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行:夷光明天下完整全文

2024-12-1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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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歲喪母,十歲喪父,只與阿奶相依為命。

阿奶給人縫衣漿洗,我夏天種地,冬天進山,日子勉強能過下去。

十四歲那年,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成了公主,被接入宮中後,與假公主鬥了個你死我活。

最後,我們都被穿越女弄死,成了她上位路上的踏腳石。

01

醒來後,阿奶說門口有人找我。

她神情緊張,乾枯的手指緊緊握住我的手,目中帶著警惕。

門口那些人明顯是我們惹不起的貴人。

為首的一個凈白麵皮,年歲頗大卻無須。

他雖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眼神銳利,說話也不容置疑。

他客客氣氣的說要與我相談片刻。

阿奶挺身而出,我輕輕抱了抱她,安慰她無事,便隨那人走到僻靜處。

我們走動的工夫,他帶來的人已經四下里散開,自動警戒,不讓人靠近,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

那白面人自稱劉英,讓我叫他劉管事。

他問了我許多瑣事,年歲多大,家中待我如何,父母何時過世,我與阿奶又是如何謀生?

我一一答了。

他沉吟片刻,「若所料不差,將有一段好機緣落在姑娘身上,姑娘在家中安心等著便是。」

他給了我一袋銀子,讓我好生待著,便帶人走了。

那裝銀子的袋子,比我見過的最富貴的貴婦人身上的衣料還精緻。

一切皆與夢中情景重合。

我回去後,徹夜睡不著覺。

阿奶似乎意識到什麼。

她欲言又止,最後流下淚來,只是握著我的手說,「虧待你了。」

她反覆念叨著這句話。

我安慰她,「爹娘對我很好,阿奶也好,沒什麼虧待的,村裡能識文斷字的女兒僅我一個,爹娘已拼盡全力給了我最好的,阿奶別多想,我走到哪裡,會把您背到哪裡。」

三日後,他們又來了。

這一次,那輛豪華的馬車中下來一位錦衣華服的姑娘。

她四下打量了幾眼,眸中難掩輕視。

她笑了一下,便不再搭理我。

我看向劉英。

劉英向我和阿奶解釋了來龍去脈。

他說的簡略,並未提及宮中,也未提及皇后。

只說當年一位貴人與我母親在兵荒馬亂中抱錯了孩子,如今找到我,自然要接我回去。

今日來的那位姑娘便是與我報錯的假千金,在貴人膝下養了多年,已有了感情,打算兩個一起養著。

他笑道,「姑娘不會介意吧?」

他神態篤定,斷定我一定會同意。

我看看阿奶,阿奶看著那姑娘,那姑娘臉上露出氣惱神色,不耐的背過身子。

是了。

她富貴窩裡長大,瞧不上我,也瞧不上阿奶。

可阿奶顯然從她臉上找到了父親的痕跡,一雙眸子紅了。

劉英又道:「姑娘是個心善的,貴人會善待你阿奶,為她奉養天年,不過,為了姑娘著想,她最好還是留在此處,我自會安排妥當。」

我明白了。

我抬眸堅定的看著劉英,平靜道,「想讓我回去可以,讓那位姑娘留下來陪我在村裡住半年,不然的話,你們還是回去吧,我生來命賤,受不起這份富貴。」

「這怎麼能行?」

最先反對的是那位姑娘。

她杏眼圓睜,薄怒微嗔,手指攥著帕子,狠狠的絞著。

我沒有回答,而是攙扶著阿奶往回走。

回去,關上門。

阿奶已淚流滿面。

她抓住我的手,說,「囡囡,你要回去,那是你的家,阿奶有了銀子,自然能過好日子。」

她說假話。

她年齡大了,在乎的不是銀子,是陪伴。

兩個孫女,一個都不留,她有再多的銀子都不會快樂。

我不知夢裡為何我沒有帶著阿奶回京,但現在我不會這樣做。

我走到哪裡,就把阿奶背到哪裡。

劉英又來商談幾次,我一概不理。

他的到來,引起了村人的注意,他便來的不勤快了。

一天夜裡,我睡下沒多久,驚覺屋子裡有人。

猛地驚醒,便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屋裡。

他眉眼俊俏,長得很好看。

他問我,「為何執意要留下阿巳?阿巳留下來,不過是給你添麻煩,過富貴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這才知道,那姑娘原來叫阿巳。

