了。
之前她從未在我面前表現出多稀罕孩子。
如今來看,她一直是盼著當祖母的,不過怕我多思多慮,從不多言。
父親扯了扯嘴角:「如此正好。」
母親則道:「那如今大妮有身孕,更是不便,不如讓我那侄女……」
婆母笑臉一收:「親家母你別說了,咱們同是女人,還不能體諒嬌嬌的心思?」
「松竹得多狼心狗肺,這時候去納妾?」
母親還要分說,弟弟牛兒道:「母親,您出去喝口茶吧。」
母親被父親拉出去後,牛兒朝我行禮:「母親沒有分寸,姐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