我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便直白道,「她瞧不起我,也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可人不能忘了來處,如此才能有更Ţũ̂ₚ好的去處。」

「好!說得好!」他輕拍掌心,眸光驟亮,「不忘來處,方有歸處,此句甚妙,我便如你所願,半年後,我們再見。」

他拉上斗篷,打開門,腳步輕快的去了。

我躺下去,徹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我慣常起來掃院子,喂雞,喂鵝,喂豬。

門被人敲響了。

我打開門,便看到了一副農家打扮,拎著粗布包袱,滿目怨念的阿巳。

她委屈的紅了眼睛。

「現在你可滿意了吧!」

02

沒什麼可滿意的。

夢裡,她死的很慘,我死的也慘。

相同的命運把我和她連在一起,我想好好看看她是什麼樣的品性,也想為自己多留一條生路。

我接過她的包袱,領著她進屋,安頓她住下。

她又驚愕又委屈。

「我就住這裡?還與你同床?」

她目光打量我,難掩嫌棄,大概她覺得我髒,不屑與我同榻。

「我與阿奶睡一屋,你一個人睡吧。」

她這才滿意了,只是看著簡陋粗鄙的家具,又露出懊惱神色。

「你可知宮……咳咳……家中有多富貴,明明可以過好日子,你偏要如此,我雖非爹娘親生,但他們待我與親生無二,若我回去說點兒什麼,你可曾想過後果?」

我聽得不耐。

初冬了,我要趕緊上山,去撿點野菜,再打點野味。

上山下山來回兩個時辰,天又黑的早,我實在沒工夫聽她埋怨。

我打斷她。

「看來你不餓,那早飯便不吃了,我要出去一趟,阿奶腿腳不好,你多看顧著點兒,有事兒去找隔壁張嬸。」

我背上背簍,拿著弓箭,在阿奶耳邊低語一句「不要心軟」。

阿奶握住我的手,悄悄展顏一笑。

她是高興的。

我放心的出了門,去往山上。

我打獵的本事是和阿爹學的。

他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

從軍時,跛了一條腿,自那以後,常犯腿疾,打獵的營生只能交給我。

他去世那年,家裡的禽畜為了治病都賣掉了。

他想喝一口肉湯,我好不容易獵了一隻兔子回來,他已經去了。

自那以後,我苦學弓箭,終於能在冬天和阿奶吃上一口肉。

我檢查了山上做的幾個陷阱,運氣不好,並沒有落入陷阱中的雉雞和野兔。

我邊摘野菜,邊等運氣。

等從山上下來,回到家,天已經黑透。

阿奶在門口等我。

她雖努力笑著。

但祖孫相處多年,只一個眼神,我便知道,她今日在家中過得並不稱意。

「她呢?」

「在屋裡,你今日可累壞了,快吃些東西吧。」

她為我盛飯,我數了數碗,少了幾隻。

又看了看米缸,少了許多米。

菜簍子裡的菜也缺了不少。

我默了默,並沒有吱聲,而是吃了飯,和阿奶一起收拾撿回來的野菜,放在竹籮里,等著明日晾曬。

農家人冬天沒什麼吃的,就靠野菜,酸菜熬過漫長的冬天。

等收拾完,我和阿奶睡了,看也未曾看阿巳一眼。

阿奶很擔憂,小聲道,「她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做的飯,她不吃。」

「那是她不餓,睡吧!別多想。」

阿奶長嘆一聲,一夜輾轉反側。

我卻累了,睡得極香。

睡到半夜,聽到一陣悽慘的尖叫。

是阿巳。

我掌燈過去。

她慌得不成人形,抱著被子還在尖叫。

「老鼠,老鼠,有老鼠。」

哦!

老鼠已經跑了,自然什麼都沒看到。

她又氣又急,目光怨憎。

「都怪你,你明知道我吃不了這種苦。」

「吃不了,那是因為你還不餓。」

晚上,我睡夢裡迷迷糊糊夢到了阿爹,阿娘。

我其實隱隱約約察覺過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有一年,家鄉鬧饑荒。

家裡太窮,早已沒東西吃。

阿爹卻翻出一件精緻的小衣裳,說實在不行,只能把它當了。

阿娘不忍,說當了以後沒個憑證,她怎麼回家?

那時,我不知道阿娘說的她是誰?

但我問過她,那小衣裳是誰的。

她說是我的。

我那時並沒有深想,但這件事偶爾回想起來,會覺得怪異。

那年災荒是阿娘賣了自己的頭髮給縣裡的貴婦人做義鬢,換來銀子買了米糧。

但那之後許久,阿娘頭上都包著帕子,直到她死,頭髮也沒長到肩膀。

我留下阿巳。

說不清為什麼。

只是,直覺該如此。

我不想和她斗,也不想讓爹娘斷了後,更希望讓她明白,若沒有被抱錯,她該過的是我這樣的日子。

我不怨她享了我的富貴,她也不該嫌我又土又窮。

第二天,我起床做飯。

阿巳也起床了。

她一日一夜未曾進食,大抵餓得很了,終於冷冷的問我,她吃什麼?

我指了指碗櫥,「你昨日打碎了三隻碗,糟蹋了兩碗米,半框菜,告訴我為什麼?」

「碗是我手滑,米要喂雞,那些菜不是喂豬的嗎?」她說的傲慢。

但我知道,她說慌了。

阿奶一定告訴過她,米和菜是人吃的。

她是故意搗亂。

「你想搗亂讓我放你回去?」

她一言不發,只是心虛的表情表明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我扭過頭,並沒有如她所願那般發火,而是平靜道,「想吃飯可以,等會兒去和我一起割豬草。」

「什麼?」阿巳瞪大眼睛,「李夷光,你休想,我才不會去做那等腌臢事。」

「隨你!」

我說完,忙活起來。

我做飯的分量控制的很好,我和阿奶兩個人吃的精光,多一碗也沒有。

只是吃飯的時候,到底沒管住自己胡思亂想。

我叫李夷光。

阿爹阿娘不認得多少字。

當初給我起名犯了難。

他們不想和村裡其他人一般給孩子起個花啊,桃啊,柳啊之類的名字,但也不認得什麼識文斷字的人。

有一次,阿爹去縣裡賣皮子,聽說書先生講西施,名夷光,是古時第一大美人。

他立刻上了心,回來也要叫我夷光。

自此,我有了李夷光這個大名。

後來,村裡來了個先生,聽了我的名字,只是笑。

等我學了一些字,才明白,阿爹知道西施是個美人,卻不知道她命途坎坷。

先生仁善,並沒有將這些講給阿爹聽。

到阿爹去世前,他都覺得這是個極好的名字,配得上我。

我一切如舊,完全不受阿巳影響。

而阿巳也真的能抗,她硬是扛了三天不吃。

第三天半夜,我被一陣壓抑的嗚咽聲吵醒了。

我靜靜地聽著。

阿奶悄聲道,「她哭了。」

「您聽錯了,是老鼠叫。」

隔壁傳來阿巳氣惱的聲音。「你才老鼠叫,你們全家都老鼠叫。」

我忍不住莞爾。

阿奶也笑了。

我掌燈起來,坐在她的炕頭。

「你哭什麼?」

「難道不該哭,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從來沒有餓過。」

「唉,我也已經三天沒有睡個好覺了,第一天你說有老鼠,你二天,你肚子叫得好響,今天你又哭……」

「你嫌棄我,我跟我比慘?」

「呃,沒有,你慘,沒人比你慘,全家就你最慘。」

「李夷光!!!」

她被氣得哭的更厲害。

我努力的憋住笑,輕輕抱了抱她。

她要掙扎,可我平日裡做活兒力氣大,硬是將她箍在懷裡動彈不得,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她終於安穩下來。

阿奶端了一碗濃的麵糊湯過來,這是最簡單易做的食物。

她慈愛的看著阿巳,用小勺喂給她。

阿巳猶豫著,可身體比嘴巴誠實。

第一口湯喝到嘴裡,人就老實了。

她接過碗,用小勺子快速的喝,差點兒燙到嘴。

她邊喝邊流眼淚,「真好喝!」

我和阿奶都笑了。

第二天,一家人都睡了個懶覺。

我和阿奶起來照常忙碌,沒想到阿巳也起來了。

她微紅著臉,卻依舊傲氣的揚一揚下巴。

「我不想欠你的人情,我和你一起做事情,你可別想再餓著我。」

我面無表情的哦了一聲。

大話誰都會說,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冬天要給豬準備一些曬乾的青草料,陛下有規定,家家戶戶都要養豬,養雞,所以給豬的青草料家家戶戶都缺。

近處的草早已被割光,只能朝遠處去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我遞給阿巳一把鐮刀,還要教會她如何用。

老實說,比我自己做活兒累多了。

阿巳漲紅了臉,不太想干。

我感覺她還是放不下身段,覺得做這些事情掉架子。

不過,在過冬這件大事面前,面子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窮人,活下去是最最要緊的事情。

我去砍柴,她在那裡慢悠悠的割草,好歹慢慢上手了。

但只過了半個時辰,她就「哎呀」叫喚一聲,割破了手。

「好疼。」

她眼巴巴的看著我,似乎指望我說出來回家兩個字。

那怎麼可能?

我早就在她附近發現了一株止血草,我將草折下來,放在石頭上,三下五除二,用斧頭將草拍爛拍碎,給她糊在手指上,又用紗布一包。

很快,血止住了。

「繼續幹活兒吧。」

阿巳:「……」

一直到太陽升的老高,我們才回家。

我背著柴,她背著豬草,她背不動大的,只能先背一小部分回去。

等我們再回去背剩下的豬草時,發現已經不見了。

阿巳氣得流眼淚。

「哪個不要臉的搶我的東西,自己難道不會割嗎?我手都爛了,她怎麼能搶我的東西,嗚嗚嗚嗚……」

她哭得好傷心。

我也生氣。

我說,「跟我來。」

每一個好獵人都是追蹤痕跡的高手。

我分析著附近留下的痕跡,拉著她朝一個方向追去,果然在路上看到一個背著豬草的人。

那人我不認識。

阿巳一見就急了。

「就是我割的草,我認識那朵花兒。」

我們倆將那人攔下。

那人很心虛,卻欺負我們是兩個姑娘,渾不在意。

「好狗不擋道,讓開,再不讓開,小心我打你們。」

這人是個不講理的,那我也自不必再客氣。

我摸出彈弓,冷聲道:「東西給我放下,不然一彈弓打瞎你招子。」

「你打一下試試!」

我從未聽過如此無禮的請求,我當即一石子打中他的膝蓋。

他噗通跪下,哎呦叫喚,捂著膝蓋滾來滾去。

我和阿巳立刻搶了草。

她背上草,轉身就跑。

我邊拿著彈弓指著那人,邊往後撤退。

等徹底安全了,我們放聲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阿巳哭了。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為了一捆草和人爭執,以後若是回了京城,她們知道了,一定會笑話死我的。」

她說的應該是京城那些貴女。

我不知道說什麼。

不在那個環境,我無法對她感同身受。

不過,阿爹阿娘告訴過我一句話。

「為了活著,做這些,不寒磣。」

阿巳不哭了。

她看著我,不說話,眼睛像被雨洗過的天空,好亮。

那一天,我背著草,拉著阿巳一起回家。

阿奶在門口等我們。

她的眼睛眯的快要看不見,笑容大大的綻放。

好美!

03

其後許多天,阿巳漸漸能做許多活兒。

眼看著天越來越冷。

阿奶決定將鴨子宰了,犒勞我們一頓,順便再用鴨絨和往年攢的鴨絨做個被子。

肉剛燉的噴香,家裡就來了不速之客。

舅父笑容滿面的進了門,探頭探腦的東張西望。

「是不是好事上門了,都捨得燉肉了?什麼時候抬過去啊,你看有這樣的好事,都不跟我當舅舅的說,真是不拿我當自己人。」

他手中拎著一提子糕點,一進來就塞我手裡,自顧自的往灶台去,掀開鍋蓋瞧。

「論燉鴨肉還是嬸子厲害,熟了嗎?熟了給我撈兩塊嘗嘗。」

我把糕點塞回他手裡,將鍋蓋摁住。

「你來幹什麼?」

我的舅父是個混子。

無利不起早。

當年阿娘在的時候,便時不時的上門打秋風。

他倒不是真窮的日子過不下去,只是看不得我家裡過得好罷了。

自阿爹阿娘去後,家中日子艱難,他已經幾年沒上門了。

今日來,倒是稀客。

他用看貨品的目光打量著我,眸中有驚艷,更有懊悔。

那是一種沒占到便宜的懊悔。

「你看你這孩子,還瞞著舅父,你被縣老爺看上了,這樣大的喜事怎麼不告訴舅父,你爹娘不在,但還有舅父可替你張羅,你老實告訴我,縣老爺給你下了多少聘?舅父好看看該給你多少嫁妝。」

自從劉英上門後,村子裡就有流傳,說我被貴人看中做妾。

村人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太爺。

故而,傳著傳著就變成了我被縣太爺看中做妾。

我沒有理會這種無稽之談,沒想到舅父當真了。

我冷冷道,「沒有的事,你趕緊走吧。」

舅父不信,兀自爭論著。

「你還唬我,人家連伺候你的丫鬟都送來了,你還敢騙我說沒有此事?你是怕我沾你的光?哼,那我告訴你,縣太爺的後院可不是那麼好進的,縣太爺的夫人是個母老虎,沒有我這個娘家人幫襯,你就算進去了也是被人打死發賣的命。」

他這話一出,我就覺得不好。

阿巳肯定要炸毛了。

果然,阿巳橫眉怒目從屋裡衝出來。

「你說誰是丫鬟?」

舅父愣了一愣,似乎更找到了證據。

「說的就是你,除了縣太爺家,還有誰家能養出來這樣細皮嫩肉的丫鬟,李夷光,你不想讓我占便宜,你也想想你阿奶,你嫁人了,除了我,誰還管她一把老骨頭?」

阿巳氣紅了眼睛。

舅父猶自滔滔不絕。

我衝進屋裡,從牆上摘下弓箭。

搭弓射箭,啪的一下,箭落到舅父腳下。

舅父吃了一驚。

「孽障,你真敢?」

「滾!」

舅父瞪我一眼,拎著點心灰溜溜的跑了,跑之前,不忘隔著牆喊狠話。

「賤蹄子,你不敬尊長,你給我等著。」

阿巳瞪他一眼,又瞪我一眼,扭身進了屋,重重將門關上。

我:「……」

我敲門,她不開。

我只好一直敲。

她被弄煩了,終於開了門。

「你幹什麼?」

「他是個混子。」

「關我什麼事?」

「你當真了。」

阿巳不說話了。

身份,是橫亘在我們之間一個永遠無法跨越的阻礙。

她是假公主,名不正言不順。

本就覺得低我一頭。

也就眼光見識讓她能找出一些自尊心,結果,又被人說成是丫鬟。

那點兒可憐的自尊,嘩啦全碎了。

「被抱錯又不是我願意的,我要是沒見識過外面的風光,我還可以說服自己,我就是一隻山雞,可先告訴我,我是鳳凰,又讓我去當一隻山雞,我怎麼甘心?那過往十四年,難道是大夢一場嗎?」

我抱著她,輕拍她的背,像阿奶小時候哄我那樣哄著她。

她哭著哭著,不好意思再哭了。

她揉揉堵住的鼻子,小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我享受了十四年的富貴,該心甘情願將這些都還給你,可我也茫然,我學的那些東西,見識過的人物,怎麼可能允許我繼續待在這裡呢?我就是不甘心不情願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我搖搖頭,平靜道:「記住你今日的感受,這些都是真實的。」

我沒有說出的話是,來日我到了京城恐怕也是同樣的感受。

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無法融入,強迫自己融入,被人恥笑,又無從改變,那種孤立無援,想必會令人絕望吧。

希望她記住今日苦。

來日,不要對我落井下石。

一頓鴨肉吃的噴香。

阿奶看看她,看看我。

她搞不清楚我們Ṱű̂⁸發生了什麼,但她直覺我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

吃完肉,她在屋裡縫被子。

她今日跑了村裡許多人家,花錢收了人家的鴨絨,好不容易能湊夠鴨絨,做兩床被子。

我勸她,做一床給阿巳就可以了,我還是蓋往年的棉被,一樣的暖和。

她搖頭,「不行,兩個孫女都要有的,你們兩個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

她愣了愣神,又道:「囡囡,你做得對,你將她留下來是好事。」

她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話,但最終化為幽幽長嘆。

我大概理解的。

如果阿巳不留下來,她永遠都會用貴女的心態看待我和阿奶兩個賤民。

她不會知道阿爹阿娘為了維持一個家,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也不會真實的感受到,她到底虧欠了我什麼。

其後許多天,家裡一直很平靜,天漸漸冷了,無法再外出,串門的人就多了起來。

張嬸一臉不屑的罵我舅父,說他不做人,從沒見過用那樣難聽話罵自己外甥女的人。

我知道的,舅父不甘心。

他真以為我家裡藏著錢,有一次竟然趁著我和阿巳外出,阿奶不注意,潛入屋裡翻箱倒櫃。

被阿奶發現,竟然恬不知恥,大搖大擺的走了出去。

那天,我追去他家,在他家門上射了三箭。

門板咚的一聲炸裂了。

他在裡面跳著腳罵,卻硬是不敢出來。

自那以後,他不敢在我家來,只能到處說我的壞話。

但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的。

沒多久,舅父被人以汙衊朝廷命官的罪名給抓進了大牢。

阿巳和我拍手稱慶。

她說,「你怎會有這樣的舅父?」

想了想,又改口,「我怎會有這樣的舅父?」

我笑了。「他不是我們舅父,一個混子罷了,阿娘在的時候,他來胡攪蠻纏阿娘,阿娘去世,阿爹病倒,我去他家借錢,他拿了一把大掃帚,把我掃地出門。」

阿巳的笑容散了。

她輕輕抱了抱我。

「夷光,對不住!」

04

舅父的事情,眾人都以為我真的和縣太爺有點關係。

連里正都對我客氣了起來。

我趁機請里正將我家被人搶占去的田地做主歸還。

此事說來話長。

家裡的幾畝薄地,自阿爹去世後,我一個人種不了那麼多。

許多人欺負我和阿奶兩個老弱,便東占一點,西占一點,硬是占走了我家一半的地。

我和阿奶也曾找過里正,總被搪塞過去。

這一次,里正很痛快的將地做主還了回來,並讓那些人家補了我一些錢。

正好年關將至,我拿著錢,便帶阿巳出一趟遠門,去縣裡買些東西。

顛簸的馬車上,阿巳很生氣。

「為什麼從前不處置,如今以為我們背靠縣太爺,才來處置,如此狗官,當真辜負聖心,該革了他才是。」

阿巳說的沒錯。

里正是不公平。

可有些地方,公平的人是不能完全走得長遠的。

我平靜道:「他不算完全的好人,也不算完全的壞人,我和阿奶在村子裡,沒有被人偷過搶過,他治安管的不錯。至於沒有徹底為我們出頭,不過是人情世故罷了。我遲早要嫁做他人婦,阿奶早晚要走的,我們村裡最長壽的老人,只活了六十四歲,阿奶如今已經五十多了。為我們出頭,得罪其餘的鄉里,對他來說不划算,他只保障我和阿奶活下去,不保障我們活得好。」

阿巳瞠目結舌。

我繼續道,「再者,這世上哪裡有完全的好人,又哪裡有完全的壞人,你我身上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只看在某一件事上是好是壞罷了。」

阿巳不再言語,看著窗外,發出幽幽長嘆。

到了縣裡,我帶著阿巳閒逛。

阿巳對攤子上的東西有點興趣,但看了粗糙的做工後,又悻悻放下,只挑選了幾樣質樸的竹編小動物玩耍,還和攤主討價還價。

我很欣慰,孩子會省錢了。

午間我帶她上了芙蓉樓,這是縣裡最大的一處酒樓。

阿巳已兩個多月沒有下館子,此一來,自然放開了肚皮的吃。

回家時候,我們還打包了一些吃食,雇了一輛馬車。

只是一上馬車,我就被一把匕首頂住了脖頸。

那是一個眼睛極亮的男子,穿一身灰衣。

他冷聲道:「姑娘別動,我不傷你性命,只是你別說話,別被人發現我在車上。」

趕車的車夫顯然並不知道自己的車上多了一個人,還在跟別的車夫交代事情。

阿巳受驚,冷聲低喝道:「放開她,我們不坐這輛車了。」

「姑娘還是乖乖上來,免得你的姐妹受苦。」

他極力壓抑著,我卻能感覺得出來,他一定受了傷。

我撥開他的匕首,平靜道:「勞駕,讓讓位子,花錢僱車的人是我,你一個人占去一半算怎麼回事?」

那人默了默,古怪的看我一眼,讓開位置。

我坐上去,順手拉了阿巳一把。

阿巳不明所以,但她很乖,納悶的坐在我身邊,一言不發,眉頭緊蹙。

這男人,我在夢裡見過。

是穿越女心悅之人。

他早先並非壞人,種種變故,讓兩人聯手,他殺進皇宮,推翻了皇朝,成了新的開國之君。

我雖不明白,他因何出現在這裡,又因何受傷,但我隱約感覺到,我似乎截了穿越女的機緣。

想到這裡,我忽然興奮。

男人問我,「姑娘為何發笑?」

「想笑而已。」

「與陌生人在一起,你不害怕?」

「你會傷害我嗎?」

男人沒有說話。

我往阿巳身邊靠了一點。

「那你離我遠點。」

「哼!」

男人生氣的靠在一邊,抱臂冷聲道:「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會下馬車。」

「太好了。」

男人好像又被氣到了。

他閉目養神,但養著養著,他發出隱忍的悶哼,然後,不爭氣地暈了過去……

我掀開他的衣衫一看,他從肩膀到胸口都纏著紗布,但紗布已浸透了血。我還在他身上摸到了貼身藏著的銀票。

好有錢!

我順手將銀票撈了。

那一刻,我盯著銀票,又盯著他的臉,莫名的動了殺心:若此時殺了他,那後面種種是否就不會發生了?

但很快,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因為尚未發生的事情,去殺害一個人,與入魔無異。

再者,世事難料,我並不確定,殺了他,命運就會按照我指定的方向運行。

阿巳火急火燎的拉我下車。

車夫不明所以的停下。

我不舍的從那一沓銀票里抽出來一張最小面額的,說買下車夫的馬車。

車夫千恩萬謝的應下,生怕我反悔一般,速速離去。

我等他走遠了,才衝著四周大聲地喊話。

「有人嗎?」

話音剛落,幾個黑衣人倏地從四面八方出來,跪在我和阿巳面前。

「姑娘有何吩咐?」

我很欣慰,我就知道,劉英一定留了人在這裡照看我們。

不然,舅父不會那麼快被抓走。

我指了指馬車。

「車上有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進去,很快驚呼一聲。「小楊將軍!」

黑衣人告訴我,這人是鎮國將軍之子楊璟之,鎮國將軍戰死沙場,楊璟之下落不明,沒想到竟然在這裡。

黑衣人說此事事關重大,楊璟之或許是重要的證人,要帶他速速回京。

我同意了。

但在眾人走之前,我借了阿巳一隻玉佩放在他身上。

阿巳不明所以。

我解釋道,「在他身上放點兒東西,讓他知道誰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後回了京好問他要救命錢。」

其實,我只想讓他記得誰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後可別再殺我們了。

就算以後真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也希望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黑衣人架著馬車帶人離開,我和阿巳只能步行回去。

幸而路程已並不遠。

我和她一路邊走邊聊,倒不覺得寂寞。

她講京中趣事,我講村中笑談。

彼此各有感慨,原來沒有誰的生活是一帆風順的。

沒多久,一輛馬車急匆匆地追了過來,路過我們時,車停了下來,車上一個少女掀開帘子,柔聲道:「二位姑娘請留步,請問二位可曾見過一位受傷之人自此經過?」

我回眸,看到了穿越女。

她也看到了我,瞬間變了臉色。

但她很快調整過來,微笑著重新描述了一下男人的樣貌,並一臉篤定的看著我們。

我和阿巳相視一眼,齊齊搖頭。

「沒見過,不認識。」

05

我們要走,穿越女將我們攔了下來。

「二位要去哪裡?剛才叨擾二位,不如我送二位一程。」

「多謝好意,不過不用了,姑娘有事請自便。」

穿越女看看我們,良久,點頭告辭離去。

等人走遠了。

阿巳說,她不喜歡這女子,她看我們的眼神透著不善。

她的直覺沒錯。

穿越女是占了侯府庶女的身份,那庶女在內宅中做錯了事,被人送到莊子上,沒想到生病死在了那裡,再活過來,身子就被穿越女占了。

穿越女自恃占了先機,通曉天下大事。

她有才智,骨子裡傲氣,瞧不上我們是正常的。

但……

誰規定了,這世上恃才傲物的人就一定能生存下來?

我安慰阿巳:「一個路人而已,不值得生氣。」

可我錯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回到家中,開門的竟然是穿越女。

她笑吟吟道,「兩位姑娘,我們真有緣分。」

這緣分分明是她強求來的。

阿奶說,她打開門看到一個人倒在門口,便將人救了回來。

我生氣了。

穿越女可以為自己謀求更好的生活,但她不該算計阿奶,這很可能給阿奶惹來麻煩。

夢裡,有穿越女的地方一定有無數的麻煩。

她憑藉著一身才華,吸引了皇子,將軍,小公爺,神醫等種種人物。

而京中閨秀們,不管從前多聰慧機靈,遇上穿越女,似乎都失了智一般,羨慕,嫉妒,陷害她,再被她一次次打臉,名聲掃地,依舊樂此不疲。

我和阿巳也是其中被打臉的一個。

她素手攪動風雲,令京都的水更加渾濁。

我留阿巳在此處,也有避著她的意思。

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來,還欺騙阿奶。

她故意暈在我家門口,大概是覺得我或許將楊璟之藏在家中。

呵!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

穿越女自稱雲汐月,她答謝幾句,便準備告辭。

我伸手攔住了她。

「且慢!」

「夷光姑娘,還有事嗎?」

雲汐月訝異。

我淡淡道,「將東西交出來。」

她面色驟變,眸光微凜,「姑娘好靈的鼻子,我懷裡的確有寶物,但這是我自己的,姑娘為何讓我拿出來?」

我盯著她。

她懷裡是一株人參。

這人參是我從山上老林子裡很不容易發現的,自阿爹去後,我便想給阿奶準備一樣延年益壽之物,日子再苦再難我都沒想著賣它。

她竟敢說這是她的?

我冷聲道,「你確定?那你可說得出你懷裡的人參年份幾何?五形如何?六體又如何?」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讓開,我要走。」雲汐月撥開我的手臂,直往門口衝去。

我伸手抓過牆上的箭,用力扔去,箭在她面前紮根,箭尾輕微的搖晃著。

雲汐月停步駐足。

她容顏雪白,眸光卻堅毅。

「你想殺人奪寶?」

呵!

不殺人。

拿賊而已。

我拍了拍手。

幾個黑衣人從各種角落裡出來,將雲汐月團團圍住,很快拿下。

雲汐月被摁在我面前跪下時,依舊面色不忿。

阿巳快速的從她懷裡掏出野山參,對她做了個鬼臉。

「不要臉的小偷。」

雲汐月面紅耳赤,更有一種被侮辱的的憤怒。

「你又算什麼?你不也偷了旁人的身份。」

「你……」阿巳一時無言,被氣個倒仰。

我拉住阿巳,向她冷冷道,「不告自取才是偷,她的身份是我父母給的,他們願意給,她拿的理直氣壯,倒是你,如何知道此等私密之事?給我嚴加審問。」

雲汐月被帶走了,沒多久。

縣太爺派人來給我傳消息。

說雲汐月堅稱自己是道聽途說,受了刑都不肯再多說。

縣太爺將人關押在縣衙的大牢里,按照盜竊罪給判了刑,需要做三年苦役。

對於這個結果我很滿意。

三年苦役下來,等她再回到京城,我也該在京城立穩腳跟了。

當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雲汐月往京城遞消息,讓宮裡的人提前獲知我的存在,我被早早接回京城。

而她則留在此處,與楊璟之相遇,又認了我的阿奶做奶奶,用千年野山參救了楊璟之的命,和他結下一段生死之情。

而她回到京城後,便利用和我阿奶的關係,令我生起愧疚之情,心甘情願的被她利用。

前期,我是她用來打臉其他貴女的貴人,到了後來,她登上高位,便又將我踩入泥里。

夢醒來。

我有些發冷,一時間分不清,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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